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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弱点 ...

  •   其实我明白,这一切不过是一场赌局。皇帝在赌权术的力量,老百姓在赌国运,楼玉箫在赌他自己的仇恨之心,楚玉琴在赌我们每一个人的感情,而我在赌天意。

      一个真正绝顶的高手,不能有凡人的情感。倘若为了小我而有所偏私,就会有致命的弱点,始终不能圆满至高无上的道术。倘若天意站老百姓这一边,就注定不会助楼玉箫成就无上道。

      也就是说我此次一去,也算是天意。

      很奇怪,一个人,心里想着要去的地方,路再崎岖难行也能到达,径再幽深神秘也能寻觅到,这就是心意的力量。

      从雍王府出来一路东行,穿越过可怕的黑风岭,来到寻英阁的大门前。

      沿路驿站全是朝廷抓捕要犯的通缉令,数量多到令人发笑的地步。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世道乱成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今夜正是十五中秋,月光满亮。这月光清澈透明,将整个黑风岭照得雪白。

      一阵冷风吹过,疏影在眼底横斜翻波。

      ——我断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要在这样一个美妙的夜晚来找他算账。

      实在太浪费。

      走到寻英阁的大门前,还不等开口,那守门的紫衣卫便向我做了一个手势。紧接着其他的紫衣卫也做了一个相同的手势,请——

      见此举,诧异道:“你们阁主知道我要来?”

      “正是。”数名紫衣卫异口同辞,更加诡异。

      他们带我走进寻英阁里,上次来时满园的桃花尽数凋谢,黝黑的枝丫在圆月之夜的衬托下显得十分凄美。

      一路由细碎的鹅卵石铺成,周围的亭台楼阁亦如旧般华丽,显示着这里的主人多么豪迈富有。

      沉醉在周围的风景里,连紫衣卫何时退下也未曾察觉。遂疑心这桃花林里的布局暗藏玄机,有着短暂致幻的作用?

      深入幽径,便见着林中一石桌上依稀趴着一个人,似乎睡着了。

      有的人,睡着了一后像猪,有的人,睡着以后似仙。他便是后面这一种。

      只不过从来没有如此丑陋的仙人,那张丑脸我认得,而且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

      为何他在自己的宫殿之中还需要易容假扮他人?我忽然记起,楼玉箫早已不是我过去认识的那个楼玉箫了。现在的他,权欲熏心,为了武功,天下,名声,复仇,他可以做出常人所不能理解的一切事。权欲对一个人的改变如此之大,而迷恋权欲的人最终又得到了什么?

      楼玉箫此刻已陷入沉睡,连我走近的脚步声都没有发现,如果现在一刀将他了结,也不失为为天下除害的手段。

      可是,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没有搞清楚,他如何做到将那张绝世美貌的容颜易容成这张不人不鬼的模样?

      只要现在,这一瞬间,掀开他脸上的面具,一切就能水落石出。

      好不容易逮到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怎能放过?

      这也许是我的心结,抑或是心慈手软的罪证!——在这一霎那想要调查清楚事情真相的心愿超出了一刀结束他的生命。

      可是想掀他脸上的面具时,却遇到了问题。那张脸仿佛浑然天成,根本没有摸到任何易容品的痕迹。

      “这是……”感觉声音在颤抖。

      楼玉箫陡然睁开眼睛,那双丑陋的眸子就这样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你要做什么?”他的声音异常冷冽,像寒冬里的霜雪。

      结巴道:“我……我想看你到底用什么易容的!”

      说完这句话后,却十分地后悔。——为什么要说那么多,不打自招?

      楼玉箫却笑了,听不出喜怒:“谁说我用了易容术。”

      我没听错,不是疑问,而是彻彻底底的陈述。顿时感觉到一阵寒冷,可依旧死撑着面子,玩笑着问道:“是么?可天底下没有人可以不用易容术做到变出两张脸。”

      笑道最后却哑然失声,笑容也僵在了脸上。因为——他抬起了下颌,让我分明地看清楚了这张丑到旷世的脸跟他自己浑然一体。

      楼玉箫道:“很可惜,世上不但有不需易容术就能拥有两张面孔的人,而且万不止两张面孔。”

      惊讶地说不出话:“你……”

      楼玉箫继续用那种迷死人不偿命地催眠声道:“如果我本来就是这么丑,你是不是早就下手了。可惜啊可惜,你桓英也不过如此,像这天下所有凡夫俗子一般只爱皮囊罢了。”

      震惊到牙关打颤:“你……你没有睡着?”

