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注一掷》死去的作者

11、第 11 章

　　日光流淌，树影疏朗，是晴天。

　　有人推开书房的门，皮鞋叩地，一步一步朝正伏案看书的叔叔走去。

　　叔叔听到响动，抬起头，目光灼灼，等候对方开口。

　　“我这两天想出去一下。”

　　“我这段时间在忙秋蒙转学的事情。”

　　“那忙完了换我出去。”

　　“你最近，经常在他面前出现啊……”叔叔把书盖上，另起话头，“你对他现在的成长很不满意吗？他成绩很好。”

　　“不管怎样，我想出去几次，日落之后出去都可以。”他不想和面前这个人发生争执，上次在赵秋蒙面前反驳对方对微笑这个举动的定义就让他碰了壁。赵秋蒙信任面前这个人，并不信他。

　　叔叔考虑了一下，低头把眼镜取下，推给他，说：“去吧。”

　　眼镜的镜架发烫，像被过高体温烘焙，留有些许人类皮脂的味道。他擦了擦，戴在了自己脸上。户外的阳光很好，他在下午三点去了一家饺子馆，要了二两饺子慢慢吃，而后去了巴岳山，在山顶的大石上半躺，洋槐的花枝垂下，鼻腔里全是槐花的香味，他摘了一枝，尝了尝花心。

　　这个时节室外温度很适合午睡，他难得地感觉通体舒适，像是回光返照。

　　临近赵秋蒙放学的时间，他推着一辆自行车在校门口等，车篮里全是洋槐，引得出来的学生频频回头。赵秋蒙出来得很迟，那时出校的人几乎没有了。赵秋蒙被他招呼上车，坐在车后座上拉紧对方的衣摆，问：“你不是叔叔对吧？”

　　“对，我不是。”他按了按车铃，拐弯，驶入了被梧桐枝覆盖的小道。

　　赵秋蒙觉得梧桐树很臭，屏住呼吸，直到车子重新驶入宽阔地带，他才开口问道：“这是去哪儿？我们不直接回家吗？”

　　他回答：“要买菜回去做饭呀，你今天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

　　赵秋蒙没有食欲，他说：“我吃不下，我只想早点回去睡觉。”

　　“那买点开胃的菜。”他自顾自地说，“一定要按时吃饭。”

　　赵秋蒙无声抗拒，松开了一直拉着的衣服，离他远了点。菜市场的入口很窄，潮湿又难闻，两边有不少摊位。赵秋蒙还没怎么来过这种比较原始的农贸市场，有些好奇地张望。有个摊贩双手的小臂都没有了，原本是手肘的地方是浑圆的，他就用那两小截断臂捧钱给别人找零，不太方便，站在他身边捧着一碗饭在吃的小姑娘伸手过去把钱拿过来，再交给顾客。

　　赵秋蒙垂头，想赶快走。

　　偏偏身边的人停了下来，弯腰去那个摊位挑新鲜的菠菜。赵秋蒙看着那个小姑娘，小姑娘也看着他，互相看了好一会儿，姑娘笑了：“送你们一棵莴笋吧，好吃再来，我们家的摊位一直在这儿的。”

　　“嗯，我是你们这儿的常客了。”

　　“谢谢你经常来照顾生意呀。”小姑娘手脚勤快地把塑料袋撑开，把菜接住，又拿起秤，拨秤的时候动作很是熟练，秤稳之后她快速地报了个重量和价钱出来。

　　好厉害，难怪她数学成绩总是比自己好。小姑娘就是前段时间跟赵秋蒙吵架的刘颖，二十几分钟之前，他们还坐在一起。

　　“你故意带我来这儿的？”赵秋蒙拎着菜，手被塑料袋勒出红印，有些吃力地跟在对方身后，去找他们骑过来的自行车。

　　“对，你该学会买菜做饭了。”

　　“你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你还不会骑自行车吧，想不想学？我教你。”

　　自行车最后是被赵秋蒙歪歪扭扭地骑回去的，迎风快行的感觉太好了，他终于舒展开眉眼，嘴角带笑，神色轻松。他自然而然地跟着“叔叔”走到厨房，去摘槐花，今晚吃槐花炒鸡蛋，赵秋蒙悄悄吃了一朵花，淡甜。

　　而他真正，也是唯一被他承认的叔叔，靠在客厅的餐桌上，盯着厨房的方向，脸垮得有些难看。

　　第二天，赵秋蒙上学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往旁边看，刘颖把一直用来划界限的书撤掉了，笑脸盈盈，仿佛前几天的矛盾并没有发生。生活再苦也有人笑得出来，笑不出来的人真的是因为生活苦吗？赵秋蒙在想，自己痛苦的根源到底在哪儿。

　　“体育老师终于不生病，上正课了！”课代表在门口挥手，众人欢呼，朝门口涌去。赵秋蒙站起身来的时候，教室里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人了。

　　但刘颖依然坐着，托其他同学带话：“帮我请个假，我今天不太舒服。”

　　“哪里不舒服？”

　　赵秋蒙冷不丁的一问，把她给吓了一跳，她匆匆回过头看了一眼，又继续说：“肚子疼。”

