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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舞会与醋 ...

  •   乐声响起,野子拉着程征滑入了舞池。程征的舞跳得不差,一身笔挺西装,身材颀长高瘦,应该是很好看的。
      但这时候他全然没心思应付竹内野子。

      林念,林念就这样放任他和别的女人跳舞。他既烦躁又失落,半心都是无措,憋着一肚子气不知道往哪里出。

      偏这傻瓜还上台去为他们伴奏。

      淡绯色的布景前,林念扶着麦克风地站在追光中,面目模糊,曲线婀娜。她将嗓音压下去,低哑的声音沙沙的,透着随意的温柔风情,是梦里头才有的不谙世事的烟火气。

      她唱《秋桜》,这是日本的演歌改的曲子。曲调哀而不伤,爵士乐队亦默契地跟上。其中有一段类似于念白的低唱,林念日语的发音圆融流畅,是标准的东京腔调。
      程征有些意外,他不知道林念也是会日语的,且他听出念白中的词是林念自己加上的,唱的大约是古俳句,连他也没读过。

      程征脸上是一种复杂难以言喻的神气,眼底的火苗又燃起来。
      他这时候领会了,林念半场冷淡做派,并不是不在意他,只不过是听从他先时的嘱咐。此刻再忍不住,便放开了戏弄野子。不知为什么,他竟感觉到一些幼稚的快乐。

      他低头饶有趣味地打量野子。

      野子原本只是一径地仰头凝望着他,此时只转脸看着林念,舞步也停住了。
      听林念开口,她便已知道自己在人家眼里当了回小丑,脸色渐渐沉下去,阴阴似山雨欲来。
      唱到俳句时,野子一下子霍然放开搭在程征肩头的手,一言不发转身绕过翩然起舞的一对对,往舞池外走。

      程征自然不会追上去,他看见竹内平拉住妹妹,嘴形像是在说“不要生气”之类的话。

      林念唱完,台下有日本人眼中含泪,赞她唱得如此好,叫自己想起来家乡的樱花。

      林念心中嘲弄,心道:“可你又叫多少中国人失去了家乡。”
      余光里,她瞥见程征长身站立于台下的人群中,含笑注视着自己。他知道她的心念,于是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林念领悟了,一垂眼收起心绪,大方用日语致谢下了台。
      她一下来,便有男子拥上前问是否可赏脸跳支舞。

      林念的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见程征被挤到了舞池的边缘。
      有人力排其他人的阻碍,到了林念跟前,伸出手问:“林小姐,可否给勖某人一个面子,赏光共舞一曲?”
      林念本想拒绝,一听这人姓勖,心念一转,应了下来。

      勖姓少见,此刻又能受邀到这里来的只有一个,便是满洲铁道株式会社驻上海事务所的副所长秘书勖思同。满铁公司表面上是一个铁路经营公司,但却公然涉足于政治、军事、情报等领域,它所掌握的资料的极其丰富,不亚于美国中情局和苏联克格勃,乃是侵华的头牌兵。诱降汪精卫的便是满铁上海事务所所长西义显。

      在日本人还没有正式成立特务机构“极司菲尔76号”并拨给汪伪政府之前,满铁上海事务所乃是在沪最大的日本特务机构。如今勖思同主动送上门来,林念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相比截获电报或窃听暗杀来说,舞会是套取情报的好时机,风险小而性价比高。这个手段因为过于浪漫而显得老派,但实在有很多男人吃一套。
      几年前,川岛芳子在舞会上引诱张作霖的副官,套出了张作霖回东北的时间,策划了皇姑屯事件,炸死了张作霖。
      此事一出,震惊中外。在中央军的内部会议上,高层曾特意因此事而下了严格的禁舞令。
      好在伪政府的人可不管那么多。这般流行的事物,他们怎么肯错过。

      林念挽着勖思同翩然下了舞池。林念本来就是交际花出身,跳舞自然不必说,勖思同的舞却跳得很一般。他在外虽然是吆五喝六的汉奸红人,可在这厅中的,谁没有个一官半职?他只是勉力挤到美人的跟前说话,想不到竟交了好运,这么许多人围着林念,她竟选中了他。

      对面的人跳得差,舞步黏湿拖沓得如同梅雨天气里晒不干的鞋袜。
      林念笑着,干脆也不怎么管他跳得如何,旗袍的下摆径自旋出一朵朵小小浪花。

      勖思同平日心狠手辣,可到底也是男人,此刻又惊喜又虚荣,心底不免随着那一朵朵墨绿的浪花荡漾。

      寒暄几句后,只听林念低声开口:“勖总长,有件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勖思同哪管它当不当讲,只希望这美人慢慢讲,讲得越长时间越好。他面上还维持着,只道:“林小姐的话,哪有不当讲的,勖某洗耳恭听。”

