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集》夕青林

2、小绿和小蓝

　　9102年因为无休止的扩张以及开采，人类最终葬送在了自己手上。

　　彼时再也看不见所谓的青山与绿水，天空也不再是澄澈的蓝色，而是布满了阴霾的灰，林立的高楼大厦不知何时被堆积成山的垃圾海所取代，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言喻的味道，或许是腐败的尸体，又或者是机油的焦香。

　　时绿眯着眼睛看了眼灼灼烈日，嘴唇因为干渴而泛起白皮，衣着破烂，末世之后，他不知流浪了多久，现在他觉得自己活得不像一个人类。

　　人应该活得有尊严，有追求，他不记得哪一部古早的电影里曾经说过：“人一旦失去了梦想，就和咸鱼没什么分别。”

　　他苦笑起来，挣扎在温饱线上下，饥一餐饱一餐，说起来或许都不如一条咸鱼。

　　他感觉他的生命力正在逐渐流失，或许要不了几日，他就会和时珊一起，相逢于另一个世界。

　　只是……作为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他放不下的竟然是身边这个一直陪伴他的机器人。

　　感受到时绿的目光，小蓝歪着头，圆圆的脑袋上是一块电子显示屏，上仿真似的做了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

　　末世之下，满目苍凉，可这双眼睛，却是这世界上最后一片绿洲，因为它澄澈，像是没有被垃圾污染的蓝天。

　　“主人？”小蓝亮了起来，即使这光十分微弱，就如同时绿的生命力一般。

　　“小蓝，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做？”时绿开口问道。

　　“主人，您不会死，小蓝会一直保护您，小蓝自程序设定就是为了保护您而生，您怎么会死？”小蓝显然是不懂这种假设，在他的世界里非黑即白，从未有过关于人情世故的考量。

　　时绿只是笑笑，也不去争辩，甚至带有看透之后的大彻大悟：“会有那么一天的。”

　　小蓝的显示屏弯出了一个问号，疑惑的模样让时绿的心情霎时好了许多。

　　浸泡着垃圾的海平面在上升，最可怕的是，满目望去皆是一片汪洋，可是失去了净化系统的水，却是根本不能喝。

　　死亡这个威胁再一次摆在了这最后一个人类身上，为了节省体能，时绿已经不再活动，而是窝在小蓝为他寻找的一处钢筋之下，那里的垃圾奇异般的被钢筋支撑起来，既晒不到太阳，又不十分狭窄。

　　他又再一次的想到了他的妹妹--时珊。他们在小蓝的帮助下流浪了许久，可是妹妹的体能终究是不能适应这险峻的环境，先他一步离去。

　　他想他应该很伤心，可是在见过太过悲欢离合后，他竟然流不出一滴眼泪。

　　时珊走的时候，他曾为她编织了一个美丽的环境，那是古早的地球，有山有水，有无尽的色彩。

　　她走得并不痛苦，时绿这么安慰自己。

　　就这么胡思乱想过了久，小蓝带着它的收获而回，一小块罐头肉，以及半瓶矿泉水。

　　吃饱喝足后，小蓝带着时绿坐在了垃圾山上，四周寂静，已经再听不到当年的犬吠蝉鸣，世界一片死寂。

　　在这里唯一的消遣，或许只能是望着漫天的星辰珠玑，数着星星，展望一下看不见的未来，以及回味末世之前的地球。

　　“小蓝，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办？”时绿没有回头，又再一次把这个话题拎出。

　　“怎么可能，我自愿服从和帮助人类，在必要的时候，以牺牲自己，保全人类个体为己任。您不会死的。”小蓝木着脸说出这句话，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虽然它本就是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时绿觉得他应该感到心安，因为至少还有“人”将他的生命看得比自己还重。

　　可是除了无奈，时绿还感到一股隐隐的愤怒，这种像是背书一样说出的话，深刻的诠释了什么叫做言不由衷四个字。

　　“小蓝，这是人类固化在你脑海里的程序，并不是你自己的想法。”时绿叹了口气，向小蓝解释道。

　　谁知小蓝并没有就这个话题表示顺从，而是突然的变得激动起来，由程序设定而来的蓝眼睛瞪得浑圆，真好像成了天边发亮的星辰。

　　“不是，这就是我的想法，机器人从不说谎！”

　　“不，我没有说你说谎，只是人活着就是利己主义，虽然卑劣，但这就是事实，你好好想想，世界上哪个生物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想的不是保全自己？”时绿摇摇头，这种由程序设定而来的场面话，在这时候竟然显得如此残忍。

　　它本可以好好活着，它甚至比他更能适应末世以后的世界，太阳会为他补充体能，它简直就是不老不死的存在，俨然就是这片荒芜土地的霸主，它能够好好活着，带着它脑海里的人类文明。

