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子的高三》寒夏若初

2、江期

　　江期每天到班里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厚达一千页的魔幻小说上撕五十页下来，然后把它们按照页码排好，夹在课桌上的最后一张试卷和《英语阅读大全》之间，这五十页是他一天的量。
　　为此他甚至发明了一个装置，用两支旧笔管和两个用完了的胶带制作了两个定滑轮，固定在课桌的两角，然后把新撕出来的五十页小说卡在中间。用厚厚的书本和试卷盖住它们，小说的内容永远只留一行，而且只有他坐在课桌前才能看到。这样随着他用笔头轻轻往前滑动被盖着的小说纸张，里面的内容就可以一行一行地向前滑去，定滑轮的作用则是翻页，看完一页后，继续旋转则可以实现翻页的效果，而如果正面两面都看完了，轻轻把这张往旁边一拨，这一张小说则会顺着桌缝掉入他的书包里，继而显现出下一页。
　　这一套天衣无缝，班里偷偷看小说的人很多，但始终没被陈琳抓到的，只有江期和邓恒。
　　相比于江期这种又土又狡猾的办法，邓恒的办法则要土豪和高科技得多----他买了一个MP4。
　　邓恒家很有钱，以至于别的有钱人都在用MP3听周杰伦的时候，他已经用MP4看起了小说。对于全班偷偷看小说的同学来说，MP4都是一个梦想。其吸引力就相当于玄幻小说中的神器、魔幻小说中的禁咒卷轴，以及言情小说中女主角的斜刘海。巴掌大的东西，握在手里，透着一块小小的屏幕，再大再长的小说也能装进去，很让江期羡慕。
　　但那玩意儿太贵了，居然要三百块，那是江期一个月的伙食费和零花钱。
　　江期在高一的时候就想攒钱买一个，他的预想很简单，每天吃方便面，省五块钱，这样两个月就可以买个MP4了。结果他吃了一个礼拜的方便面，然后大病了一场；病好了之后大吃一顿补补营养，把好不容易省下来的钱又花了个精光。
　　于是江期知道了一个道理，钱不是省出来的，起码不是这么省出来的。
　　没辙，只能做了这么个装置。
　　江期看小说从来不跟别的同学交换小说看，甚至除了同桌万小勇，别人都不知道他有这个看小说的装置。原因很简单，他怕连坐。
　　班里的同学没几个人是讲义气的，或者换句话说，没几个人能在陈琳的威逼利诱下不把一起看小说的同学供出来。江期很讨厌陈琳，或者说，恨。
　　被她抓到看小说的下场第一次就是叫家长，第二次就直接劝退。被抓到的学生为了减轻责罚，就会不遗余力地揭发别人，然后一坐一大片。
　　纳粹，江期总是这么形容这个可怕的环境。
　　高三的早读课没有人会朗读，绝大多数人都是“嗡嗡”地哼着，这种“嗡嗡”哼着的大多是学习中游的。好学生会直接选择做试卷，差学生则要么在偷偷看小说，要么在打瞌睡。
　　江期看完了三页小说，男主角为了给女主出气，用禁咒轰平了情敌的城堡，这情节让他激动地忍不住想尿尿。
　　一扭头，发现同桌万小勇还没到。
　　江期感觉时间不对，看了看手表，果然已经六点三十五了。
　　两种可能，一是他迟到了，二是他拉肚子。
　　江期希望他拉肚子。
　　万小勇人不错，是班里少有的几个算得上朋友的人之一，跟一个还算得上朋友的人做同桌是一种幸运，但这人也属于出了事靠不住的那一类。
　　如果他迟到了，在陈琳的训斥下，说不定会向陈琳揭发自己看小说的事儿，虽然这种可能性不大，但还是有的。
　　江期只有一次机会了。
　　上个学期，有一天夜里他曾经半夜爬墙去KTV唱歌，结果那天隔壁班班主任突击查宿舍，他们自己班的学生倒没查出什么，却把江期查了出来。
　　陈琳那次动了真火，让江期父母把他领回去三天，父母各种托关系说好话才让江期回到了班里上课，至此，江期在陈琳那里就只有一次机会了。
　　六点四十，吃早饭的铃声响起，万小勇还没到。
