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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观音泣血 ...

  •   三个月之后,明月城发生了一场旱灾。

      我走在路上,眼见饿殍遍地,林子里的树全秃噜了,地面也被掘地三尺地刨了一遍。

      现在,那些固若金汤的红房子也变得不安全,他们的主人只好招买死士以加强防卫。许多划地而据的豪强就是这样从□□变成饕餮的。

      如果不是有命在身,我断不会出城。

      事情是这样的,当今皇帝一惯视边疆苗人为大患,曾多次出兵征讨,数年竟克。

      苗人当面俯首称臣,缴纳岁贡,暗地里勾结朝廷奸臣,欲除魏麟而后快。

      三个月之前,一次夜里,发生了震惊朝野的行刺事件。那名可怜的刺客在旷日持久地严讯逼供之下招认,背后的主谋乃是苗人。

      此人名叫范离,藩篱也。乃是化名,为苗族之死士,孤儿出生,从小驯养为杀手。冷血,无情,但是对主人十分之忠心。魏麟用来对付篡逆犯的牢房叫做“缚间”,“缚间”中的人犯人每天会被最上好的佳肴招待,号称“以上宾之格飨居”。让身处其中的犯人享受到人间最美妙的快乐,却在午夜时实行极刑——用当今世上最坚韧的绸缎捆住四肢,用十个太监分别拉住绸缎的两端,以拔河的方式左右拉扯。

      若犯人招供,则松绑之继续享受人间繁华。若犯人不从,则碎骨泥肉。

      血,自古以来是不祥之物。

      以绸缎缚骨而死,犯人至死都不会有伤痕,宫廷之内亦不会见血。

      从魏麟当皇帝起,他便发明“缚间”来给那些反对他的臣子享用。到如今,没有一个可以不从。

      但这个范离可谓天纵奇才,至死也不肯说出究竟是何人主使,最后全身经脉尽断,浑身亦无一块完整的骨头。

      最令人发笑的是,牙齿掉光的他说话漏风,弥留之际呜咽了一句:“……万……碎!”

      弄了半天才明白,原来他想说的是“万岁”。

      至此,线索中断。

      所谓一石激起千层浪,魏麟设立通报司,与外族勾结的朝廷命官一经被同僚举告便会被关进“缚间”,乃至得到枭首示众的极刑。

      一时间,人人自危。朝廷上所有能调动的官员都被调动了,或杀或贬或荣升。

      可能是因为刑部工作量剧增,而人手严重缺乏,楚玉琴被调到了监理司,不过他不审典狱里的犯人,而是暂代监察御史一职。

      这些有的我从楚玉琴那里听来,有些自己亲眼看见,总之现在谁也不想自己出点纰漏给别人抓到把柄。

      其实,魏麟遭到行刺并非莫大震惊,早前民间就有所耳闻。

      “近年来天气不好,年年歉收,老百姓苦啊。”

      “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

      虽然是大逆不道的话,但老百姓们发发牢骚也法不责众。只是那基层巡城的小吏,日日听得耳朵起了茧子,只好官民共怨。

      抱怨的日子久了,也有些许怪事发生。

      传说有个还愿的老妇人目睹了明月城西郊观音庙中观音泣血,吓得那叫一个三魂掉了两魂,回家以后一病不起。

      当我想起楚玉琴给我讲的这个故事时,脚步不自觉地已经往西郊城隍走去了。

      有时候真的很奇怪,心里想的东西竟会化为现实。

      不知何时三两滴雨水落在我的脸上,不禁脱口而出:“好凉。”

      穿过一片芭蕉地,暗红色的庙宇渐渐在烟雨朦胧中显得清晰。脚踩在松软的湿泥地上,不时碰到树叶发出窸窣声。

      庙前的莲花仿佛一下子生色了起来,粉红的,嫩绿的,支撑着纤细的中空茎在风中摇曳。

      我自小对莲花有一种独特的偏好,似乎娘胎里带的。不似牡丹雍容,不似玫瑰娇艳,于荷塘中独自淡雅芬芳。

      顿时想起,我曾来过这里。

      有些熟悉的记忆会在脑袋放空的时候模糊的浮现出来,如宝镜擦尘般。那种感觉仿佛是想起了自己上一辈子的事,很感慨也有些不安。但在那些东西慢慢回到我的脑海中时,我的心是欢喜的。

      我曾经在这座庙宇中系过一只红铃铛,跟那个人一起。

      由他穿的红绳,我亲手系在城隍姻缘树上,现在于一众红铃混在一起不甚起眼,但我仍能认出他的字迹。

      乙亥年,戊子月,丙戌日,于观音菩萨面前结为伉俪,无论世事变改,生死不能分开。

      我想去解下那只红玲,却不小心被麻绳划破了手指。

      生疼,鲜血从指尖往外渗。

      此时此刻,望着那只在风中摇曳的红铃铛,泛黄的纸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雨,没由来感觉异常孤单。

      仿佛人生里找不到一个故人,他们全都死了。跟彼时的我一起死了,而现在他们跟我新生与不同的世界里。这让我意识到,就算找回所有的记忆,找回上一辈子的亲人爱人亦是无用,刻舟求剑耳。