　　刘颖脸色红润，捂着肚子的样子真的像是在演戏。

　　赵秋蒙起身走了两步，又回头，往下一望，刘颖的脚趾紧紧地抓着鞋面，凉鞋前面的带子松垮垮地搭着，好像坏了。

　　随着最后一个人走出教室，刘颖把鞋子脱下来拿在手上，试着把鞋带塞回去，笔袋里还有一卷透明胶，不知道粘不粘得住。她一只手拿着鞋，另一只手撕开胶带，用牙齿想把胶带咬断。这时，却有人回了教室。

　　刘颖的脸变得通红，把鞋子往书桌里塞。

　　赵秋蒙走了过来，在她旁边坐下，默默地递过去一支502胶。

　　刘颖瞥了他一眼，快速地接过胶水，把502灌入鞋带和洞口的缝隙，捏紧，等候一会儿后用手指勾着鞋像钟摆一样晃了晃，希望胶水早点干透，这引得赵秋蒙笑出了声。

　　“哇你会笑诶。”刘颖也哈哈大笑起来，“我们算是和好了吧？我们还是好朋友吧？”

　　赵秋蒙点了点头。

　　当天下午，他就被叔叔带去了新学校，学校离市区有一个多小时车程，地势开阔，教学楼偏欧式，操场有原来的学校两个那么大。

　　叔叔问他开不开心。

　　他没有回答。

　　也许是因为他问叔叔他可不可以不转学的时候，叔叔报以沉默的原因，他有样学样，用不回应作为无声的拒绝。他感到被束缚，不被尊重意愿，没有自由。而他的大脑同时也告诉他，这是正常的，他还没有成年，当然做不了主。

　　自由这种东西，如果拥有了之后身边一个人都没有，那他并不想要。同时，身边死去的那么多人生已经跟他传达了信号：他不适合搞艺术创作，他不会拥有朋友。

　　那么，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吧，在痛苦和抗拒中前进，总归是前进，而非后退。

　　不过他和叔叔的关系肉眼可见地恶化了，他像到了叛逆期，感觉自己的身体内都是横冲直撞的鲜血，他和那个教他自行车的叔叔关系密切起来，一有空就跟着对方上巴岳山，这样的日子过了近两年。

　　直到有一天，那个人失踪了。

　　赵秋蒙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找叔叔要人，他当着叔叔的面去检查书房的地板是否有血迹，房外的花园土壤是否有松动，叔叔换下来的衣服有没有丢弃或清洗。

　　叔叔很平静地面对着他的歇斯底里，甚至想伸出手去，像小时候一样摸摸他的头，却被赵秋蒙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而作罢。

　　他辩解：“我真的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还能去哪里，被你杀掉了啊，你杀了多少人你自己数得过来吗？”

　　“我杀过多少人？”他说，“我只杀过一个人，那就是我自己。”

　　“你又把你自己杀掉了，你又杀了一个我。”赵秋蒙已经处于变声期，声音低沉而嘶哑，不过十四五岁，一两年的功夫，额头已经到了叔叔下颌骨的高度。

　　叔叔把身体后仰，捂住脸，随后把眼镜取下，一直梳得油亮的头发此刻也乱了，散在脸上。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我供你吃穿，用心辅导你功课，养了你这么多年，你现在把我当仇人一样指责。你知不知道我这些年过得有多辛苦，我大可以一走了之，拿着带回来的钱逍遥自在，但是我把它全部花在了你身上，不求回报。我受了那么多嘲讽，走过那么多弯路，一直在避免你也经受这些痛苦，你知道寄人篱下是什么滋味吗？你饿过吗？知道冬天长冻疮却还要穿着湿漉漉的棉鞋是什么感受吗？”叔叔眼睛如烙铁被烧红，在冷水里浸了浸，又铁青，“你如果离开我，就知道人生无望是什么滋味了。”

　　赵秋蒙用力地攥紧了手，不再说话，连目光都吝啬给予，转身离开了这里。

　　他回到房间，拿起刀子就想往自己身上乱戳，却又失力地伏下去，趴在桌上一动不动。教科书并不平整，鼓鼓囊囊，像夹着什么东西。他直起上半身，翻开，看到了一封信，信封上画着一只大象，写着赵秋蒙亲启。

　　里面的第一句话是：好好吃饭。

　　然后是一些涂鸦，一些文字，一张照片。照片里，十岁左右的赵秋蒙左手牵着气球，右手牵着一个男人的手，站在游乐场的门口。

　　他说：你从小到大画的画我都有好好保存，你写的诗歌，我也有认真看。虽然我从来没创造过这些东西，但我仍然希望你能继续前进。这张我带小时候的你去游乐场的照片，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留下来的影像，每次当我怀疑自己是否真实存在时，它总能带给我慰藉，现在我把他留给你，做最后的纪念。

　　关于大象，有个毫无根据的传说：当它发觉自己快死的时候，会离开象群，前往象冢，独自死去。

　　照片的背面，写着三个字：对不起。

　　他至死，都在对赵秋蒙说对不起。到底对不起什么，他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