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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红尘 ...

  •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尽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过了不久以后,我收到了楼玉箫寄给我的一封信。

      上面是一首关于颂花的诗,事后想起来自己真是迟钝,怎么会品不出这首诗背后的言外之意呢?

      楼玉箫走了一个月,等待,是难熬的。有关于他的消息也一并销声匿迹,像化了积雪一般悄无声息的藏匿。

      有一天我正在躺在屋子里穿着开衫睡觉,凉风习习。一池荷花与浮萍涨满了窗棂,仿佛一副仙宫美画。夏蝉像不晓得累似的,趴在树干上鸣个不停。起初吵得我睡不着觉,久了也与耳朵融为一体似的,察觉不出什么了。

      夏天午睡最容易做梦,我做了一个噩梦。

      那是在金碧辉煌的金銮殿之上,有一个看不清面目的高瘦男子穿了一身黄袍,坐在同样金灿灿的座椅之上,手中拿了一卷帛书,交给他身旁的理事太监。太监神气扬扬地双手接过来,仿佛那是什么无价之宝,然后便扯开了锯子嗓门开始念——

      “宣武七年,三甲同进士一百二十三名,二甲进士七十三名,一甲进士及第者三名。”

      他那如彗星尾巴般拖长的音调让我感到刺耳,可依旧恭敬地跪在地上听下去。

      “进士及第者,探花一名,胡中庸。榜眼一名,钱进益。状元一名,马有光。”

      三个我全没听过的名字。

      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没我。

      我多么想站起来直呼:“这不可能,一定是搞错了!请皇上明查!”

      就好像在为光佑年间那场莫须有的太子谋反案伸冤一般。

      但我仍纹丝不动地跪在阶陛之下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像一樽古老的雕像般。

      直到座上穿龙袍的那位免了我们的礼数,才将将站起来,腿都跪麻了,奶奶的。

      好嘛,前三名没我也就算了。那太监一连念了所有进士以及同进士的名单,都没有我的名字。

      搞错了,一定是搞错了。

      一抬头,看见那个穿着龙袍的男人幽然地坐在龙椅上,手边放着沉甸甸的玉玺,吃了胭脂似的印泥,往那帛书上狠狠按下一个印。

      “不!一定搞错了,不可能没有我的名字!”届时,我顾不上自己的安危,一个劲地大叫起来。

      虽然我这样做很冲动,但是穿龙袍的人似乎并没有生气,他冲我泠然一笑,模糊的面目逐渐清晰。

      “叛贼,你以为朕不知道你的身份么?哼……”

      我浑身冷汗,怔怔地看着他的脸,想了半天似乎这面孔似曾相识。

      然后便忽然从黑暗中惊醒,眼前是我熟悉的房间,雕花的床架和书桌,古色古香的风韵布置,原来是个噩梦。

      睡在被褥中的我已经惊出浑身冷汗,脑海里时空错乱翻江倒海,现实的记忆一下子灌入脑中,将梦中的一切渐渐冲淡殆尽。

      最后我只念念不忘两件事,第一件是早在半个月前的放榜日,我就已经是宣武七年的新科状元了。第二件是梦中那个穿着龙袍的皇上,竟然与我在说书茶馆中见到的那个古怪的男子一模一样。

      我的生辰是在光佑元年七月十五,等过了今年中元节,就满二十一了。

      本朝男子二十岁行弱冠之礼,算是正式长大成人,可以娶妻生子了。

      算上小时候在王府私塾里读书的日子,已有十年又六。王爷和王妃为我请来的老师是国子监谭宗元,而给他们自己的孩子只是普通翰林院的学士。

      小时候算命的替我看过,说我命格为天机星,自幼聪颖过人,一岁能说话,两岁能识字,三岁能读诗。只不过嘛,天道忌满,人道忌全,这命福气差了一点。所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到后来我才知道算命先生说的不错,而这句话又恰好算准了我们三个人的命运。

