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子的高三》寒夏若初

1、小勇

　　2007年九月，盂城。
　　五点四十的时候，盂城高中的宿舍铃声一日既往地响了起来。
　　亮灯的时候，万小勇一边翻身一边挠了挠手臂上被蚊子叮出来的疙瘩块，说了句“再睡十分钟”，又沉沉睡去。
　　宿舍里顿时开始嘈杂起来，班长袁海其实在响铃前就已经偷偷洗漱完毕，铃声一响便向门外冲去。别的人都伸了伸懒腰起床，没人去管尚在挺尸的万小勇，毕竟这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万小勇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看了看手表：五点五十八分。
　　完蛋了！
　　“今天谁值日！！！”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我！”柳子玉坐在他的床头，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好像就在等他醒来一样，“我值日。”
　　“帮个忙----”
　　“两瓶可乐。”柳子玉说，“非常可乐。”
　　“成交！”万小勇没有犹豫，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一犹豫，错过了出门的时间，柳子玉立刻就会反悔。
　　柳子玉把值日卡往万小勇床上一扔，立刻就用上了百米冲刺的速度，推开宿舍门，飞也似的离开了。
　　盂城高中的规矩，五点四十响铃，六点钟如果还没有出宿舍大门，视为迟到。但每天的值日生除外，值日生需要打扫宿舍卫生，所以有二十分钟的延期。
　　柳子玉一走，万小勇便下了床，洗漱完毕已经过去了十分钟，看了看杂乱的宿舍，顿感头大。
　　“慢性死亡！”万小勇给自己的行为下了一个定义，紧接着便开始了表演。
　　扫地显然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直接用拖把拖。正常的拖地方法有三个流程，湿拖把先拖，把湿拖把弄干，再用干拖把拖一遍；万小勇却有自己的快速拖地法：
　　他用漱口的牙刷杯给自己灌了满满一嘴的自来水，然后寻找着地板上有污迹的部分，“噗”一声一口水下去，那块地顿时湿了；万小勇用上十二分的力气，朝着那块地猛拖，坚信大力出奇迹的他很快就完成了这一小块地的任务；紧接着，再喝一口水，找下一块脏地----
　　六点十七分的时候，万小勇完成了大部分工作，只剩最后一块脏地方了，眼看胜利在望。
　　感觉自己跟时间在赛跑，而且跑赢了，万小勇顿时有种得意忘形的感觉，拿着拖把扭着屁股跳起了舞。
　　“快使用双节棍，呼呼哈嘿！”拖把也变成了武器。
　　他一跳舞，身体一摇摆，立刻就撞到了边上的床，宿舍的铁床本就不稳，被他一撞，一摇晃，上铺“啪”一声，掉了个东西下来。
　　万小勇定睛一看，那是一封信。
　　信封呈天蓝色，上面画着“千与千寻”的卡通人物形象，没有邮票。
　　没有人会用这样的信封和信纸去正儿八经写信，除非是----
　　“情书！”万小勇惊呼一声，“卧槽，林峰这货，还藏着小秘密！”
　　万小勇的道德感瞬间就被狗吃得干干净净，拆了那信封就开始端详：“亲爱的林峰---”
　　“恶心，还亲爱的！”万小勇嘀咕，“天哪，居然是女孩子写给他的！我不比林峰长得帅？怎么没人给我写呢？”
　　接着看。
　　“亲爱的林峰，请原谅我这么称呼你。就算是我的一点点小小的自私吧，因为在你的名字前面加上亲爱的三个字，是我无数次梦见过的场景----”
　　“屁话！这水平还不如三瓶可乐找人代写的水平---”中间一段段肉麻的描写万小勇懒得去看，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看署名，“希望亲爱的你能给满怀期待的我以回信-----一直关注着你的人，吴莹。”
　　吴莹？吴莹！
　　万小勇知道这个女生，是生化班的。主要是这个女生太出名了，关于她，学校里还有一个一个的故事----
　　“叮铃铃----”
　　六点二十分的值班铃声响了起来。
　　“我-----草！”万小勇握着那封情书，僵在了原地。
　　手脚发凉，嘴唇发干，万小勇把那封信放回了原处，抬起像是灌了铅的脚，一步步朝着宿舍门口跑去。
