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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野子小姐 ...

  •   这顿饭说是苏锡文宴请程林二人,实际上苏锡文只将此事交给王世安等一干秘书去办了。

      王世安用的是公款,加之是本人出身广州巨富之家,又是从美国留洋回来的,做派格调处处效仿欧美,场面自然不会小。

      外界传言苏锡文在他的一众秘书中最喜欢王世安。王的能力虽不强,可品味却很高雅,做起事来不论里子如何,面子上总是很光,这也是一种本领。

      果然,今晚晚宴是在九霄厅办的,这是和平饭店最高级的宴会厅。哪怕是王世安用了政府的面子,也要提前一礼拜才能预约包场。

      此厅外部的门饰是拉利克玻璃,只两块玻璃的价值便已高达半座和平饭店。内部全铺了乳白色的意大利大理石,顶端吊了两盏古铜镂花吊灯,极是典雅。

      九霄厅的外挑阳台乃是整个浦西观赏外滩与黄浦江的最佳位置,视野开阔,景致独到。只是因为此时正是冬天,朔风扑面,通往阳台的门封闭了。

      透过水晶玻璃上的浮雕嵌饰俯瞰上海之夜景,只见租界灯火稠密,洋洋洒洒,犹如片片金箔朝同个方向拢成了一片;靠近苏州河北岸的日占区却只得零星灯火,如风中细微烛火,动辄有熄灭的风险;再往远处看去,便是漆黑一片,没有半点光亮,什么也看不见了。

      也不知道从哪通来的水汽管子,暖气将整个九霄厅烘得如晚春天气。桌上地摆着这个季节罕见的粉白蔷薇和橘黄郁金香,都是半开的娇嫩花骨朵。但因为厅内温度湿度皆适宜,不少已经全绽开了。它们被盛在水晶瓶或贝母盏子里,因为放得低,这些花像匍匐生长在亚麻桌布上似的,丛丛簇簇,香气幽微。

      鬓影钗光,衣香人语,纷至沓来。

      一年后重新来到和平饭店,程征饶有深意地打量了林念一眼,发现她神色自若,没有任何一点异常,恍若无事发生过。
      他微微弯腰,附在她耳边悄声道:“林小姐如此训练有素,有时候连我也不得不佩服你。”他虽是开玩笑,但内心却是真对她起了三分敬意。这般滴水不漏的镇定,换做他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说话间,程征的吐息有意无意地轻轻吹拂于林念耳后一小块肌肤之上,极敏感,惹得她不由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林念扫了一眼全场,只见厅内的摆设一律是白色的,席中的女眷也多穿着浅色或白色的洋装。她低声道:“看来是有dress code的,他们却没有同我们说。”

      她身穿墨绿旗袍,与这些女眷格格不入,心中便了然:这是要给她的一个下马威。

      大家正准备落座,王世安侍立在苏锡文旁边,代他宣布,笑道:“今日的规矩,男士列一席,女眷分列一席。大家互不熟悉,交际起来才有意思。若本就相识,又或者夫妻同席而坐,难免只同旁侧一二人攀谈,咱们今天的宴会便失去了一半的趣味了。”

      程征和林念无法,只得分开。这种列席之法,显然是针对他们两人来的,势要将他们分开,逐个击破,看看是否有破绽。

      程征作势在林念脸颊上轻轻一吻,以极低的声音道:“少说话,少动作,不吃东西。万事有我。”

      林念缱绻看他一眼,道了声“嗯知道了”才往自己的座位走去。两人在公共场合也不避嫌,外人只道他们是情到浓时不愿分开。

      程征左手边的名牌写的是“上海市政府市长”,自然是苏锡文了,此刻他正在前台准备致辞;右手边的名牌写的是“日本国驻上海新闻署副署长竹内平”。

      苏锡文正在台上准备在讲话,门口忽然传来哈哈的大笑,很爽朗,但又过于爽朗,仿佛这笑声是故意要笑给谁听似的。

      只见门口一个矮个子,国字脸,留着仁丹胡的男子大步走进来。他背后跟着一个身穿白色洋装的女子,苹果脸,大眼睛,剪着时下流行的短发。这两人本来就迟到了,走进来的动静还如此之大,不免让全场的目光都聚集于他们两人。

      这两人恍若未觉,目光在厅内逡巡一圈,径直往程征那里走去。

      那男子还未走到程征跟前,便张开双臂,极夸张地朝他抱去。程征淡淡一笑,没有接那拥抱,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了一声:“竹内君。”
      这人便是程征在日本士官学校的同窗,竹内平。

      竹内平感慨道:“程君,好久不见了。有多久了,大约是三年吧?”