      楼玉箫逼近我继续说:“三个月前,我算到你今夜要来。在中秋月圆之夜,子时三刻,你看——”

      他用手一指,原来在石桌上摆了一个精巧的铜漏壶,水满的刻度正好在子时三刻,一刻不多不刻不差。

      现在看来楼玉箫无论武功造诣还是筹算天机都已经造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兴许他离封神也只有一步之遥。

      眼底杀机已露,我已无需再装蒜,直言道:“你算到了我这次来是为了杀你?”

      楼玉箫笑道:“我知道。我的《无相般若》神功已经练至第九重,普天之下已经没有人可以杀得了我。在你进入黑风岭的时候,我便已经用般若功感受到了你的踪迹,方圆十里内一草一木的生灭时机我亦能知晓。但可惜的是,在我练至第十重《无上般若》之前,天下尚有一个人可以杀得了我,而那个人就是你。所以我并非筹算到你要来杀我,而是筹算到自己的劫数。”

      说完这话,楼玉箫的那张丑脸仿佛被万千毫光笼罩,强烈的光芒逼得我不得不挪开视线。

      但并没有太久,因为在重新注视楼玉箫那张脸时,我已经忘了呼吸。

      “你……”

      他又变回了那张俊美地举世无双的脸。穿着寻英公子的白衣服,一度让我感觉自己在做梦。

      震惊道:“你会魔术?”

      只听楼玉箫幽幽地道:“这便是《无相般若》。”

      楼玉箫的口气听起来不以为意,要不是这四个字在江湖上鼎鼎大名,我还真以为是菜市场里卖不出的西红柿一样随手可得。

      《无相般若》的创始人相传是个和尚,这套神功本来随着他的衣钵一起湮没。后来不知是谁使这本绝学重现人间,与其一起到来的是江湖上为争夺这本秘籍而掀起的血雨腥风。

      传说练成这本武功秘籍的人可横扫武林,成为天下第一。更相传练就这本武功秘籍最高心法的人将寿与天齐不死不老。

      楼玉箫握着我的手笑得异常温柔,我看痴了。

      “练成这本武功的人可以随意改变自己的容貌,天下间再没有什么东西是办不到的。除了……”

      怔怔地望着他的眼睛,那比女人还美艳的眸子里似乎泛着勾人的光芒。

      “除了什么?”我顺着他的话继续问。

      楼玉箫话锋一转,眼底落寞的神色也转瞬即逝,似乎他永远是最强的。最强的人身上没有软弱,也没有情感。

      “般若者,圆满也。其武功增进亦似月亮阴晴圆缺,每增进一重,便曜满一分。如今我练至第九重,还差一重可得圆满。所以在十五中秋的月圆之夜,便是我一生武功至弱之时。今天夜里,就算是不懂武功的人也可以杀了我。”

      楼玉箫在向我说这番话时冷静至极,看来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你把这般重要的奥秘轻而易举地告诉了我,真的不怕死?”

      楼玉箫道:“你为何不问我,我想不想活?”

      “如今你已坐拥半个江山,和朝廷分庭抗礼。权势和武功均已逼近鼎盛,应该是你最好的日子。”

      听了我的话,他并没有作答,只是一味的笑。

      笑到笑无可笑时,便对我说:“桓英,你是太子的儿子。今夜我便把这天下未来的命运交到你的手上,由你来选择,杀我,或者不杀。你今天晚上的决定,将关系数百万老百姓的生死,他们与你素未谋面,可生死却掌握在你的一念之间。”

      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事情会演变成这番模样。楼玉箫不但在三个月之前就算到了今天夜里发生的事,而且甚至期待着他自己的死亡。难道他真的对这生命,人间,权势,富贵,不再有一丝留恋?

      不行,得提防他的苦肉计。

      楼玉箫继续道:“来,用你手上这把刀,刺向我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今晚夜空,月亮格外耀眼。黝黑的桃花枝在半空中分叉,疏影横斜,清风摇动,惹来乌鸦。

      见我迟疑,楼玉箫忽然起身,向我一步步逼近。

      这世界上的事很奇怪,人不到最后一刻不会知道自己究竟会是什么死法。一个惯于游泳的人可能死于一场溺水,一个惯于打猎的屠户可能死于一次善心,一个武功深不可测的人可能死于一次不留心的摔跤。造化弄人,楼玉箫是武林霸主,是寻英阁的主人,是危害苍生的魔头,是楚玉琴的哥哥,是楚王爷的长子,是练就《无相般若》的武功奇才,现在他请求让一个不懂武功的书生一刀了结了他的性命。

      他愈是前进一步,我却愈是后退一步。

      脑海中一直飘荡着一种声音,杀了他,杀了他,还天下一个太平。

      楼玉箫此刻就离我咫尺之距,清晰地见到那绝美容颜之下隐藏的落寞,那双眼睛失魂落魄没有一丝神采。在此时此刻,他不像一个统领武林的霸主,倒像一个十足的深闺怨妇!