      记忆随我诞生在此时此刻,亦消失在此时此刻。

      好在窗外雨打芭蕉,清醒了我失落的神志。

      抬头望去,观音菩萨依旧在莲花座上寂然不动。

      断然没有看见什么菩萨泣血的诡闻,心里也只道是老百姓里头生有异变,借了菩萨之名说出来罢了。

      对凡人来说,惯常拿神佛之名为私欲作主张。然而神佛真实义却没有凡人所思想得那样卑鄙。

      菩萨不会流血更不会流泪。

      在蒲团上跪下,恭敬地给菩萨磕了一个。还没来得及磕第二个呢,就听见菩萨背后一阵窸窸窣窣地声音。

      “谁?”警惕性顿时飙高。

      没一会儿,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又顿歇了,弄得我云里雾里。

      “到底谁啊?”今天耐心不太好,说话口气不自觉地重了。

      半晌,还是无人回答。

      想起菩萨泣血的诡闻,竟一时间感到毛骨悚然了。难不成这里真有鬼?不可能,断不可能。就算世界上真的有鬼,谁敢来佛门圣地撒野?

      安了安心神,才从蒲团上站起来往菩萨像背后走过去。

      这时看见了毕生最触目惊心的一幕。

      几具会动的“干尸”从肮脏的草垛中挣扎着爬起来,近乎瘦脱相的脸上挂着一双惊恐的眼睛。

      无法想象这些人经历过什么,大约是饥饿到极致,身上只剩下皮包骨头了。好像是那种天竺传来的书上描述的“饿鬼”模样。

      想要拔腿而逃,却发现怎么也动不了。

      这些“饿鬼”正在拿着石头往地下挖着什么,然后分明地见着把一团成块的黄土往嘴里塞。

      黄土也能吃?着实讶异。

      他们只是停顿了片刻,然后便好像没瞧见我似的——恐怕这些人饿成这样连抢劫的力气都没有了吧。

      须臾之间从西郊观音庙跑出来,一路上胃部翻江倒海似的作涌。难怪常听人说恐惧的最高境界就是恶心。

      一路狂奔,任凭雨水淋湿衣衫头面也不在乎。穿过大街小巷,周围的风景此刻都变成了催吐药。

      第一次觉得,原来一直活在人间地狱里。歌舞升平不过是一场幻境,森森白骨外边包裹的一层妍皮,真实的人间其实就是地狱。

      回到雍王府,什么也不想说,关门谢客。

      任凭楚玉琴派人来三请四请也无动于衷,现在压根不想见任何人。

      直到傍晚,楚玉琴亲自来看我。

      大约是听下人说我肚子不舒服,还特地带来点开胃的小菜配白粥,只可惜我仍然没有一丝胃口。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些瘦成皮包骨的“饿鬼”在地里吃土的画面。

      回忆里,我站在高耸入云的大红墙下,头顶是方方的一片漆黑天空,看不见月亮。

      楼玉箫过来牵我的手,说要带我离开那里。

      记得从那时候起,红墙外就依稀是饿殍成群了。

      想到此,垂死病中惊坐起地喊了一句:“我们开仓赈灾吧!”

      岂料楚玉琴青着脸道:“不可,如今朝廷上下一有风吹草动就如惊弓之鸟,不可再生出事端给人编造把柄。”

      “给那些快饿死的老百姓发点粮食,有什么把柄可编造的?!”

      “有,饿殍遍地,灾民非你我一夕之间全可救济。但只要有所动作,就有沽名钓誉的嫌疑。”

      “屁咧!前怕有狼后怕有虎,何为大丈夫?”

      “现在的局势是动辄得咎,各方眼线正愁没有借口来诬陷父亲。他是异姓王,此时更不可以在诸多魏姓王侯之前为天下先。要不然就会引火烧身。”

      “你是说,皇上借范离的案子,在暗中调查朝廷中谁是异己?”

      楚玉琴忽然所有所思地道了一句:“不错,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在云端太久就看不清芸芸众生的真相了。他得位不正,苦于无功绩服众,便设严刑峻法戕害忠臣。”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桓英,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小不忍则乱大谋。我和爹爹隐忍蛰伏了这么些年,不能让计划功亏一篑。”

      “忍?我忍够了。”自从懂事以来,为了报答楚家,也为了完成自己的夙愿,付出了普通人难以想象的代价。这些年以来能够失去的统统已经失去,未来也不会得到普通人该有的幸福。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纸包不住火,洪水也许终会决堤。

      “桓英!”楚玉琴抱住我:“你冷静一下。我不知道你出去看见了什么,但是我在刑部牢狱之中看到的惨烈只会比你多不会比你少!可是如果我们凭一己好恶而为,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你忍心看见你的父亲,我的父亲在九泉之下也不安宁吗?你如果你真的爱他们,为了你所爱的人,所想要留住的一切,就算为了……已经被这一切折磨得疯狂的哥哥,你也要忍!这是我们的宿命……”

      他说出这番话时的表情让我震惊,我原以为楚玉琴对什么都不甚在乎,却没想到也许他才是最在乎的一个。

      “为了父亲,为了母亲,为了楼玉箫,为了那些已经在阴谋中牺牲的人,你不能白白送死!”楚玉琴晃着我的身体,一字一句地对我铿锵有力地说着。

      木然地望着他,怔怔地反问道:“那你呢?”

      楚玉琴顿了一下,愕然道:“什么?”

      “忍得这么用力,很痛苦吧?”

      “我从没想过自己,只要你们都能幸福。”他轻轻地说。

      依稀听见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充斥着我整个耳膜。

      自古忠孝两难全,生平挚爱与天下人,如必舍其一而择其一,我选择天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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