      而且造化弄人,我和楼玉箫又是整个王府里唯二与父亲脱离干系,从了“母家姓”的人。

      这一切仿佛冥冥中的注定,我嗅到了来自尘封了数十年的阴谋的味道,是一场关于感情与权力的政治阴谋,它像海水一样苦涩而咸湿。而我们那优雅上流尊贵的父辈们正是这场阴谋的发动者,参与者,或者说刀下鬼。

      我从小生性外刚内怯,也许是缺了父亲的缘故,做什么事都硬气不起来。王爷王妃固然待我好,可毕竟不是己出的,说话办事之间透着一层始终横亘着的隔膜。从这一点上,也许我和楼玉箫有着某种惊人的共通点,这也是我与他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感原因之一。

      我不属于雍王府,楼玉箫的处境也相差无几。可同时,我也羡慕着楚玉琴,他有着完整的人生,以及毫无隔膜的宠爱。

      我们三个人当中,我缺了父亲故缺了阳刚,楼玉箫缺了母亲故缺了温柔,只有楚玉琴是刚柔并济的,他可以不需要我们任何一个人也可以活的很好,而我没了自己缺的那一部分可能会郁郁而死。

      我知道,自己是不健康的,是残缺的,我明白自己的致命缺陷就犹如观掌中物一般清楚。

      时间过得很快,如白驹过隙一般悄然而去。

      快到还来不及明白这些日子都发生了什么,或者说我还没有做好迎接自己已经入朝为官这件事。

      从进士的受礼至缨带的佩戴,这些本该由皇帝做的事全部由执礼太监完成了。

      皇帝至始至终没有露过面。他像一只深藏在密林深处的猛兽,肆意地窥探着他领地上的一切,却又让被窥探的我们一无所知。

      本来也是嘛,驱遣太监就能够办到的事,何必亲自来做呢?只要太监做的不好,杀掉太监就可以了。

      入朝为官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才在楚玉琴的教导下明白了宣武帝的统治手腕,太监是他的爪牙,群臣是他的工具,用爪牙来控制工具,好比人用手握筷以食,这就是他的帝王之术,简单,粗暴。

      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十几年来江湖上绿林四起,邪魔外教大行其道,正道荒废,魔教横行。

      有句古话是这么说来着,其上申韩者,其下必佛老。故蹙天下于科条,而逆叛者,益横而无忌。何也?夫人重足以立,则退而托于虚玄以逃咎责,法急而下怨其上,则乐叛弃君亲之说以自便。

      万事万宗,皆有因果。

      祸起萧墙者,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但我仍然相信公正,相信有为父亲平冤昭雪的一天,我为等那一天已经苦等了二十一年。

      盛夏的一切都充满着生机,窗外的荷叶还带着星露,娇艳欲滴。

      我半敞着睡衣,疲懒地仰面躺在床上,微合着眼帘,感觉到一阵微风拂面而过。

      竹帘被掀动的声音,有人进来了。

      不一会儿的功夫,我的身边多了一具温热的躯体。

      有什么东西一直顺着我的领口蔓延……

      “啪”一下,拍飞那条手臂。

      那手上还挂着水珠,湿漉漉的,冰凉凉的。

      我恍惚间睁开眼帘,还没来得及回话,他就已经含住了我的嘴唇。

      “唔嗯……”

      楚玉琴的容颜印在我的眼帘里,他那如剑的眉峰,弯如月的明眸,一时看着他,竟然发了怔。

      我反复地在心底告诫自己: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人世间的痴男怨女,爱恨皆由心生。我爱汝色,汝怜我心,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可我又如何能管住自己的心,自己的意,抛却红尘中的诸缘?

      我想轻轻推开了,可手一经放在他的身上时便似乎有种奇怪的力量,让我无法使出力气。

      推了推,纹丝不动。

      被迫与他唇齿纠缠了半晌,良久,他终于放开我。手还不老实地在胸口上乱摸,我钳住他的手,轻轻开口:“你怎么进来了?”

