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媚》棕渊俱寂

46、解绳结

　　那天下雨受惊之后，得了一种心口痛的病。

　　大夫说，痛者，不通也。不通，乃痛。

　　最终我没有选择开仓赈灾，默认于楚玉琴的提议。

　　也给自己立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若非有事再也不出门上街。要不然心口痛就愈发强烈。

　　楚玉琴奉命追查民间一种叫做“五色蛊”的毒药。形状似谷物，颗粒状态大小，易混入米饭中令人不易察觉。这种蛊毒最大的害处在于能令刚死不久的尸体起尸复活。然后这些重新复活的“尸体”到处和老百姓抢夺粮食，助纣为虐。

　　五色蛊来源不明，据说和江湖上的□□有关。

　　传闻这些暗势力利用路上成片的尸体牟利，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一听到又是□□二字，不由得想起了寻英阁。说来真是讽刺，这个名字居然还跟我有一种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可惜，楼玉箫早已不是我过去认识的楼玉箫，他已经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罗刹，毫无悲悯之心的恶魔。

　　造化弄人，若要救天下苍生，我势必与楼玉箫成为敌人。

　　过去想要紧紧拥抱的人，现在反而成了要远远推开的人，谁能知道真实的天意呢？

　　楚玉琴从外头回来，一身大尘，令小厮给拿来新衣服，脸色凝重。

　　见过他满腹心事的模样，可脸色如此铁青倒是头一回。

　　自从失忆以来，发生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现在再大的事对我而言都可以做到表面上波澜不惊了，也许是一种好的现象。但对楚玉琴这次回来那怪诞又讳莫如深的模样，着实上了心。

　　晚一些的时候，我在王府后院里转悠。看见那沉重的青铜大鼎，心中又不由自主地咯噔了一下。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小时候我们仨个在后院里玩，比赛谁能够让这大鼎移动十公尺就算谁赢。

　　楚玉琴第一个去，挪了九公尺。楼玉箫挪了十五公尺。等我去挪的时候却发生了意外，青铜大鼎向我砸了过来。他们俩个人都想救我，可惜没赶上，重两百九十九公斤的青铜鼎直砸在我的身上。

　　一只手臂被死死地压在了大鼎下，顿时痛到几乎晕厥。

　　好在他们合力将青铜大鼎搬开，可是我的手臂已经废了。为此我们三个人都受了楚王爷的重罚，罚得最重的便是楼玉箫，因为他是我们三个当中最年长的。

　　楚王爷罚他每日从明月城十里以外的玉泉山上拎着两桶满水到雍王府里来，必须在早上卯时以前回来。就算楼玉箫的轻功再厉害，来回二十多里地也得三个时辰，这意味着他得在丑时之前出发。

　　为了责罚我们三人比力气这件事，楚玉琴也被罚抄文一个月，但比起楼玉箫的体罚倒是强上许多。而我因为手臂受伤休养了一个月，其后被罚背诵《弟子规》，不过这种惩罚对我来说几乎不痛不痒。

　　后来我才知道，楼玉箫不但每日提着两桶满水行走二十多里地，而且还自负五十斤的沙袋。手里提着一百公斤的水，负重五十斤，在三个时辰里来回二十多里地，这种惩罚近乎于自残。

　　在我受伤卧床期间，只有楚玉琴来看我。一个月后我能下床活动了，才在一天清晨撞见回来的楼玉箫。

　　那天，夜幕还未彻底消散，天边依稀挂着几粒明星，宛若银沙落于黑盘。

　　他看见我一言不发，也不打招呼，径直往屋里走去。直到我叫住他，才站在房门口停驻了脚步。

　　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看见他皱了一下眉。他很少有那种表情，因为没什么会令他发怒，也甚少有事让他不痛快。

　　以为他嫌弃我连累他受罚，于是主动说了：“对不起，是我不好，其实比赛的事是我先提出来的……”

　　楼玉箫稍微偏了偏头，低沉着嗓音：“手好些么？”

　　要不是我吃了饭才出门，还真以为饿晕了耳背，因为他的声音平时一惯洪亮有力，此时却气若游丝，倒不像个健康的人。我以为他为了被责罚的事而不开心。

　　“没事了没事了，可以活动了！不信你看，嘿嘿。”为了让他放心，特意抬了抬手臂以示已无大碍。

　　谁知他忽然转过身来，手中的水桶“夸嚓”一下翻倒，清水汩汩地泄了一地。

　　压抑地扫了他一眼，还来不及说话，手臂上就多了一股力量——不过是我的另一只未受伤的胳膊。

　　楼玉箫把我拉进他的房间里，点亮了所有烛火，令满屋通透明亮。

　　然后把我的胳膊抬起来仔细端详，那笨拙的样子有点儿可笑。我本来想笑话他，可对上他那认真无比的一双眼睛，什么都忘记了说。

　　端详了半天，他才一字一句地道：“其实，我希望那天受伤的人是我。”

　　“什、什么……？”

　　他又不变任何语气地重复了一遍：“我说，我希望那天受伤的人是我。”