　　今天值班的是高三语文组组长，邹明。
　　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老师，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不苟言笑。在万小勇的记忆里，还没有哪个迟到的学生在他手里博得同情过，但，万小勇还是想试试。
　　“哪个班的？”邹明冷冷地问。
　　“老师----我今天拉肚子。”
　　“哪个班的？”
　　“昨晚吃坏了，我建议学校好好查查食堂，最近饭菜质量真的不行---”
　　“哪个班的？！！”邹明一声怒吼。
　　“高三理化二班，万小勇。”万小勇苦涩地说。
　　邹明一边登记着他的名字，一边说：“我该跟你们班主任陈老师提提意见了，迟到就不说了，还惯于撒谎！”
　　出了宿舍的大门，刚好能够看见东方的日出。
　　万小勇心里想的却是：怎么办？上次老班说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难道要把这宝贵的最后一次机会浪费在迟到上？！
　　“操！”万小勇心里恨，不恨老班，不恨学校，恨林峰！
　　就你长得帅！就你讨女孩子喜欢！就你能收到女孩子的情书！还把情书放在床头，也不好好收起来，跟谁嘚瑟呢！
　　咦？万小勇突然停住脚步，转念一想：自己如果把林峰情书的事情告诉老班，能不能功过相抵？
　　万小勇没有去上早自习，而是直接去了陈琳的办公室。
　　陈琳今年三十七岁，在盂城高中执教十一年，已经作为班主任顺利跟满了三届，这一届是第四届。
　　刚从师范毕业那会儿，陈琳跟绝大多数女老师的曾经一样，都想做一个有个性的、跟学生们打成一片的知心老师。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仅在她任教了一个月后就宣告破灭。高中生是不能惯的！得寸进尺就是他们这个年纪的代名词！
　　再一次把一个班带到了高三，一开学，陈琳就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想起自己带过的前三届，想起自己一直留有的那个遗憾，她不允许这一届她的班再出什么状况。
　　今天早晨她早来了半个小时，因为学校给她安排了一个从盂城下面乡镇高中调来的插班生，跟学生家长约好了今天到班里报到。
　　拎着两个包子和一瓶豆浆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的时候，陈琳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女生和她的父亲。
　　女生？！
　　陈琳暗暗自责，她居然没事先了解情况，理化班的男女比例向来是十比一，所以之前她理所当然地以为插班生是个男生。
　　女生......
　　陈琳皱眉的时候，女生的父亲上前一步，脸上紧张地堆着笑：“你好，是陈老师？”
　　“是！”陈琳给了他一个透着严肃的微笑，接着从包里翻出办公室的钥匙，一边开门一边把他们让了进来，“进来吧。”
　　陈琳的办公室也就是高三理化班班主任的集体办公室，里面有四张办公桌。因为四个理化班仅有陈琳一个女班主任，所以男士们本着礼让的绅士风度，把最里面靠窗的位子给了陈琳。
　　因为她今天早到了，所以办公室里并没有别人。
　　“坐吧！”陈琳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后，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学生家长却没坐，那女生一直跟在她父亲的身后，一声也不吭。陈琳这才有时间打量她：齐耳的短发，皮肤很白，脸有些圆，却有个尖尖的下巴。
　　“孩子很腼腆么？”陈琳看不清她埋着的脸，于是笑着和善地说，“抬起头让我看看呢！”
　　她一抬头，陈琳的目光立刻就碰上了她的眼睛，眼睛很大，眼角上翘，清纯里带着一丝勾人。
　　丹凤眼。
　　很漂亮的女生，但陈琳内心却是一沉。
　　她完全不在乎来一个长相普通的甚至丑的，就担心来一个漂亮的。
　　“叫什么名字？”陈琳问。
　　“田子。”那女孩儿看着陈琳，眨了眨眼睛。
　　她眨眼的速度比一般人要慢，不知道是不是刻意为之。造成的结果就是，眨眼中很自然地带着挑眉......