      他说:“连日来都在翰林院编纂文策没回来,你有没有想我?”

      我淡淡地道:“如果我说没有呢。”

      他用那带着浅浅胡庄子的脸颊来贴我的脸,耳鬓厮磨道:“我想你。”

      我的唇有点微微发颤:“刚才那句话是骗你的。”

      “我知道。”他继续蹭,我用手给他推开,侧过头看着他道:“今天见着皇上了么?”

      楚玉琴摇了摇头:“圣上还是不见人。”

      “他躲在后宫修仙呢?”我有点恼了。

      楚玉琴赶忙来捂我的嘴:“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尤其你现在身份不同了,乱说话当心有头睡觉没头起床。”

      我继续发挥大无畏的精神:“大不了让皇帝来砍我好了,反正也不想活了。”

      “莫说丧气话,不想报仇了?”

      窗外湖面烟波滚滚,水汽被烈日蒸腾出雾来。

      “我本来以为还有一线机会,可这个皇帝真的让我绝望了。”我的口气也像那游丝一般的雾气。

      “因为见不到他?”他的眉心紧紧锁在一起。

      “不,因为他不理朝政,根本就插不进手。”我想了好久,坦白道。

      竹帘被微风款款吹动,沙沙作响。

      窗外一只小虫子飞到了窗棂上,被那雾气沾湿了身体,正在抖动翅膀。

      “你有没有想过,当今皇上不理朝政的原因是什么?”楚玉琴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

      而我的思绪却转移到了那只可笑的虫子身上,随着它的一举一动而牵动心魄。

      回忆起小的时候有一次在河边钓鱼,我们三个人一起,楚玉琴提着鱼篓,楼玉箫拿着鱼竿,一起去太湖垂钓。

      那时候我们三个不过是无知少年,不怀心事。

      一路上互相打趣着上路,来到一畔充满雾气的湖泊边,我们三个露天席地而坐。

      谈笑之间,放饵下勾,蓝天白云,青山峦黛,悉数尽收眼底。远处的风景在云雾缭绕之中像一副画卷一般慢慢铺陈开来。

      也定格于此。

      记忆的碎片堕落于滚滚红尘之中,大幻似真。

      看着楚玉琴的手又凑了过来,贴在我的面庞上轻轻抚摸了一下:“桓英?想什么想得这样出神?”

      我愕然地看着眼前的他,已经变了一个样。

      当初不谙世事的俊俏少年转眼间已长大成熟,眉目清秀分明,透着一种成稳端雅的气韵。

      出走归来已不再是少年。

      “我想起了我们当初去太湖钓鱼的事。”

      “哦?”

      “你说,后来如果不发生那么些事该多好。”

      “没有如果。”

      “你说,我们之间还能恢复到往日的关系么?”

      “你是指什么?”

      我想了想,回答道:“那种单纯的关系。”

      “那种关系只存在于兄弟之间,但我们不是。”

      我打了个哈欠,有些意兴阑珊,戳破了他的小心思:“那你和楼玉箫不是兄弟么?”

      楚玉琴道:“没有你,我和他永远都是兄弟。”

      我突然撑起手来,浅笑着望着他:“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人长大以后都喜欢说假话,因为真话不堪入耳。”

      楚玉琴被我直白地戳破了那优雅的外表,也不生气。他好像永远不懂得发脾气,永远像个泥菩萨一样不苟言笑。

      但是他的行为是温柔的,能让我感受到温度。

      他凑上来吻我的唇,轻轻在上面蜻蜓点水地啄了一口,然后来搂我的腰。

      “其实大人的心里永远都藏着一个小孩,那个孩子从来没有长大,只不过学会了伪装,这就是成长。”