      只听林念开始睁眼胡编:“我家有位表姐,命苦得很,早年便丧夫,只得那么一个宝贝儿子,偏偏叫人诓骗去做了共产党。现在我表姐遍寻他人不到,成日里以泪洗面,只盼儿子能回家来。勖总长本事大,不像我们家老程,挂得是虚职,连一个人都找不到……”
      她的故事编得有须有尾,连程征都要在她的故事里演个角色,逼真得让人不能不信。

      勖思同被她牵着,微微思忖,舞步便又慢了几拍,一脚踩在林念的高跟鞋上。

      林念其实不疼,却轻呼了一声,勖思同脸上露出抱歉又为难的神色,道:“若只是一人,又是林小姐的亲眷,这事倒也不难……只是我若和林小姐说了,你可千万不能外传啊。”

      林念微笑,道:“这个自然,我怎么会让勖总长难做人。只要……”她把小虎也拉上,“只要小虎能平安回到我表姐的身边,我表姐就是打断他的腿,也再不会容他去做什么天杀的共//产//党。”

      尽管有乐队的管弦之声,勖思同还是将声音压了又压,道:“本月廿四号,也就是五天后,警署会在租界内进行一次大搜捕。租界之中,窝藏的国□□徒甚众,一旦捉拿,统统会关进监狱。到时候,你叫你表姐拿着她儿子的名字去问,问到了你便再来找我……林小姐的忙,我是无论如何都要帮的……”

      林念微笑,这人倒是有小聪明,话说了一半,生怕她不去找他,现在占不到她便宜,还给她留个钩子。
      要是让程征知道……林念缩了缩脖子,又想起了他在宛平路那晚的拧断人脖子的清脆声响。

      一曲舞毕,勖思同立刻被其他拥上来的人挤了出去。
      这些人但见林念在舞池中如蝴蝶般轻盈地旋转,却总是受制于对面的人蠢笨的脚步,不禁有如亲眼目睹猪八戒吃人参果之叹息扼腕,于是更加想要上前来证明自己。

      林念故技重施,状似不经意地挑了在伪政府里做参谋的一个日本人。这日本人比勖思同谨慎许多,只是耐不住受过训练的林念,最终还是吐露了秘密。

      林念道自己今晚身体不舒服,只跳两支舞。
      舞罢,还有人不断上前来邀请。林念笑笑,道了一声“抱歉”,袅袅婷婷穿过人群。

      她在跳舞的间隙早看到程征坐在外圈,有女子大着胆子上来邀他,他黑着一张脸,不知道说了什么,不但这个大胆的女孩立即离开了,剩下几个在旁观望不前的女子也走了。

      此刻程征人却不见了。

      程征本想和林念跳第一支舞,见她犹豫一瞬,已经选了别人,干脆远远地退开。他心下烦闷,干脆到走廊外的吸烟室去抽烟。

      这外间的吸烟室虽然不如九霄厅豪华,但也装潢得很是富丽典雅,只是没什么风格,混搭着好看罢了。黄花梨的家具透出红黄玉髓般的温厚光泽,地板上铺着雪白厚软的地毯,踩一脚陷下去一半。靠落地窗的一角朝外放着樱桃木皮沙发和蓝绿嵌金小几。屋子里照例是摆满了花的,只不过此处是红白玫瑰。

      几上有白瓷小盏,清水养着一朵红玫瑰的骨朵,静静躺着,像是带着花瓣翅膀的安琪儿。

      屋子里没开吊灯,只四角的壁灯幽幽亮着。沙发的边桌上还有一盏谷蕊样子的老式台灯,只是罩子换成了白琉璃,光线柔和朦胧,拢作一团。
      程征便在沙发上坐着,这吸烟室隔音极好,外间爵士的声音隔得这样近,传过来已如隔了一大片湖水般渺渺茫茫。

      程征修长手指里擎着的香烟,也不吸,只看它这样烧着,一缕一缕地往上游,燃出长长的烟灰,正好掉在脚边的水晶烟缸里。

      有人推门进来,他头也不回。

      这人走过来到他后面,俯下身隔着沙发靠背攀着他的肩,暖洋洋的呼吸轻轻喷在他的侧脸,含了一缕笑意,道:“你跑到这里来偷闲,叫我好找。”

      见程征不说话,林念索性绕过来,走到他跟前,见他负气,眉间的川字又深了几分。

      地毯厚软,高跟鞋的鞋跟几乎陷进去,站得不稳。林念索性脱了高跟鞋,以仰望的姿态赤脚蹲跪在他身侧。
      她小小的脸孔望着他,鼻子不高,但很秀丽,眼尾微微上挑,并着那粒浅痣,又纯又媚。

      她声音轻柔地哄他:“生气啦?”

