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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课 ...

  •   极乐教是座充满了宗教色彩的教会。
      可是即便受到了神的恩赐,也无法驱散大自然四季轮转的冬日严寒。

      来极乐教的第四天清早,松阳从极乐教教主的主殿里出来时,天还只是蒙蒙的亮。
      他趁还早没什么人时,抬手擦去了自己嘴角的血迹,然后拢手站在极乐教的池塘边,被冷得呼出了一口氤氲的雾气。

      极乐教喜爱焚香,建筑构造都有些严实了,很多地方都遮得严严实实,白日里密不透光,他这些天唯一在这里找着开阔通风点的地方就是这片廊外的池塘坪院。

      大约十平方米大的地,往上一看,是被屋檐瓦角框限的天空。
      但这也仅仅是站在他这个角度看而已。

      他知道,苍穹是除了宇宙之外,其它任何东西都比不了的辽阔,小至麻雀蜉蝣,大至飞鸟鹰鹫,都能在上方尽情翱游。

      现在它正蒙着黯淡的色,任其绒毛般的细雪从这一方天窗落下来。
      天地间静悄悄的,晨光驱不散黑夜的影子,眼帘中的白霜为池塘覆上一层易晃的轻纱,水面上也结着青蓝的薄冰。

      松阳的身影隐约映在上边,却被其下还能翕游的鲤鱼晃得扭曲了。

      虽然现在不是莲花盛放的季节,松阳也能根据清水之下所种的植物根脉判断那是莲花。

      极乐教很喜欢莲花。
      都说莲花是极乐世界开放的花,即人死后的葬花,在这外边得被人忌讳厌恶的花卉,可是在极乐教里却随处可见。
      屏风,壁画,花龛……它的每一瓣都在这里绽放得极其张扬艳丽,甚至连同「死亡」这个词,一起被童磨赋予了圣洁的意味。

      若是放个正常人进来极乐教看看,怕会有一瞬以为这里是三途川或地狱阎府吧。

      毕竟,与死亡挂钩的宗教,应该说是□□才对。
      但是依旧有很多人来到了这里。

      其中印象最深的,是他初来到极乐教时,在这里遇到的一位女性。

      当时她的发簪不幸落入水中,站在池塘边上手足无措,松阳见她犹豫片刻后选择撩起衣物下水捡时,便阻止了她,帮她下水捡了。

      他的手臂因此被冻得通红,衣物也被水下的淤泥弄脏了大半。
      但是松阳只是温和地将发簪递还给了对方:“这是对你而言很重要的东西吧。”

      她接过那支发簪时没有道谢,只是呆呆地看着他,松阳至今都能记得她当时的目光。
      呆滞,冷漠,没有一丁点的光。

      他们也仅仅是有过两次交集,松阳就再没有见过她了。

      后来听说,她被童磨送往极乐世界去了。

      “吉田先生?”
      当下,松阳在庭廊边上最先遇到的是极乐教的主事:“你起得真早。”

      他是童磨之下处理教会大小事宜的人,每天都尽职尽责起得最早,所以今天看到松阳时脸上有些讶异。

      而松阳只是平静地回答他:“与教主大人彻夜聊谈,刚出来。”
      这一听,主事面上便是了然。

      昨日童磨找来松阳要和他聊天,这事主事是知道的,不过他没想到两人会聊到天亮,想来是聊得很投机才会如此吧。
      思及此,他看松阳的目光里少了几分疏离,眼见松阳的衣物上好似覆着白霜,他便让松阳赶紧进屋子里休息吧,里边都烤了炭火,比外边暖和得多。

      闻言,松阳弯着和煦的笑容道了谢。
      然后,他就听到主事搓着手道:“冬天实在太冷了,想必很让人讨厌吧。”

      主事这话说得在理,因为站在他的角度来看,若不是童磨的话,估计松阳就得冻死在外头了,更何况外边现在的形势有些严苛。
      兴许他说这话还有夸童磨和极乐教的意思,只见主事微笑的面容染上了一丝虚渺的温和。
      他等待似的注视着松阳,没有移开目光,也许是还想看他赞同这个观点,并露出感激的表情来。

      于是松阳会意地点了点头,得到了主事心满意足的微笑。
      然而,松阳又道:“冬天对在下来说,也许是灾难也不一定,但是对一些人来说,可能却是福音。”
      眼见主事困惑的眼神,松阳便笑着继续说:“比方说山里的卖炭人,还有甜酒商人,都需要以此为生,没有冬天,对他们来说也是灾难不是吗?”

      松阳的口吻很温和,也不算突兀,主事一愣,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松阳便笑了笑,与他作别。

      老实说,松阳其实也不讨厌冬天。
      即便他死在了冬天。

      往年这个时候,他会早早烤起炭火,尽量将自己开的私塾熏暖,然后迎来一批冒着晨风细雪前来听课的孩子。

      他们身上的雪絮夹在衣帽间,跑进屋子里时浑身都是外边裹携而来的冷冽,一张张小脸被冻得通红。

      而松阳会站在门边为他们细细地扫开,这个时候,他才会发现自己身上的温度以及那双曾经沾满了鲜血的手,竟能够融化冬雪,也能让受寒的孩子露出微笑,整座私塾也会因此热闹起来。

      这么一想,每个冬日都来得让他期待,哪还有讨厌的理由呢?

