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注一掷》死去的作者

10、第 10 章

　　阵痛把他从梦魇里解救出来，眩晕和疲惫使得他睁眼都困难，他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床上，嘴唇干裂，腹部绞痛，眼皮柔软敏感，压在枕头上就不由自主地渗出眼泪，乏力而又想鼓足力量逃离痛苦。

　　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跃进来，赵秋蒙正探头往外望。他终于睁开了眼睛，去看床头的钟。离赵秋蒙上早课还有三十五分钟，快来不及了。他抓起衣服，翻身下床，问：“洗漱了吗？十分钟后下楼，我送你上学。”

　　“昨晚发生了什么你不打算告诉我吗？”

　　“不打算。”

　　“我很担心你。”赵秋蒙的头慢慢地垂了下去，像太阳落下后的向日葵。

　　叔叔踏入洗手间，打开水龙头，在水流声中回应道：“不管怎样，我活着回来了。”

　　能够活下来很不容易，有些人的生命永远停在了昨晚。

　　赵秋蒙被叔叔扶着肩送下楼的时候，正好看到有人在抬尸。他本想别过脸去，像以前一样。但他躲闪不及，直接看到了对方的脖子，被扎得像蜂窝煤一样，全是孔洞。那人的右手成拳状，握着一只笔芯。

　　他奔跑过去，跪伏在尸体身侧，张着嘴，无声地动了两下。

　　叔叔抱着他的肩膀想把他扶起来，他开始尖叫，被捂住嘴声带还是不断颤动，脖子上青筋暴起。

　　这不过是寻常的事情，是发生了数次的死亡重演。

　　那个小作家说笔是最漂亮的刀子，而他要用这刀子写下自己的遗书，遗书没有字，只是一些血肉模糊的洞。

　　有一双手盖住了他的眼睛，说：“别看了，没事的。”

　　叔叔说：“我给你平复心情的时间，冷静下来就点头，我再送你去学校。”

　　“他这个样子还能去学校吗？让他休息会儿吧……”

　　“看他自己。”

　　一模一样的声音，一应一答。

　　赵秋蒙把蒙住自己眼睛的手拉下来，缓缓伸出手，把那支笔芯抽了出来。

　　最终，他坐上了前往学校的公交车。这是不寻常的一天，却并不是不寻常的第一天。好奇怪，他看着车窗上自己模糊的身影，感觉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也死掉了，局部死亡，整体存活。

　　迟到了，他等到下课铃声响起才进教室。教室里光线充足，十分明亮，课桌占据大部分空间，朝气蓬勃的初中生散落其中，只有赵秋蒙像枯掉、萎掉、烂掉的一个生物，不和谐地嵌在两张课桌之间。

　　他拿出书本和笔，笔在桌面滚动，里面空空如也，没有笔芯。从尸体手中抽出来的那支安上去正合适，他用指甲去抠笔尖上发黑的血，食指和拇指指腹上沾上了黑红色残渣。他反复去回想，自己上次和他交谈，抢回笔的时候，笔芯还在不在里面。他隐约记得，是在的。那……这支笔芯是怎么落到那个人手里的呢？

　　是哪一个赵秋蒙递过去的刀？

　　是他自己吗？

　　赵秋蒙的同桌推了推他的胳膊：“欸，赵秋蒙，你怎么一天到晚都愁眉苦脸的？你看我，每天都开开心心的。班上好多人都背后叫你丧星，你笑一笑嘛，笑了之后心情自然而然就会变好噢。”

　　“我不想知道别人是怎么评价我的，也不需要你转述。”

　　“我是为你好，笑面人生，才不会辜负美好的时光。”

　　赵秋蒙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她的脸，说：“闭嘴。”

　　她的眼里顿时噙满泪水，别过脸去，吸吸鼻子，睁大了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但泪水盈眶，顺着脸颊就滚落了下来，在下巴上凝成水滴。班主任进了教室之后，很快就发现了异样。

　　她走到她的身侧，问：“刘颖，怎么啦？跟老师说说。”

　　赵秋蒙就在旁边，她擦掉眼泪，没有开口。班主任就把她叫了出去，聊了好一会儿，又在上课的时候把赵秋蒙喊了出去。

　　他们俩站在楼梯护栏前，班主任说：“秋蒙，事情我都听刘颖说了，她也是好心，你对女孩子别那么凶嘛。我知道班上同学有些给你起绰号，对你有些言语上的霸凌，我会找他们家长好好说说的，你平时也开心一点。”

　　他问老师：“强迫一个人开心不算是霸凌吗？”

　　“这……这怎么能算霸凌？退一万步说，我们也不是在强迫你，是在劝你，因为一直苦着脸，确实也很不好。”

　　“有什么不好，其他人在笑，我就不能不笑？”

　　老师被问住，一时之间无法回答，只好说：“你把你叔叔叫来，我先跟你叔叔谈一下好吗？明天上午我都有时间。”

　　赵秋蒙点头，得到允许后再次进入了教室。教室里，他和刘颖的桌子被一本竖着的地理书分割成两半，刘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泪痕，专心致志地在听课。他提笔，低头，写出第一个字，鼻子酸涩起来。

　　他把笔倒过来，抵住自己的喉咙，他的手指感受到了血管的跳动。

　　那个人说：“人总得花时间去了解自己是有多平庸。”