　　小蓝歪着脑袋，显示屏里一片寂静，时绿不说话，他知道，小蓝这是在搜寻资料，但他有把握这场冲突最后会以他的胜利而告终，论起了解人性，最深刻的，可不就是人类自己？

　　“找到了，可是您为什么要骗我？”小蓝突然开口，语气中带着浓浓的不解。

　　“我没有骗你。”时绿挠头，他所希望的，不过是让小蓝活下去，而不是为了那个所谓程序，和他这个脆弱的人类一同消失在地球上。

　　人类已经为他的贪婪付出了代价，并且是以整个种族为代价。但机器人作为人类的衍生物，何错之有？

　　“那么在9102年的三月四日，下午十四时三分二十秒的时候，您为什么将所得到的最后一瓶矿泉水给了时珊？”小蓝没有感情的说出这句话，可就是这句话将时绿拉回到那个时间节点，他最不愿意面对的画面。

　　时珊病了，她的体质不足以应对末日后变幻莫测的天气，缺衣少食的情况下，她活得艰难。

　　那是他们所找到的最后一瓶水，像是花光了他们所有的运气一般，此后竟再没有过收益。

　　时珊眼中含着泪花，可是她知道，比起不劳而获的自己，哥哥更需要这一瓶水。

　　她颤抖着伸手将这瓶水递给自己：“哥你喝，喝饱了才有力气找吃的。”

　　时绿无法拒绝妹妹的好意，轻抿了一口骗她说：“哥哥在回来的路上已经喝了水，珊珊喝。”

　　其实他骗了时珊，不仅仅是这最后一瓶救命水。在三月四日之前，他真如他所说一般，在回来的路上吃了东西。

　　物资实在是太为匮乏，如果不保存他的体力，他没有办法找到供给两人生命力的食品。

　　但那是最后一瓶水，小蓝看不到前因，它只看到了他将这瓶水让给时珊，却没看见他对时珊的欺骗。

　　“您不也是在用生命保护别人吗？难道说，你自出生，也被设定了必要时牺牲自己以保全时珊的命令？”小蓝接着说。

　　“不，这不一样，人类就是自私的。”时绿哆嗦着唇瓣，像是又回忆到了时珊去世那日，他眼中极速聚集着泪珠，他如此卑劣的欺骗了时珊，如果他更早一点将食物拿出来，时珊，时珊或许就不会死。

　　“您在说谎，刚刚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您的眼角明显下垂，微表情告诉我，您在说谎，您为什么要说谎呢？”小蓝不解。

　　“我没有说谎，我只是……想让你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时绿望着自己的双手如是说道，曾经他也是一个衣食无忧的孩童，可是末世降临夺走了他的童真，他必须为了生存而东奔西走，为了翻找生存物资，那双嫩白的手早已布满了老茧。

　　他不过也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可是他的心态却变得像垂垂老矣的老翁。

　　想让小蓝活下去，或许是他时绿作为人类最大的善良了。

　　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再继续下去这个话题。时绿知道是徒劳的，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

　　临近七月，太阳像是一个火球，烘烤着大地，小蓝这些天将附近的垃圾山都翻遍了，可惜并没有被好运所眷顾，他们再也没有找到过矿泉水。

　　放眼望去，就能看见水，可是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这是人类为自己的自私以及短视所付出的最为沉痛的代价，现在全部报应在了最后一个人类身上。

　　小蓝抱着时绿，时绿已经不能靠自己的力气起身了。他的体温也越来越低，在这近四十度高温的烘烤下，可是却再也唤不回他的温度。

　　“时绿，我要怎么做才能救你？”小蓝搜索了脑海中的程序，可是却没有任何一条可以处理目前的状况。

　　“你什么也不用做，好好的陪我待着吧。”时绿望着小蓝圆圆的脑袋，费力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丑的笑，他想安慰小蓝，可是转念一想，他不过是一个机器人，哪懂什么悲欢离别？

　　“您没有遇到危险，我要怎么才能牺牲自己保全您？”小蓝又再次问道。

　　“不，你什么都不用做，你只要好好活着，带着人类文明，以及人类的教训而活着，我相信你会活得好好的。”时绿的声音越发微弱，需要小蓝低头才能听见这近乎呢喃的声响。

　　“我困了，我可能需要睡会，你能陪我安静会吗？”时绿费力伸手，摸了摸小蓝的脑袋，那里十分光滑，且冰冷。但不知为何，时绿居然感觉到一股暖意。

　　“好的，主人。”小蓝回答道。

　　它就这样抱着时绿，直到体感程序告诉他，面前的时绿已经一片冰冷，它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但它不敢出声，因为时绿说，他需要休息。

　　几滴冰凉的水珠落在时绿的脸上，小蓝觉得主脑酸涩得可怕，它从未有过这种情绪，即使找遍了它脑海中的所有程序都是空白，机器人不会有喜怒哀乐。

　　是下雨了吗？小蓝抬头望着蓝天，炙热的红日之下，不见一片乌云。

　　人类真是自私得可怕，小蓝想到，可是也无私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