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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三十五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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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秋蒙在下午四点得到了他的工资条,上面显示他上月的工资是817块。曾经承诺的无责任底薪加提成的模式被领导改动,完不成业绩会从基本工资里扣钱,这个低于当地最低工资标准的数额是违反《劳动合同法》的。他环顾四周,没有看到其他人的脸上有愠色,都在专心致志地工作,看起来,只有他一个人的工资低得不符合法律规定。
他可以选择到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门向劳动保障监察机构进行举报,人社局距离公司只有十几分钟脚程,不想去的话,打电话也很方便。但他把工资条折好,放进了衣服口袋。
赵秋蒙抬头,说:“徐牧,快点辞退我吧。”
徐牧没有转身,继续做工作:“你这个月有业绩,不用担心工资会这么低。”
“但我已经等得太久了。”
“你在等被辞退?”
“我在等死。”赵秋蒙的语气有点委屈,“为什么不能死呢?”
“你是一个成年人了,说丧气话能解决问题吗?把死挂在嘴边,除了会让关心你的人难过,还有什么用呢?”徐牧说话的语气有些生气,过了好一会儿,他又开口,无比温和,“如果生病了,还是去看看医生,会好很多的。”
赵秋蒙很认真地说:“徐牧,这个世界上没钱看医生的人很多,解决不了自己问题的人也有很多,并不是成年了,就可以从一个动物幼崽变成完美的人。”
赵秋蒙小时候,是去看过病的。
徐牧的妈妈林玉梳曾是蛟塘区第二人民医院精神科的大夫,忙起来的时候没空照顾孩子,徐牧经常在住院大楼的院子,或者精神科外面的过道里玩儿,一个拼图游戏就能骗他安静几个小时。
来看精神科的也不一定是大人,林玉梳是儿童自闭症方面的专家,对多动症、退缩症也有丰富的诊疗经验。徐牧在过道里见到过很多小孩,最初他不知道这些同龄人都是来看病的,还会邀请别人一起下跳棋。大一点儿了,懂事一些了,就明白来问诊的人都并不想被打扰。
有些病需要终生干预治疗,有些病一阵子就会好。有人常来,有人只会来一次,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被治愈。徐牧记得,直到他妈妈退休的时候,赵秋蒙还是没好。
林玉梳很少在家里谈论病患,不过她提到过赵秋蒙,她说那个孩子她没信心治好,他的症状太多太杂了,PTSD、抑郁、多重人格……怎么会每次的表现都不一样呢?他会不会是装出来的,只是为了引起大人的注意?
曾经做过心理科医师的徐父思考了一会儿,问她:“你有认真听过他说的话吗?你相信他描述的事情吗?有没有可能,他说的都是真的。”
“他几乎不对我说实话,我看得出来。”
“他很抗拒和你的对话?”
林玉梳摇头:“他进来后很放松,他在快乐地说谎。”
“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在问诊的时候产生快乐的情绪吗?”
“他喜欢人少的环境,喜欢成年女性温和的声音,我猜他很想念他的母亲,无论我给徐牧准备了什么零食,他看见了都会要一小块,只吃一点就很满足,坐在那儿很乖的。”林玉梳很惆怅,“那一小会儿,他看起来和其他的小孩没有什么不同。”
那时,十四岁的徐牧坐在书桌前,边在纸上写字边偷听,那张纸上写着:月亮在我的心脏里产卵。
徐牧在这句下面接了一句:太阳在我的肠胃中织网。
两行字是完全不一样的字迹,上面的那一行属于赵秋蒙。赵秋蒙在候诊室的外面百无聊赖地等待时,偶尔会写一些东西,那些东西最后会被揉皱,扔进垃圾桶里,正如这张纸上的褶皱。
他对赵秋蒙充满好奇,他比其他人知道更多关于赵秋蒙的秘密。
比如赵秋蒙并不喜欢这个公司,而这里的收入和其他同类公司一样低,规定还更不人道,但赵秋蒙却因为某种原因不愿意离开。
不仅是生存问题。
身处糟糕环境的人,为什么不相信跳脱出这个环境,境遇会变好呢?害怕未知,远离不确定,在固定的折磨里获得安稳,是正确的选择吗?
徐牧徐徐转过身,对上赵秋蒙的目光,低声说:“我可以给你介绍新工作,我也可以帮助你治疗。”
赵秋蒙十分干脆地拒绝:“不用,谢谢,我没什么病。”
他惯性拒绝。
十六年前,他没有拒绝叔叔向他伸过来的手,跟着那个梳着背头、戴着眼镜、西装革履,做事雷厉风行的人生活了七年。每次回想起来,他都十分后悔。
当然,大哥会安慰他,说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错。至少以后,他们会走上正确的路。
下班路上,他买了一些青椒和一小块五花肉,现在的住所离公司太远,要转公交,他抿了下干裂的嘴唇,又从货架上拿走一罐啤酒。
“你回来了。”大哥听到响动从卧室里出来,看着他拎着塑料口袋,“买的菜吗?我手受伤了没办法炒菜。”
“没事儿,我来吧。”赵秋蒙把菜放在桌子上,问他,“手怎么回事儿?”
“没什么,今天卸货的时候被砸到了,过段时间就好了。”
“买药回来了吗?”
“嗯,买了。”他摸了摸手上的绷带,抬起头问,“昨晚你没回来,是遇到那群人了吗?”
“就遇到一个,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赵秋蒙把喝了一半的啤酒递过去,“你喝不喝?”
大哥摇头,想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事:“那个人想让你做什么?”