      我从来没有想过楚玉琴有一天会如此直言不讳地表达这些,因为在我心里他永远是完美的。

      当有一天发现完美的东西不再完美,就是离真相最近的一刻。

      “那我宁愿不要成长。”我稚气地说。

      也不知道是稚气,还是置气。反正我讨厌这么世故的说法。

      楚玉琴抻了手过来揉我的脑袋,浅笑道:“不要闹了,人始终要长大,因为你要面对世间种种人事,不可像小孩子一样任性。”

      我把头一撇,不想理他:“不要,谁爱长大谁长大,我受够了。”

      “你怎么了,最近恹恹的,莫不是病了?”楚玉琴的手移到我的额上。

      “没什么。”我望着窗外的荷花出神。

      不知什么时候起,那湿漉漉的小虫子在窗棂上一动不动了。

      我起身奔过去看它,它耷拉着湿漉漉的翅膀死在了那里。

      用手拨了拨,掉在了地上。

      也许他本来就受伤了,所以才飞不动。

      窗外一阵热浪袭来,我蓦地将门窗都关上了。

      楚玉琴习腿坐上竹榻,诧异道:“青天白日,关上门窗做什么?”

      “你不觉得晒得慌么?我喜欢幽静。”

      他笑道:“幽静?再幽静下去你就得遁入空门了。别人当朝为官更振奋激进,你倒好,这几个月来,倒越发懒散了。”

      不耐地打了个哈欠:“古人说得好,生老病死谁替得,酸甜苦辣自承当。荣华终是三更梦,富贵还同九月霜。我本意不是要入朝为官,只不过身不由己。最近想明白了,连当朝皇帝都能十几年不上朝,我又何必振奋呢。”

      楚玉琴扯了扯我厚颜面皮道:“皇上不上朝,朝野之事尽在掌中。你不上朝,就成了睁眼瞎。”

      我吃痛地叫唤开:“喂喂,好痛啊。对了,你说皇上究竟为什么十几年不朝呢?”

      楚玉琴沉吟片刻:“据说……”

      又开始吞吞吐吐起来。

      “快说啊!”

      “据说是因为皇后娘娘。”

      我纳闷道:“难道那皇后娘娘也跟杨贵妃似的,集三千后宫宠爱于一身,从此君王不早朝?”

      “那倒不是,只不过因为皇后娘娘经常帮皇上批阅奏折,所以后来把奏折搬到了后宫,皇上在后宫理政,然后再由司礼监大太监将奏折从后宫拿出来,如此往复。”

      我眼一闭,彻底瘫倒:“得,看来不是杨玉环,是武则天。”

      “嘘……”楚玉琴小心谨慎地望了一眼紧闭的大门。

      “怎么?难道连咱们家也有眼线?”

      楚玉琴故作神秘地笑了笑,不说话。

      “你光笑什么,说话呀?”

      他道:“那可说不准。不过嘛……我喜欢你说‘咱们家’。”

      我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肉麻。”

      他突然靠过来搂住我的肩,把那硌人的下巴杵在我的肩窝上,声音闷闷地:“桓英,你有一天会离开我吗?”

      我警觉道:“为什么这么问?”

      他温热的呼吸喷薄在我的脖颈上,吐气如兰:“不知道,就是有一种感觉。我感觉你会离开我,离开这个家,甚至离开这个世界。”

      我压下胸口的钝痛,浅笑道:“你想多了,我这么胆小脆弱的人,离了你去哪里活?更没有胆量离开这个世界。”

      楚玉琴道:“答应我,就算有一天你不得不离开,也一定要提前告诉我。因为……我不想再经历一次不辞而别……至少,有告别的离别,比没有的要善良地多。至少,把仇报完,在此期间我会一直陪着你,不要气馁,好么?”

      窗外的蝉鸣忽然戛然而止了。疏影横斜在月白的窗上,倒映出疏疏斑驳陆离的影子。

      我偏过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时光仿佛就此停止了。

      “好,我答应你。”

      后来我才明白,大张旗鼓的宣告是期待挽留,真正的离别是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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