      程征道:“是,有三年了。”

      竹内平后面的女子见他两人寒暄并不顾及自己,幽幽道:“程君是只看到哥哥而看不到野子吗?”

      程征一笑,“野子都长这么大了,认不出了,我还以为是你哥哥的新女友。”他这句话自然是玩笑,这竹内野子和竹内平有极其相似的面部轮廓,一眼便能认出来。

      “才三年呀,程君就认不出小女了。”
      野子是横滨世家出身,说话时带着少许的关东腔调,句尾语气词微微轻快上扬,很是软糯。

      方才听程征谈到女友,竹内野子眼睛一转,笑盈盈地说:“听说程君这次来上海带来了一个绝世佳人,像是《源氏物语》里的夕颜一样美丽,在哪呀?你把她藏起来了吗?”

      她一直是用日语说话,声音清脆响亮,叫人听得极清楚,懂日语的宾客纷纷朝林念的方向看去。

      程征皱了皱眉头,没有动。

      他了解竹内野子,年纪小小,说话露七分藏三分,但往往那三分才是她要说的意思。他在日本时读的书并不多,但亦知道《源氏物语》中的夕颜是出身小官宦家庭,早年丧父亡母,是个命很苦的女人;日本学界甚至有一种说法,认为夕颜是暗娼。
      野子却将林念比作夕颜。

      竹内野子趁大家都往林念那边看,便细细打量程征。他脸上一如既往的冷峻,殊无笑容,却比从前还叫女人动心。

      她顺着大家的目光看去,看到林念,于是明媚一笑:“啊,果然是个美人。只是,我以为她会更美一点呢。”后半句话她一字一顿咬得极重。
      语毕,眼睛又骨碌碌往女士席那边瞟,见林念和席中那些蓝绿眼珠子的英法参赞们的夫人一样,对这边的谈话没有什么特别反应,脸色极平静,看样子是不懂日语的。

      苏锡文在台上简短地致辞,无非说的是什么“中日两国,世代友好”、“奠定两国永久和平之基础,此为吾人对于东亚幸福应有之努力”云云的陈词滥调。

      竹内野子的位子正巧便在林念的对面。她落座后并不和林念打招呼,只一径地和旁边的法国参赞夫人攀谈,很是热络。

      林念坐在席中。她一身墨绿在白衣女子们的中间,是漫花飞雨杨柳絮中的一片绿叶,人家热闹地拢作一团在半空中飞扬,唯独只有她怡然幽静地往下沉。
      灯光在玻璃高脚杯和银器间反射摇曳,晶莹的香槟间或浮上来绵密气泡,有细细的钻石一样的光泽。

      苏锡文的夫人列位在林念的旁边,见无人和她讲话便主动来和她交谈。这位苏夫人已然是苏锡文的第四位妻子了,只二十出头,比苏家大小姐年纪还要轻一些。
      苏锡文来前嘱咐她,多和程征的女伴说话,说的什么,统统记下来。

      苏夫人往前凑一凑,对林念笑道:“我回去可要罚王世安。”

      林念听程征的话,并不想和席中的妇人说些什么。此时没法子,只好敷衍问:“这是为什么?”

      “王世安做事不牢靠,今天本来是程处长和林小姐的欢迎晚宴。他弄得这样洋兮兮的,分不清主次。还有这些个菜式,不中不西,我看林小姐都没有动,是不是不合胃口?若是不喜欢,我叫厨房给你重新做,你平日爱吃些什么?”