　　江期不可能等他，但决定给他带两个包子。
　　铃声一响，整个学校突然就混乱了起来。走廊里挤满了人，一个接着一个往前冲。
　　高三是在主楼的三楼，而食堂却在辅楼的一层，他们来回加上吃早饭的时间只有半个小时。
　　江期的速度很快，他身子小，而且瘦，所以在奔跑的时候可以挤在人缝里往前跑。他吃早饭永远是最积极的，别人问他为啥每天吃早饭都拼命往前冲，他说饿，所以很多人都说他营养不良。
　　其实他是因为方娅。
　　方娅是政史班的一个女生，看起来很瘦小，嫩白的小脸上戴一副圆框的眼镜。她的眼睛很大，她喜欢梳一个往上翘的辫子，跑起来的时候辫子在身后一左一右地摇摆。
　　她一年四季都喜欢穿纯白色的衣服，从来不脏。而且她好像从来不出汗，所以看上去特别的干净。
　　江期当初废了好大的劲儿才知道她叫方娅。那是在高二的一个体育课上，他见到了方娅也在上体育课，那是个下午，第二节课，她和她们班七八个同学并排坐在树荫下。
　　本来踢足球的江期一下子就没了兴趣，远远地坐在球场边缘，远远地看着。他当时旁边坐着柳子玉，于是他假惺惺地问：“对面那个班是哪个班？”
　　“政史！”柳子玉门清，“人政史班你看看，一排美女，你再看看我们理化，全班四个女孩子，还个个惨不忍睹！”
　　“那个女孩叫什么？”江期指着最左边的女孩问，但实际上方娅在最右边。
　　“林月！”柳子玉扭头笑着看他，“你喜欢？”
　　“拉倒吧！”江期轻蔑地说。
　　柳子玉仔细看了看他，不像在说谎啊！
　　“旁边那个你认识吗？”江期继续问。
　　“徐婉。”柳子玉随口答道。
　　“我不信你都认识！”江期故意激他，“再旁边那个呢！”
　　“呃....那个不认识。”
　　“哈哈，所以你是在吹牛，瞎编的名字！”
　　“屁！”柳子玉急了，“我就不认识两个，别的我都认识！”
　　“最右边那个！”江期突然问，“别想，一口作答！”
　　“方娅！”
　　于是，江期知道了她叫方娅。
　　全世界，只有江期自己知道，他喜欢方娅。
　　有一次周末，大家窝在宿舍打发无聊时光，然后一群人开始讨论高三哪个女生漂亮。
　　从理化说到生化，从史地说到政史。
　　突然有个人说：“政史班有个叫方娅的，有人认识吗，也挺好看的。”
　　本来江期没有参与讨论，听了这话，立刻就插话，用鄙夷的口气说：“得了吧！那女生要身高没身高，要身材没身材，也就脸还可以，有什么好看的！”
　　说话的那人立刻就不好意思了，感觉自己的审美够不上江期的档次，就不再说了。
　　上个学期的一个晚上，下了晚自习，宿舍的周淦突然说：“就我们理化班管得严，人家文科班晚上还相约出去唱KTV呢！”
　　江期不信，说：“不可能，学校查那么严。”
　　周淦又说：“怎么不可能，女生宿舍基本都不查的！政史班的姑娘，今晚约好的一起去KTV唱歌。”
　　江期冷笑两声表示不信。
　　但熄灯后，江期的念头却被插上了翅膀。
　　政史班----会不会有方娅呢？
　　其实政史班一共有四个班，哪儿就那么巧呢？而且文科班本来就是很多女生，极个别男生，哪儿有那么巧呢？
　　但这个念头一旦兴起，就放不下去了。
　　他觉得他能遇到方娅，一定能。
　　班里有男生偶尔会翻墙出去上网，怎么翻从哪儿翻江期都知道。
　　于是那天夜里，江期翻了墙。
　　盂城一共有三家KTV，江期找了个遍，也没能“邂逅”方娅，然后在半夜回来的校门口，就被隔壁班班主任和保安逮了个正着。
　　第二天交给陈琳的时候，陈琳问他出去干嘛，他说去唱KTV了。
　　全班的学生都不信江期会半夜偷偷爬出去唱KTV，第一他不是有这种爱好的人，第二则是，他没钱。
　　但他自己承认了，也没办法。
　　就是那一次，陈琳动了真火，江期也失去了第一次犯错的机会。
　　三天后回到班里，周淦还找到他，看着他一脸奸笑：“我刚跟你说政史班的姑娘去唱KTV，你半夜偷摸就奔着去了，你什么情况啊？”