      楼玉箫道:“你要想清楚,错过了今夜,以后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待到我的般若功圆满之时,就再无弱点。届时就算朝廷的千军万马也奈何不了我,我将接替魏麟,把你们魏家的江山改朝换代,让这天下姓楼。到时候我会杀光魏家的所有人。而你,只有今夜这一次机会可以阻止这一切发生。”

      他把所有的利益明白地交代清楚,仿佛遗言一般。

      不过,遗言和预言,差距又有多少?

      全在我手中的刀尖上。

      紧紧握住刀柄的虎口发麻,没有忘记此行目的是来阻止他疯狂的杀戮。如果不能完成任务,何苦来此一趟?

      此时我相信楼玉箫是但求一死的,因为他的眼中断没有一丝求生的欲念。他望向我高举起的刀,没有一丝挣扎,像一具纸扎的草人般失去灵魂。

      今夜月圆,他没有一丝武功,任凭一个普通人也可以破他身防,取他首级。他没有让他的教众来杀我,甚至命人带我进来。

      如果他要杀我,何必亲自动手?

      如果他不杀我,而我却明知而杀他,岂非不义?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白光从面前闪过,速度快地惊人。手中的刀已断成两截!

      再看楼玉箫,身形不动,望向空中,眉头紧锁。显然不是他动的手?

      难道还有第三个人?

      空中飘荡着一条清晰的女声,似魅似仙,声如其人:“桓公子,若杀了他,你会后悔的。”

      楼玉箫冷声道:“沈如意,你不要多事。”

      紧接着,空中飘下来一身形昳丽的美女,是我过去认识的女人。端庄大气的沈家小姐,楚玉琴曾经的未婚妻。她的手中,还抱着她和楼玉箫的女儿。

      可是,她怎地忽然间有了如此高的武功?

      沈如意收起手中的白绫,原来她方才是用此白绫来断我兵刃的,盖以柔克刚之妙。

      沈如意道:“桓公子,他曾救我性命,教我武功,在我无处可去时收留于我。所以今夜我必不能置身事外,我有一事要告与你听。”

      楼玉箫道:“你以为他听了以后会改变主意么?不,他不会的。因为我了解他,从小到大他从没有一事为自己考虑,如今也一样。”

      沈如意道:“楼公子,论筹算天机,你万中无一。论谋算人心,你也不差。可是你和桓公子都犯了同一个错误,就是看不清自己的心意。你知道桓公子为何敢只身一人前往这龙潭虎穴?”

      楼玉箫没有作声,我亦没有。

      沈如意道:“桓公子,你又可否知道,为何楼公子敢把自己唯一一处弱点告与你知?”

      素知沈家小姐冰雪聪明,能够知晓别人不知道的,能够看懂普通人看不懂的,这不足为奇。只奇怪沈小姐已嫁给楼玉箫为妻,又给楼玉箫生了一个女儿,为何还称呼楼玉箫为楼公子?

      天上繁星如沙中白烁,照耀着我们三个人的头顶,孰知天意?孰能解这棋局?

      “沈小姐,你护夫心切我可以理解。你的问题答案很简单,若非他事前早就知道你会出手阻止,断不会叫我手刃他。”

      沈如意道:“桓公子错了,今夜楼公子将我关在玲珑阁内,因为他知道我要来阻止这一切。你可知我手中的孩子是谁的?”

      看见那孩子,已经莫约有三岁,模样生的俊俏可人,天真无邪地玩着自己的手指头。都说女儿像父亲,这孩子的确长得很像楼玉箫。

      “这还用说么,你是楼玉箫的妻子,这个孩子是你和楼玉箫的。”

      沈如意道:“不,这个孩子是你的。”

      感觉心脏被人击中了一下,歇斯底里地道:“不,你胡说!”