　　叔叔说：“你的未来一片光明。”

　　平庸的人生死掉了，光明的未来还活着，但他却痛苦万分。

　　他总是在做错误的选择，比如今天，他不该来学校，什么也学不进去，放了学也不知道，等到天都暗下来，他才后知后觉地走出教室，回到了家里。叔叔在厨房准备晚餐，赵秋蒙又看到了上午那个收尸的人，他没跟对方说话，等叔叔走过来，抬起头跟他说：“班主任让你明天上午去一趟她的办公室。”

　　他问：“怎么了？”

　　赵秋蒙没有回答，直接问道：“叔叔，如果别人让我笑，我应该认为她是善意的，然后接受吗？”

　　叔叔把手里的菜放下：“不想笑为什么要笑？笑如果不是自己由内心生发的快乐引起的面部表情，那就是社会强加的友善符号而已。有些人让别人笑，并不是想让别人快乐，只是不想让别人的不快乐影响到自己。总是保持笑容，就是对社会要求的臣服。”

　　另一个人听到了，皱起眉头：“你这话说得太偏颇了。”

　　叔叔接着说：“真心想让另一个人快乐，是自己去做些什么让对方感到高兴，而不是直接让对方必须要快乐。”

　　对方反驳道：“快乐不是用来合群的情绪，也不是别人能够用来要求他的标准，但是没有那么多人怀有纯粹的恶意，别人不了解我们的处境，有时候只是随口一说。”

　　赵秋蒙没有开口，他清楚，叔叔们已经知道他为什么会被叫家长了。昨晚拿回来的蓝色风暴不知道被谁插在了餐桌上的花瓶里，赵秋蒙盯着看了一会儿，回想起今天的事情，也因自己的刻薄而难过。他不知道自己还怎么在这个学校待下去，嘲笑他听得多了，早就免疫，没想到善意的规劝，却让人如被长针穿刺。

　　叔叔略微侧头，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把手机拿出来，边拨电话边往外走。

　　另一位“叔叔”在这个时间段本应该上楼去叫其他人吃饭，但他站起来，走到赵秋蒙身边，揉了揉他的脑袋：“别听你叔叔的，他太极端了。”

　　赵秋蒙拂开他的手，提防着对方的离间，叔叔是他最重要的人，怎么可以被这么诋毁？

　　对方也不恼，只是沉默地站着他身边，直到叔叔回来。

　　叔叔让他不用再去那个学校了，他会尽快为他安排转学。所有崩坏的人际关系不用再去修复，可以重新出发，从头再来。

　　赵秋蒙的班主任对赵秋蒙太上心了，甚至主动把他的情况上报给教科体局，教科体局又跟民政局衔接，询问赵秋蒙有没有获得救助和生活保障，然后把情况反馈给了街道办事处，街道分管民政的领导还有意要在节假日对赵秋蒙进行上门慰问。

　　这就是个定时炸弹，只要认真调查，就会发现他这个叔叔来路不明。他伪造的身份骗过了民政部门一次，第二三四次，就一定逃得过吗？

　　他给出的理由如此充分，尽管在晚上商量的时候，有人表示在座的所有人都没有中途转过学，让赵秋蒙转学，会不会造成什么不好的后果？但是也没能阻止这个决定。

　　这几年来，还住在别墅二楼的中年赵秋蒙，一共只有四个人了。野心勃勃的人都被叔叔干掉，剩下的人明面上相处得都还可以。而地下室的客人，也换了一拨又一拨。

　　叔叔不仅打算给赵秋蒙物色新学校，还计划就在周边给他租一个房子，暂时不回去了。

　　“陈老师，那就麻烦你了。”叔叔跟二中的教导主任商量好事情后，一起在往校门口走。走着走着，瞥到小卖部门口有个男生长得很像前两天见过的徐牧，多看了两眼。徐牧买好了水，往外走，也看到了他，挥了挥手，小跑了过来。

　　“叔叔，你怎么在这儿？赵秋蒙也在这个学校读书吗？”

　　“他在一中读书，我今天来这儿有事。”

　　“啊，好巧，过两个月我要到一中体育场那里去参加足球比赛，正好可以去找他玩儿！”徐牧看上去很是开心。

　　他点头：“是啊，有空你们也可以多联系。”

　　徐牧走后，教导主任说：“那事情就这么定了？晚上我把领导叫出来一起吃个饭。”

　　“陈老师，你还有其他什么学校有路子可以进去吗？你别误会，贵校各方面条件都很好，可是我想给秋蒙换一个全新的环境，最好不要有以前认识的人。”

　　“加德私立学校怎么样？晚上还可以直接住校，封闭式管理，更有时间结交朋友，家长也省心。”

　　“他现在这种情况，还是需要家人的关怀，寄宿这件事我暂时不会考虑。”

　　“好吧，那我再帮你找找，有消息再联系你。”

　　“太感谢了，今晚我请……”“客气了……”

　　谈话声渐远，上课铃响后，学校渐渐安静下来。花坛里的观赏桃花颜色极粉，赵秋蒙应该会喜欢，当时也是看中这点，才跟这里的主任搭上关系。可惜了，谁让徐牧恰好在这里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