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注一掷》死去的作者

12、第 12 章

　　别墅二楼，书房里的多把木制座椅都空空落落的，只有三人列坐，这样的局面持续有一段时间了。

　　老三提议：“我们的人一直在变少，下面的人还在缓慢增加，是不是应该让一些有能力的人上来？好让我们继续占据优势。”

　　“我厌倦了一直围着赵秋蒙的日子了，我在这里看不到希望。”老二偏过头，望着窗外，“他不像我。”

　　叔叔问：“你后悔了？”

　　他双手抱胸，深呼吸：“我后悔了，因为我觉得我们失败了，我们弄错了人类的成长规则。又或者，其实我们早就都死在了三十五岁那年，根本不存在活路，一直以来都在自找苦吃。我们是没有身份证，连病都看不了的，见不得光的赵秋蒙。但赵秋蒙不认为他是我们，他仍然独一无二，拥有无限可能。”

　　叔叔问:“那你想怎么做？”

　　“不知道，也许找个河就跳下去，一了百了。”

　　老三劝他:“这么多年你是太累了，休息一阵吧。”

　　“我不累，我只是绝望而已，我付出那么多代价才获得了不菲的成就，为什么就过不去三十五岁这个坎儿呢？下面那些人，三十五岁事业家庭受挫，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想从头再来，我可以理解，可我一点也不愿意往回走了啊……”他又把话头对准赵秋蒙的叔叔，“还有你，你以前好歹也算个社会精英，说一不二，现在絮叨又怨天尤人的样子像个失败的垂暮之人。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值得吗？”

　　叔叔沉默了一阵，说:“他是我的小孩。”

　　赵秋蒙并不知道他快要被自己抛弃，他上了高一，开始建立对计算机信息技术的了解，正式迈入了叔叔以前的职业规划之中。

　　缺少朋友，罕有感情波动，他因目标明确而类似机器，地下室再也没迎来疯疯癫癫的人，越来越多健全而有能力的赵秋蒙回到这里，他们对此并不惊奇。小时候看着别人回来，自己长大后也会回到这里，人生就像一个不断循环的圈，这个圆圈里每存在一个变量，就会导致陷入周而复始的人变多。

　　无论有多少个三十五岁的人存在，他们都没有搞清楚，赵秋蒙的人生到底可不可以通过干涉，走向既定结局，而到达结局的下一秒，又会发生什么。

　　既然难以推测，大家都有些虚无主义的倾向，越到后面，想要操控赵秋蒙的人就越少。

　　直到“大哥”的出现。

　　赵秋蒙之所以会注意到他，是因为他像小作家一样，主动和他说话，问他几岁了。他也像小作家一样，留了很长的头发，刘海遮脸。

　　赵秋蒙对着他笑了笑，说：“十六了。”

　　“你知道吗？十六岁那年，我杀了我的叔叔。”

　　“你疯了，我可没疯。”

　　“九年后，我遇到了我的妻子罗菲。因为生活一直以来都不算太如意，我们就没有要孩子。等到一切都好起来的时候，罗菲也告诉我她怀孕了，这个消息是我三十五岁的生日礼物。你一定知道，三十五岁意味着什么。”

　　赵秋蒙满脸都是麻木，他实在做不出什么表情。他觉得三十五岁什么也不算，顶多算大难临头死期将至。

　　“你不好奇，我为什么会杀掉叔叔吗？”

　　“这确实是一种人生可能，我的人生，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杀掉叔叔和不杀叔叔，只是两种可能，两种人生走向罢了。有些人还告诉我，叔叔在他十三岁那年就死掉了。”

　　“可是原因呢？如果什么可能都会发生，什么原因都会结果，那一个地下室，是关不住那么多赵秋蒙的。我有必须杀了叔叔的动机，至于杀不杀得了，会不会杀，才是人生可能，而原因是确凿的，不是变量。”

　　赵秋蒙并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讲，他反驳：“我不会杀了他，我不是你。”

　　“你是我，你也有过怀疑，关于是不是他杀害了我们的父母这件事，否则我不会诞生。”

　　“不是他，是我们，是我们一起把父母害死的。”

　　“爸妈只是做水产生意的商人，为什么会跟着渔船出海？幼时记忆里无数个想抢夺我的怪人，怎么会集体消失，留我一个人守着空房子尖叫？张老师受父母嘱托照顾我，为什么到后来直接搬离了这座城市？叔叔在父母死后一周才来到我身边，他这一周在干什么？”

　　“你有证据吗？”

　　“我没有证据，可是他承认了，他承认了，所以我才会杀了他。”

　　“他以前说并不是所有是孤儿的赵秋蒙都是帮凶，他不是。”

　　“对，他不是帮凶，他就是凶手，是主谋。”

　　“他不是，他不是！”