“他不想让我跟罗菲接触。”
“疯子一个,别管他。”
“你小心一点儿,最近别出门了,有事打我电话。”赵秋蒙把菜提进厨房,厨房里正炖着骨头汤,沸腾的水上全是白沫。他把菜刀从案板上拿起,凑近闻,闻到一股血腥味儿。
“手受伤了怎么还炖汤啊?”他从厨房探出身子,看向大哥。
“这汤简单,手没沾水。”大哥若无其事地回答,眼睛盯着电视,没空去看他。
“最好是这样。”他喃喃低语,又回到洗菜池旁,打开水龙头。
水流冲刷着这个夜晚的时间,等吃完饭洗完最后一个碗碟,赵秋蒙筋疲力尽地躺在了床上。他的脑袋昏沉,恍惚间觉得自己回到了地下室,在铁架床上,那个一直想自杀的人就躺在身侧,长长地叹着气。叹完气后他开始骂赵秋蒙,骂他懦弱,骂他微薄的收入,骂他没有未来的人生。
稀饭在地下室里发臭,头发里全是油脂与头屑,有人在用脑袋撞墙。
迷迷糊糊里,赵秋蒙喊他们滚出去,自己不会再收留他们,他愤怒地走出地下室,冷静下来后却又推开浴室的门,打了一盆水回去,帮对方洗头。
刺眼,地下室突然开了灯,赵秋蒙不适地眨了眨眼睛,有水闯了进来。他突然醒了过来,发现床上摆着一盆水,而他正跪着,把头放了进去,他抬起头,无措地看着在门口站着,刚把灯打开的大哥。他说:“我做噩梦了。”
水顺着头发与脸颊往衣服里流,床也被打湿了。他继续说:“我平常不会这样的,对吧?”
大哥进来,把他从床上拉了下来,然后打开床边的行李箱,找出一件干净的上衣:“去厕所把湿衣服换下来,我来换床单。”
赵秋蒙站在厕所里的时候,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又别过脸去。
他对自己的不幸十分麻木,因为以后,他的人生有很大几率会更糟。现在他的身边还有人陪伴,他还没有衰老,没有患上一大堆慢性病、牙齿脱落、骨头变脆、肛肠失去弹性。他并不孤苦,他不配自怨自艾。
大哥走过来,关心地问道:“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
“不是。”赵秋蒙摇头,“不是最近,已经很久很久了。”
“我一直在反思,是不是应该放你过自己想要的人生。”
“你都四十几岁的人了,还相信穷人能过上自己想要的人生吗?你想要的人生近在咫尺,你又会愿意放弃吗?我们之间用不着这么虚伪。”
“那你在气什么?”
“我觉得我不该等别人来救我,我觉得我应该自救,我为什么要去故意接近罗菲……”
“你知道你说的话很混乱吗?已经完全没有逻辑了。”
赵秋蒙吼道:“你又不是别人,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
“对,我听懂了。”大哥张开手臂,“我也说了,让你去过你自己想要的人生!”
“我不知道我想要的人生是什么样子,我只知道我不想过现在这种生活了。”
大哥无奈地垂下头,还是想跟他和解:“赵秋蒙,你很幼稚,也没有目标,根本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但是我希望你能快乐,如果逃离能让你开心,我支持你辞职,别把自己逼疯了。”
赵秋蒙的头垂了下去,他轻声地、反复地说:“对不起。”
他后悔说刚才那番话了,他不该任性妄为。
上一次他如此高频率地说着对不起,还是在醉酒之后。
为了完成业绩,他高抬酒杯,一杯一杯地往下灌,只为了客户能喝得尽兴。
散席之后,他摇摇晃晃地出来,在夏日街头烫人的街沿上坐了下来,头靠着垃圾桶,去看太阳。徐牧去扶他的时候,他反反复复地说:“我好想一觉醒来,就是三十五岁,三十五岁就可以了,我绝对不回来,我就死在那里。我好后悔,对不起……对不起,妈妈,我真的发烧了,有人把我丢进了水里。三十五岁,为什么我才二十几岁……”
他对徐牧说了无数个对不起,徐牧把他送回家,为了安抚他,跟他说:“没关系,我原谅你。”
“我不是在跟你道歉。”赵秋蒙转了个身,把自己埋进床里,口齿清晰得像已经醒酒,但他又很快就沉睡了过去,再无声息。徐牧把从他身上掏出的房门钥匙放在床头柜旁,推门出去,这幢别墅太过陈旧,木地板已经翘起,每走一步都会有咯吱的声音。
赵秋蒙并不记得这件事,就像他也不记得小时候见过徐牧一样。
徐牧也没主动提起,就是第二天上班的时候问过他三十五岁代表什么?
赵秋蒙回答:“代表人到中年,已经失去竞争力。公考和遴选之类的政府机关考试规定的年龄也是三十五岁以下,除了资历越老越吃香的几个职业,三十五岁之后再入职场就很难了。你是HR,应该比我更懂这些吧?”
徐牧觉得他没说到重点:“这是你心目中的三十五岁吗?”
“三十五岁和三十六岁又有什么区别……”赵秋蒙耸耸肩,很快又拨出一个营销电话,把话筒架在了肩膀和耳朵之间,不打算再跟徐牧聊这个话题。
徐牧怀疑过赵秋蒙是从未来回来的人,有时候又觉得他可能有一个三十五岁中年男人的人格,尤其是在去过他家里,见到了跟赵秋蒙长得有点儿像,右手上都有疤的那个“哥哥”之后。
赵秋蒙根本就没有哥哥,他是赵家的独生子。印象中,他的父母去世之后,带他来看病的人变成了他的叔叔,而这个叔叔,为什么很久都没出现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