      沈如意继续道:“让我来告诉你,般若功不但可以改变修炼者的容貌,令美变丑,丑变美。亦可让男变女,女变男。所谓般若者,无色无相,无性无别,亦男亦女,可男可女。这个孩子非但是你的亲生骨肉,而且你今夜若是杀了楼公子,就是杀了她的生身之母。”

      听完这番话,心里断然不相信沈如意的一片之词,可是当我望向一旁的楼玉箫,霎时如遭雷击。他非但没有反驳沈如意的一席话,而且铁青着一张脸,分明是默认了!

      我道:“她说的……可是真的?”

      楼玉箫似笑非笑着抬起手,望着自己的掌心,眸色中泛起杀意,说道:“沈如意,你以为向他说了这些我会感激你么。我说过了,今夜是我成魔与否的劫难,我要他刺我一刀好结束心里的牵挂,届时就是我功成之时。而你,却破坏了我等待了如此久的良机。枉我平日待你不薄,你却恩将仇报?”

      沈如意道:“恩将仇报?我要阻止你成魔,因为那样对你,对我,对桓公子,对你女儿,对天下人都没有半点好处。”

      楼玉箫道:“我今夜没有武功,要不然你已经是一具躺在地上的尸体。”

      我道:“楼玉箫,你告诉我,沈小姐所说可有半句虚言?我要你亲口告诉我!”

      楼玉箫道:“是真,是假,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楚玉琴曾经说过,楼玉箫对我的了解,就如他对自己一样。而楚玉琴对楼玉箫的了解,也如他对自己一样。

      二十年前,光佑政变。就注定将我们三个人的命运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楼玉箫的母亲楼蘋疏,楚玉琴的母亲慎淑夫人,我的母亲桓姝,这三个女人分别为他们的丈夫生下了我们三个,而他们的丈夫命运又紧紧地捆绑在一起。因果循环,二十年后的一天,在二十年前早已注定!

      有了下一代,死,也不是了结的办法。

      “好,就算这丫头是我的孩子,五色蛊可是你下的?”

      沈如意道:“五色蛊是他为了引你出来才……”

      沈如意的话音还未落,哑穴就已经被点上。楼玉箫甚至依旧站在原地纹丝未动,连衣摆也不曾摇动一下。出手之快,有如神速。

      楼玉箫道:“子时已过,丑时已至,你已经失去了最后的机会。”

      我喊道:“楼玉箫!”

      此时已分不清是爱他还是恨他,他完全变了一个人,让我感到十分陌生。

      楼玉箫道:“你若不想死,就带着这丫头离开。倘若日后我屠杀魏氏与楚氏的时候,或许看着这孩子的面上饶你不死。”

      我道:“楼玉箫!你组建寻英阁,是为了我。称霸武林,也是为了我。就算你练《无相般若》……可如今呢,你是为了权势,为了复仇,残害无辜,是什么让你变得这样?”

      楼玉箫笑道:“变?世人都会变。你不知道我父亲的故事么?”

      “楚王爷的故事?”

      楼玉箫的眼中重新泛起那种炽热的光芒,道:“年纪小的时候,谁都爱美人不爱江山。可是活得越久的人越知道,究竟什么是最重要的。”

      我怒极反笑道:“楚曜也好,魏麟也罢,皆因染指权势而成六亲不认的变态,如今还要加上你楼某人。我原以为你不一样,可究竟你们还是一样的人。”

      楼玉箫道:“活到现在,才明白了一个道理。若是你以为一个人与世人不一样,那定是你看走了眼。”

      怒到极致,已经完全忘记对方是一个怎样可怕的人。

      “谢谢你,对我的这一句衷告,我想我会记一辈子。”

      楼玉箫但笑不语。可沈如意脸上的表情却有异样,她愁眉苦脸,挤眉弄眼,一个好好的大美女,今天晚上却看上去很丑。

      “过了今夜,是不是连你的亲弟弟也要杀?”我胆战心惊地问出这个最不想听到答案的问题。

      楼玉箫怔怔地看着桌上的铜漏壶,漫不经心地说:“他身上流淌的血液,有一半来自我的亲人,有一半来自我的仇人。你说,我应该如何对他?”

      这是个好问题。我想,我们可能有着同样的困惑。

      迟疑片刻,道:“既是你的仇人,你应该杀他,既是你的亲人,你应该救他。应该救他与应该杀他的人都是你,你会如何做决定?”

      他也好像听出了言外之意,身形在风中怔了怔。

      良久后,楼玉箫道:“你走吧。带着这丫头离开,再也不要回来。直当你从未认识过我,我亦不曾认识过你。”

      楼玉箫说完,便搂着已经被点住哑穴的沈小姐离开了桃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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