　　“玉箫哥，我已经好了。你看，这胳膊可以——上下左右动……”话还没说完，我便被楼玉箫拥抱住了。

　　笑容凝固在了脸上，满屋通红的烛火也许都盖不住我脸上的烫。

　　后来，还是楚玉琴告诉我，说他每天折磨自己的身体是为了让心里好受一点。

　　那时天真到以为楼玉箫是个道德高尚的活菩萨。

　　现在望着这鼎物是人非的青铜大鼎，倒勾连起一些不想要的记忆。

　　是夜，如水。

　　失神地走过长廊，无心瞥见楚玉琴的书房里还亮着微弱的光线，猝尔推门进去，看见他果然抱着书在案牍边苦想冥思。

　　“怎么还不睡？”

　　楚玉琴抬头扫了一眼，默然不答。

　　只好又问：“在思考五色蛊的事情么？”

　　他听见我说这句话，仿佛击中了要害似的，猛然怔住了。楚玉琴一惯是个不爱喜形于色的人，这和楚王爷对他的教养有着离不开的关系，跟他在一起久了我也变得对许多事麻木，又或者只看不说。

　　可今晚他的表情出卖了他，直觉告诉我这件事不一般。

　　楚玉琴缓缓点头，表情凝重地道：“桓英，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我们必要和一个亲人势不两立，你会怎么做？”

　　没想到他是如此的认真，搞得大家都毛骨纵然。

　　案牍上的烛火幽幽地跳动着，闪着冷艳的红光，冰凉，不带一丝温度。

　　“算起血缘关系，当今皇上也是我的亲人，可那又怎样？”答案不言而喻，我是不会徇私枉法的。

　　“好。”楚玉琴像是下定了什么重大的决心似的，深吸了一口气：“那我就把实话告诉你，这件事和寻英阁有关，也就是和我哥有关。”

　　果然，是他！

　　虽然和料想当中差不多，但亲耳听到这个消息时还是十分震惊。

　　为什么一定要是他，私心不想是他，却偏偏不能如愿以偿。感到心口痛了一下，仍强压住，胸膛内血气翻涌，好不是个滋味！

　　“那你打算怎么办？”

　　楚玉琴垂眸道：“于私，会找到他，然后阻止他。于公，会依法办。”

　　几乎没有犹豫，这一刻喊道：“让我去！他对楚家有恨，必然不肯听你的。如果让我去，说不定还有一丝机会。”

　　说出口后却顷刻间就后悔了，为什么？难道我要见他，盼着见他，找任何借口也要接近他，哪怕他变成人人喊打的魔头也要期盼他改邪归正弃恶从良？——我成了什么？

　　楚玉琴的笑有些苦涩，被我敏锐地捕捉到了，当下感到一阵后悔，我不该说得那么急切。紧接着他说：“我也希望你能够说服他，可是我哥现在是朝廷要对付的人，而我现在就代表朝廷。他必然不会动你，但兴许会拿你来要挟我，届时于公于私两难全。”

　　“我知道，你不过不想让我见他。也好，这样以来我也可以不用把陈年旧事翻出来，他也不会听我的，如此倒省的麻烦。”

　　楚玉琴急切地抓住我的手道：“不，桓英，你误会了。我是真心的想要你劝哥，我不是不信任你，只是我知道哥的脾气……你此去他断会拿你来要挟我。他惯是这么做的，他拿你和爵位来要挟我，让我二者择其一。如今他也会拿你和天下人来要挟我，我不想在你们中间选任何一个。”

　　愣了一下，听见此番话第一反应竟然是苦笑：“哈哈，倒像是楼玉箫的做派。为了自己喜欢的，毁了别人喜欢的也无所谓。”

　　楚玉琴道：“哥如今性情偏激，做出什么事来都有可能。五色蛊想来是他打算统一中原的手段，他要在江湖上做霸主做土皇帝，以此来和朝廷分庭抗礼，我太了解他。事到如今，就算是你也不可能让他收手回头了。”

　　我亦非不了解这司马昭之心，只可惜更生气。拍桌怒道：“霸主？土皇帝？若他要称霸大可以选择对老百姓好的方式，如此铁腕冷血和魏麟有何分别？他们俩个活着一日就会老百姓多一分残害。楚玉琴，我问你，我和天下人你选择谁？若是选择我，我便瞧不起你。若是选择天下人，就不要拦我。就算有一丝机会，也要一试。”

　　楚玉琴为难道：“桓英，我知道，若是你，你会选天下人。若是哥，他会选你。而我，一个也选不了。若是叫我选，就是叫我凌迟，把我身上的肉割成一块一块，把我的心割成一片一片，平分给你们所有人。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

　　“好，既然这样，我帮你选。如果他拿我来要挟你，我就横剑自刎。为天下人而死，死得其所！亦不陷你于两难。让他为了得到天下而亲手杀死自己的挚爱，他也断不会再对天下有任何兴趣，我们三个人都可以解脱，皆大欢喜！”

　　其实有时候，人活着不是为了争一口气，只不过为了一个说法。

　　谁对？谁错？孰能怨之？

　　这样的结局，早就渴望，早就想要离开这人间。

　　我知道，所有的一切都该有个说法，这个说法可以美其名曰了解所有恩怨。

　　该到这个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