　　江期不理他，周淦却觉得他心里肯定有鬼。
　　江期第一时间冲进了食堂，在他前面的人只有一成，而身后却有九成。
　　盂城高中的食堂是辅楼的整整一层，数百个不锈钢餐桌摆满了整个大堂，而在另一侧则是满打满算的十二个窗口。
　　食堂被盂城两家有名的饭店承包，金来和满意，每家占据六个窗口。
　　这是学校管理层的智慧，由两家承包会形成竞争，这种竞争包含了承包的费用和食堂的质量两方面。
　　两个各自有着自己独特的“核心价值”，总地来说，金来的菜品看上去更加卫生干净，而满意则凸显了一个量足。
　　互有优势的结果就是各自占据了差不多一半的学生客源，谁也干不掉谁。
　　江期永远是满意的常客。
　　满意第三窗口的打饭阿姨是同班同学邵云的妈妈；邵云跟江期一样，是乡下人，他妈妈原本也就是在家种地。但自从邵云考上了盂城高中，家里人就托关系在食堂里给她找了个打饭的差事，打工挣钱是假，可以看着儿子是真。
　　其实能在食堂吃早饭的都是乡下人，因为乡下学生才会住宿，住宿生才会在食堂吃早饭。
　　邵云妈妈认识江期，所以会给照顾他一点。
　　江期要了一碗面条，又给万小勇买了两个肉包。
　　端着面条，江期越过六个不锈钢餐桌，来到距离落地窗只有一个不锈钢餐桌的位置。
　　他在落地窗旁看到了方娅，还有她的五个女同学。
　　方娅今天穿了一件带有蓝色花纹的白衬衫，在吃两根油条和一碗豆浆。这跟以往不一样，因为她以前都喜欢吃粢饭团。她每天吃早饭都会跟着五个女生，而且基本上是固定的阵容。方娅不会坐在中间，她永远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但这丝毫不妨碍江期认为她才是这帮女生的中心人物。
　　一个漂亮的、优秀的女生周围总是聚集一帮不难么漂亮和优秀的同伴，不是吗？
　　江期埋着头吃面条，他除了坐下的时候会去看一眼方娅，其它时间总是埋着头，他会竖着耳朵听她们那桌发出的声音，但不太会主动张望。
　　突然方娅那桌一个胖胖的女生好像说了句什么，然后整张桌子都嗤嗤地笑了起来。这下江期终于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当然主要是看方娅。
　　就在他抬头的时候，方娅也抬了头，他扭头的时候，方娅也扭了头，然后，视线就碰到了一处。
　　方娅朝他笑了笑，江期却脸色一板，匆匆躲开后，继续埋头吃面。
　　但心跳，却不自觉地加速了起来。
　　隔壁桌突然又嗤嗤地笑起来，但江期却再不敢抬头张望了。
　　高三的吃饭时光总是匆匆而过的，江期等到隔壁桌都走了人，才收拾餐具站了起来。
　　回到教室后，江期才发现万小勇正在班级最后面罚站。
　　拎着俩包子，走到他面前，江期笑道：“迟到了？”
　　万小勇睁开惺忪的眼：“是，包子给我的？”
　　“吃吧！”
　　万小勇一口下去就是满嘴的油。
　　柳子玉正在饮水机旁泡他的咖啡。全班只有柳子玉每天喝咖啡，一包雀巢要分两天喝，抿一口后总是说一句“学校只能买到雀巢，就是没有卡布奇诺好喝”。
　　万小勇很怀疑这货根本就没有喝过所谓卡布奇诺，还不知道在哪个杂志上看到的名字。
　　没等万小勇出言讽刺，柳子玉就先下手为强了：“我不是把值日卡都给你了吗，你怎么还迟到了？”
　　江期也对这个问题感到好奇：万小勇虽然对睡觉极为痴迷，但却很少很少迟到。而且他很关心为啥陈琳让他罚站就算了事了，是不是这家伙有不正当的“立功”行为。
　　万小勇一边大口嚼着包子，一边说：“我心里有两个秘密，现在可以透露一个，因为一会儿这个秘密就不值钱了。”
　　江期预感不好，忙问：“什么？”
　　“我们班会来一个插班生！”
　　“哦。”俩人都没兴趣。
　　“女生。”万小勇说，“我刚在陈琳办公室看到的！”