      程征紧紧地抿着嘴:“没有。”

      林念这个姿势看着轻松,实则腰背吃劲,于是便轻轻扶住程征的膝盖。程征但见一截冷香的白腕子搭在他的膝上,他的西裤本就是极正的黑色,更衬得她手异常的白。

      仿佛有一根羽毛划过心上,既酥又痒。她手掌一贯凉,怎么这会子一股热透过她的手沿着膝盖上行。

      他强迫自己去说些别的转移注意力:“我不知道你的日文也这样好。”

      林念道:“我哪有那么神,只不过是竹内野子正碰上了。在林府的时候,我爹……林老爷请了人专门给我补习日文和英文。倘若今日是爱慕程处长的是个俄国小妹妹,我便只有被气死的份儿了。”

      程征见她这会还在说笑,心知她已不将野子放在眼里,松了一口气。

      林念拉着他的手。他的手指极长,骨节分明,掌心有茧,腕上有疤。
      她轻轻抚摸这早已愈合的伤口,声音压得极低:“满铁的人说廿四日有大清剿,无论国共,抓住的统统关进去。如今国共合作,我告诉你一声,让你的人务必小心。”

      见他不开口,她声音更低,道:“日本人有意组建新的特务机构以对抗军统和中共特科,地址就选在极司菲尔路76号。若你此时早做准备,向汪精卫讨个差事,这样对你大有裨益……”

      她的话,他听着,眼光却落在她胁边的盘扣上。那盘扣并作一排,斜斜往下延伸到侧腰。这不盈一握的细腰,方才还有旁的男子扶着。

      林念站起来,在沙发的另一端坐下,背后正挨着边几上的那一丛红玫瑰。

      娇艳欲滴。

      他从前觉得这个词俗气,可看到她在眼前,竟也想不出别的词。
      她嘴上擦了一点口红,上面又覆了层薄薄的凡士林,欲吻的形状,丰盈湿润的玫瑰色。长长的睫毛轻轻垂下来,在脸上投出小扇子般的阴影。

      她画这样红的唇,描这样好看的眉目,叫别人看去。

      程征不语,只绷着一股子冷意,脸色似严霜。壁灯沉沉的幽光下,他颧骨下凹进去一块阴影,眉头皱得更深,显得冷峻而不可侵犯,仿佛动一动便会有冰碴子溅出来。

      林念从未见程征生这样长久的气,他哪怕是恼她,也很少不跟她说话。心中一冷,想到他这八年里也不知道有多少个这样那样的妹妹,不由也带了三分恼,负气道:“不说话,难道是怪我刚才欺辱了你的那个……”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霍然起身的程征从沙发上一把拉起来。她一时没站稳,整个人摔进他怀里,他不由分说地吻下来,又密又急,简直不容她呼吸,霸道得像在惩罚她。

      她在他怀里,铺天盖地的都是他身上的香味,须后水和尼古丁味道混杂着,叫人想到深秋时节微火焚烧后的乌木,清淡而微苦。

      他的呼吸很急,手也烫得吓人,落在她手上像是要燃起火来。

      过了许久许久,他才放开她,梦呓一般道:“以后不许这样了。”

      “什么……”她还没反应过来。

      他把头埋在她的脖子和锁骨之间凹窝,闷闷道:“不许和别人跳舞。”

      林念失笑,原来他是为了这个。

      她乌云似的髻散乱了些,挽在一侧,却有种别样的妩媚。正要说话,他又吻过来,绵长而爱惜地描摹着她的嘴唇。她便这样趴在他的胸膛上,宽阔而坚硬,她听到他的心跳比平常快得多,一下一下,像鼓点一样砸在她的心上。

      外面有人走动的声音,想是酒阑人散去,宴会要结束了,程征却丝毫没有放开她的意思。林念伸手欲推他,又羞又急,唇齿间含混不清地说:“有人过来了……”

      他一把捉住她推他的手,反扣在她的腰后,把她抱得更紧,轻声道:“怕什么,就叫他们看。”

  •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将近,又要做一个边码边更的真汉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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