　　赵秋蒙反驳的声音在地下室里回荡，传到了里面所有人的耳朵里，他们纷纷向门口靠近，赵秋蒙连连后退。

　　赵秋蒙想立刻死掉。

　　好恶心。

　　如果只是不去阻止既定的惨剧发生也就罢了，怎么会主动去杀自己的父母呢？

　　当一件事还没有被证实之前，否认它的真实性是人经常服用的安慰剂。所有的赵秋蒙犯下的错误都和他血肉黏连，而他最大的伤口，就是父母的死亡。这个伤口处于脂肪最肥厚处，伤口脂肪液化，久久不愈合，几年过去了，还敞开着，反复感染。

　　他必须要去证实。

　　叔叔看见他拎起厨房的砍刀时，还以为他又想自残，慌忙用手去拦：“为什么你总要这么伤害自己，你一直在高压的环境里成长吗？我不够爱你吗？”

　　刀被甩开老远，赵秋蒙反将叔叔的手腕握紧：“你杀了我的父母，对吗？”

　　“你好像总在误解我，就像上次你觉得我杀了你的另一个叔叔，他其实是病死的，我跟你解释过很多次了。”

　　“我在问你我的父母是怎么死的，他们做水产生意，需要下海捕鱼吗？你那个时候，又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在渔船上，我九岁的时候，听到的死因就是这个。”

　　“当时你在哪儿？”

　　“我在海边，我跟那些目送他们去死的赵秋蒙打架了，回来的路很难，是为了你，我才坚持活到回来的。”

　　“为了你，我要相信这个错漏百出的故事吗？”

　　“反正我不相信。”赵秋蒙被人从后方猛力拉扯，拖到客厅，十几个人朝他和叔叔扑过去，那些在地下室里关了很久的人身上充满着屎尿臭，下手重得可怕。叔叔奋力反击，冲出重围时，有人用一把电钻对准了赵秋蒙的太阳穴，他疯了很久了，口齿不清：“你要是不说实话，那我们就一起同归于尽吧。我没什么好活的，你说出真相，我可以自己去死。你说一句假话，我就在他脑袋上钻出一个血洞，穿透他的大脑。”

　　十几个人拖住一个人，他几乎没有胜算，他往上望了望二楼，也没听到什么动静。

　　叔叔又看向赵秋蒙，问道：“可以再叫我一声叔叔吗？”

　　赵秋蒙再次问道：“是你杀的吗？”

　　“是。”

　　那把电钻最终刺进了叔叔柔软的腹部，让层层组织断裂烧焦，腹内动脉被刺穿，出血量大得吓人，染红了地毯。赵秋蒙握着电钻的手被迫不断颤动，大哥伸手过来，帮他关掉了开关。

　　他对着地上那具尸体，叫了一声：“叔叔。”

　　尸体好沉，这还是他第一次背尸，天上的星星杂乱稀碎，像白色疮疤。他把叔叔扔进坑里，自己也体力不支，摔了进去，他躺着，从旁边抓起一捧土，往上抛洒，湿润的泥砸在脸上之前，他闭上了眼睛。

　　叔叔死去之后，赵秋蒙第一次领到了孤儿补助，仿佛在这之前，他并不是孤儿。

　　接下来，如大哥所说，他将要忍受漫长的贫穷和压迫，直到罗菲的出现，他的灰暗人生，将会终结。赵秋蒙借除杂草的借口，买到了百草枯。可是大哥说，他好爱自己的妻子，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要回到她的身边。

　　赵秋蒙不忍心终结他的幻想。

　　他想，未来有人会爱他，那还有奔赴的价值。

　　“为了回到罗菲身边，大哥什么狠手都敢下，人挡杀人佛挡杀佛。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会答应赵秋蒙不再继续追求罗菲，换个城市，追逐自己的自由？”那个微胖的中年赵秋蒙对徐牧说道，“如果早想清楚这一点，我不会跟着他到另一个城市生活那么久。”

　　“那他现在带赵秋蒙走是为了什么？是因为罗菲不久之后也会到那里吗？”

　　“不是。”他继续说，“是因为带赵秋蒙走的这个人，不是大哥。”

　　“那是谁？”

　　“是叔叔的崇拜者，是赵秋蒙心里未曾死去的，儿时对叔叔的依赖。前段时间，赵秋蒙还被他绑架过，后来他发现胁迫行不通，就转而杀死了大哥，取而代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大哥死的那天正在给我熬骨头汤，他们两个在搏斗中，那个人的胳膊受了伤。也就是在那天，那个假冒的大哥说，让我去过自己想要的人生。”

　　“这样不好吗？”

　　“不过是另一种挟持罢了，他有他的目的。”

　　“是他挟持你，让你跟我在一起的吗？”徐牧问，“你从头到尾，都没有真正掌控过自己的人生吗？”

　　“不是的，我喜欢你，是我自己的秘密，和你在一起那段时间，是我抛开航道，不受掌控的一段人生。”

　　“一段时间，我们在一起了多久？”

　　“一个多月吧。”他笑得有些释然，“不论多久，都非常感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