　　江期和柳子玉都愣了一下，不仅如此，坐在后面两排的人，有三四个都扭头看着万小勇，等他说下去。
　　万小勇突然感觉到了当“包打听”的快乐所在。
　　“漂亮吗？”柳子玉问。
　　“嗯......”万小勇大喘气，“理化班，可以算第一。”
　　“比徐欢漂亮？”这话是最后一排的丁玖问的。
　　理化一共四个班，加在一起二十一个女生。可笑的是，就这么二十一个女生，理化班的两百个男生还矮子里拔将军，挑了个理化班集体班花----徐欢。徐欢是隔壁班的，眉目清秀，学习优异。且这个“理化班集体班花”的头衔，“学习优异”还比“眉目清秀”占了更大的因素。
　　可见这个所谓班花有多水。
　　“比徐欢漂亮！”万小勇点头。
　　顿时，以最后一排为源头，这个消息像波浪一样，朝着前方层层递进，本来很安静的班级，很快就嘈杂了起来。
　　柳子玉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突然哈哈大笑，好像想到了什么最开心的事儿。
　　“笑什么？”江期问。
　　柳子玉朝着俩人眨眨眼，小声说：“我问你，班里一共多少个男生，多少个女生？”
　　“四十七个男生，四个女生，怎么了？”
　　“那这个漂亮女生过来，跟谁坐一起？”柳子玉憋着笑再问。
　　万小勇和江期同时知道了他打得什么主意。
　　班里现在是四个女生，两两相坐，正好占两个课桌。但四十七个男生，这是一个奇数，所以就自然空出来一个。目前来看，这个空着的，就是柳子玉。
　　他坐在最后一排，一个人坐。
　　意思这个新来的美女正好跟他做同桌？
　　“做梦吧你！”江期觉得这个想法无比可笑。
　　“你想多了！”万小勇摇头。
　　“叮铃铃----”铃声响起，江期迅速跑到自己座位上坐好。
　　第一节课是英语，也是班主任陈琳的课。
　　铃声响之前班里杂乱的声音还此起彼伏，等铃声结束，则完全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埋着头翻书，或者写试卷。
　　翻书声和沙沙的笔声占据了全部听觉的时候，才是一种比安静更加安静的安静。
　　“咚咚咚”的高跟鞋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密。
　　陈琳走到讲台上的时候，已经把脸上本就不多的笑意彻底掩藏了起来，提高声音道：“今天，我们一起欢迎一名新同学！田子，进来吧！”
　　翻书声和沙沙的笔声同时不见了。
　　几乎所有人抬头，看着怯生生站在门口的田子。
　　“卧槽。”邓恒不自觉握紧了手里的MP4，把刚刚的小说内容都给忘了。
　　“不如方娅。”因为万小勇不在旁边，江期嘀咕了一句。
　　“这不科学。”周淦低声说。
　　“跟我坐，跟我坐，跟我坐。”柳子玉像是在祈祷。
　　万小勇在最后罚站，把这些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特满意自己这个“秘密”的揭示效果，恨不得叫上一句“我没骗你们吧！”
　　当然，也不是所有男生都表现出了失态，学霸们看了一眼就继续翻书了，一半的“小说党”也在瞥了两眼之后就继续投身到了魔法和玄幻里。
　　甚至第一排还有个人从头到尾都没有抬头看一眼。
　　这人埋着头锁着眉毛，正在努力回忆一句想不起来的古词，口中还轻声地嘀咕：“去年春恨却来时----去年春恨却来时---后面是什么来着----”
　　同桌用胳膊肘抵了抵他：“莫墨，新同学，挺漂亮！”
　　“背诗呢，别闹！”莫墨不耐烦地抬头，然后就看见了独自站在门口的田子，愣了一下，“我想起来了----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