      “我本来便不爱热闹,王秘书这样安排是最好不过的。这菜色是很好的,中西合璧,很有特色。只怪我自己,最近天气冷极了,我得了伤风,吃不下什么东西。”

      林念这话说得过去。王世安的确用心,他嫌和平饭店统一的后厨够不上水准,特意打招呼调了华懋阁的厨子和茉莉厅的适酒师前来。

      苏夫人又劝了几句,林念答得都客气。

      苏夫人本轻看林念,道不过是个交了豪运的交际花,能有什么本事。但她现下心中不由有一丝佩服。

      她是一路女校读上来的学生,深知年轻女人扎堆的地方最怕孤立,最怕攀比,一旦被闹哄哄的人群落下,就是要被欺负的那个。
      寻常的女子心性若够强,或能抵得住旁人的戏耍冷落。但这时一旦有人热心搭讪,再多几句同情赞美,便挡不住地要将来人视为姐妹,要将心掏出来与来人相交。这是人性使然,也是她最擅长的手段,不算高明,却十分管用。

      偏林念,从头到尾脸上也无甚表情,不卑不亢,她主动迎上去像是讨嫌。这淡漠的气质倒与程征那个冷面阎王有几分相像。

      苏夫人在林念这里碰了不软不硬的钉子,自知劝不动她,便叫来侍从去问王世安是否可以开始舞会了。

      晚宴后的舞会,王世安命人将灯光打暗,又将厅中播放的门德尔松的钢琴曲换了,而改用现场的爵士乐队演奏。慵懒浮华的调子,影影绰绰之间,有一种暗香浮动的情调。
      厅中的舞池装着白枫木弹簧地板,一流的跳舞场地。伪政府的人耽于享乐,对这些时髦玩意儿十分精通。

      程征走过来,见苏夫人还对林念欲说些什么,便微笑道:“苏太太,我可要把林小姐借走了。”

      苏夫人见他这样说,不由调笑道:“哟,才分开这么一会……程处长来宣示主权,我怎敢留住林小姐。”

      程征心中松了一口气,拉着林念的手欲走。

      忽然西装的下摆被人轻轻扯住,是竹内野子,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了,身后跟着她哥哥。

      此刻野子就站在林念眼前,她的容色并不是很美,但是却能端起一副气派,让人忽略她五官中的某种粗糙,从而令人认同她是漂亮的——同样是女人,林念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天赋。

      野子微笑道:“程君,你和林小姐天天夜夜相处,怎么不腻?”
      见程征皱眉,她也不怯,只朝林念笑,用生涩的汉语道:“林小姐,可不可以把程君借给我跳一支舞?”

      林念没有说话,脸上依旧是一派淡然,嘴角微微上扬。

      倒是程征开口,“野子,你的汉语退步了许多,看来这三年竹内夫人没有好好教你。我记得你从前不但汉语流利,还会说福建方言,是不是?”
      竹内野子的母亲是中国人,这是她竭力回避的一点。

      直到此刻,野子那张像是永久性刻上去的笑脸才出现了一丝冰裂。旋即,她又更用力地笑了起来,将那条裂痕补上。

      野子上前一步,斜睨着林念,脸一扬,道:“我听说林小姐从前唱歌很好,可以在我和程君跳舞的时候唱歌伴奏吗?”

      她的声音不高,但是这种场面是大家怎么也不想错过的。
      她一开口,周遭的人隔岸观火幸灾乐祸的眼神都往三人站的位置看过来,等着看林念怎么回答。

      林念淡淡地看了野子一眼,黑白分明的瞳仁看不出任何情绪。她个子本就比寻常女子高,现在蹬着高跟鞋,更是从上往下俯视。两个小小的野子倒映在林念的眼睛里,像跌进了两泓冰凉的秋水。

      野子叫她这一眼看得发毛,后背竟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只是已经下不来台,嘴上还强着:“不可以吗?”

      林念这时候倒笑了,她冷了一晚上的脸,此刻被咄咄逼人的野子逗笑了。她没吃东西,因此妆容未花,她一笑,浓而密的眼睫微微垂下来,红唇粲如玫瑰初绽,映着后面一捧捧的低垂蔷薇,竟有众星拱月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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