　　陈琳皱了皱眉头，问她父亲：“为什么要给孩子转校呢？”
　　“我们做父母的早就想给孩子转到盂城高中来，一直犹豫。现在高三了，她原先的学校大学升学率实在有点低，再不转就来不及了---”
　　陈琳点头，盂城高中并不容易进，能转过来倒也是本事。
　　“成绩怎么样？”陈琳问到了她最关心的问题。
　　“成绩挺好的！”田子的父亲忙说，“在之前的学校，班里前十。”
　　“高二期末，全市统考，考了多少分？”陈琳并不觉得在乡镇学校考个班里前十有什么了不起。
　　“五百三。”
　　陈琳脸上的笑没了，表情立刻就严肃了起来：“我们班五十三个学生，五百三，在我们班排三十五名。”
　　“那是！”田子父亲忙点头笑道，“盂城高中的师资力量也好嘛！田子进来，肯定还会有进步的！”
　　“嗯，那就看她以后的表现了。”陈琳点头，既然学校安排了，她并没有拒绝的权力，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那她是现在就去班里报到，还是？”
　　“哦，是这样的！她妈妈在学校门口租了个房子，这一年都跟着她伴读！我们今天早上要带她去熟悉一下，上午第一节课来班里上课，可以吗？”
　　“行，那就----”
　　陈琳话没来得及说完，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陈琳抬头一看，班里的学生，万小勇。
　　万小勇畏手畏脚地站着，目光躲闪，不敢直视陈琳。
　　陈琳立刻就明白：他又闯祸了！
　　之所以说“又”，是因为陈琳对班里每一个学生的性格脾气优缺点都无比清楚：就这个万小勇，大错不犯小错不断，上进心基本为零；平生最大的本事就是睡觉，早读课睡，晚自习睡，上课睡，考试的时候还睡！
　　如果说睡觉是他的主旋律，那么他所有看似清醒的时候都是在梦游！
　　最让陈琳痛心的是，这家伙每天睡觉，成绩还不掉，每回考试在班里都能排个二十名；虽然这个成绩还可以，但陈琳总是会反过来想：如果他把睡觉的时间都用来学习，那他岂不是有望全班前十？甚至前五都有可能！
　　陈琳是个英语老师，但此刻也想起了鲁迅的那句名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那好，第一节课来报到吧！”陈琳先晾着万小勇，抬头朝着田子和她的父亲说，“我先处理点事情！”
　　“好，田子就让陈老师费心了！”
　　所以说，万小勇进办公室的时候，是跟田子擦肩而过的。
　　“你又怎么了？”陈琳板着脸问。
　　“那什么---迟到了。”万小勇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既显得诚恳又显得轻描淡写。
　　诚恳是想博得老班的同情。
　　轻描淡写是想给老班一个“这只是个小事”的心理暗示。
　　陈琳显然不吃这一套，直奔主题：“早上几点起的？”
　　万小勇头皮一麻：“今天我值日。”
　　“值日怎么会迟到？”
　　老班果然被他带跑了话题，不在“几点起”的问题上纠缠了，万小勇顿时心中一轻。
　　对啊，值日怎么会迟到？
　　还不是那封该死的情书！
　　这一瞬间，万小勇心里开始了挣扎，说，还是不说？
　　说出来，自己能免于受罚吗？
　　不能！万小勇突然想明白了这道题的答案：老班一是一二是二，林峰早恋是林峰早恋，他迟到是他迟到，都要受罚！
　　不能说！
　　“宿舍太脏了，我足足打扫了二十分钟，拖完地就响铃了---”万小勇开始编。
　　“早上几点起的？”陈琳问。
　　天哪，怎么绕回来了？
　　“五点五十---”万小勇硬着头皮撒谎。
　　陈琳摆摆手：“去班级后面站着吧！”
　　万小勇顿时浑身轻松：罚站，哈哈，罚站而已！只要不叫家长，怎么着都行！
　　万小勇是全班最不怕罚站的一个人，因为，他是全班，或者说全校，唯一一个掌握了站着睡觉的诀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