      在他与主事分开不久后,童磨那边就传来了消息,说是主殿破了个大窟窿,目前正在修。

      松阳原以为自己很快就会被童磨赶出去,但是没有,不但如此,也不知对方用了什么理由蒙过去了,极乐教的主事完全没将此事与松阳联系上。

      比方说那个大窟窿是他打童磨时留下的。

      来极乐教仅仅几天,松阳算是摸清了这座教会的性质。

      这座教会是以童磨为中心运转的,简单来说,童磨是极乐教存在的核心,来到这里的人对童磨都有一种魔愣般的信仰和尊崇。
      他们都说童磨是神之子。

      这个词松阳上次听还是在几百年前,可是时过境迁,它出现在了一个食人鬼身上。
       而当松阳问其原因时,大家都毫不吝啬地告诉他童磨与凡人的不同。

      首先就是他不似常人的外表,然后是他身为教主的作为。
      童磨会给予难民庇护之所,会倾听众生的烦恼,也会引导他们。

      教会里的一个小姑娘对此说:“教主大人与我们是不同的,您不觉得他给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吗?教主大人总是无忧无虑地微笑着,与我们这些受尘世之苦的人不同,他好像已经脱离尘世不为世间的苦难所困了,这样的存在,会被大家仰慕倾羡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这个说法让松阳很感兴趣。
      他起初以为人们所说的不同是源于童磨与人类的物种差异。

      松阳死后在这个有食人鬼的世界醒来,在碰见童磨之前也遇过不少,所以对他们还算了解。
      虽然鬼是由人类变来的,但是鬼与人的差异已经是天差地别。
      很多鬼没有人类时期的记忆,甚至性情大变,先别说之后是否还拥有人类的感情,大多人在经历变鬼的改造过程中都会失去理智,饥饿感致使他们连爱人至亲都能够啖食,更何况是成为以人类为食的怪物后的价值观。

      鬼与人类除了肉|体生理上的差异外,最根本的改变就是两者三观的颠覆。
      ——鬼看待人类,也许就像人看蚂蚁一样。
      以这个观点为基础,那么人们就可以从鬼身上察觉到两者之间的不同,毕竟,人类这种生物对与自身不同的异类是最为敏锐的。

      但从大家对童磨的评价来看,好像不仅仅是这么回事。
      松阳的心中有了猜想,便顺着小姑娘的话问:"既然教主大人已经脱离尘世了,那他还能理解众生之苦吗?”

      那个小姑娘没想到松阳会这么问,当即愣住了。
      松阳继续问:“如果他连理解都做不到,你又怎么能确定他给予的引导就是正确的呢?”

      与童磨接触的短短时间里,松阳算是知道了童磨所谓的引导并非告诉或帮助人们去解决问题,而是同情肯定那些人的悲苦,再加之人类本身的软弱,然后让人们心甘情愿地接受死亡。

      ——人死了就不会再经历人间的痛苦。
      这个结论的逻辑乍听之下没什么毛病,可若是将其换成“人被杀就会死”这句话来说,好像就令人有些哭笑不得了。

      某种意义上,极乐教的「引渡」或许可以称为诱导自杀。
      即便双方好像都没这个自觉。

      因为在他们彼此看来,这是一场庄重圣洁的洗礼也说不定。

      可是在松阳看来,他们除了死外,还有更多的选择。
      例如与松阳聊天的小姑娘,她才十五岁不到,是先他来到极乐教的,正值花季年华。

      据说是家中好赌成性的父亲欠下一堆欠款,然后抛下了母女俩跑路了,母亲生了重病也没有钱医治,而讨债人找上门来,若不是不久前被追打时逃进了极乐教来,她就要被卖到吉原去了。

      这样的情况对年纪不大的孩子来说是沉重的,所以她感激吹捧童磨不是没有道理的,并且向往童磨口中的极乐。

      因此当松阳问出以上好像在质疑童磨的问题时,小姑娘有些生气。
      她语气尖锐地说:“如果教主大人都不正确的话,那什么才是正确?”

      “教主大人是神之子,我们正是相信他、仰慕他那与常人不同的神性才留下来的,他必然知道如何脱离苦难的方法。“

      “是吗?”松阳也不反驳她,而是安抚道:“判断这个问题的标准是你的心,你觉得他所给予的引导是你真正想要的那就好。”

      闻言,紧绷着脸的小姑娘几不可察地抽了抽眼角。

      而松阳站起身来,微笑道:“既然教主大人这么厉害,那我也想得到引导呢。”
      于是,他才与童磨有了那场对话。

      可是,童磨给不了松阳任何答案,就连死亡都不行。

      操纵冰的「神之子」想要杀了他,可是任凭满室的冰晶冻结了他的五脏六腑也无济于事。
      于是童磨问他:“你也是鬼吗?”

      童磨总算是将松阳当成同类了。
      可是,面对实力在自己之上的松阳,甚至是他的武|士|刀已经横放在了童磨的脖颈上,童磨也没有露出丝毫的恐惧,只是稍稍诧异于他与常人的不同。
      按理来说,对强大与死亡的畏惧是生命最原始的本能,最强大的鬼也不例外,可是这一情绪在童磨身上是不存在的。

      松阳想,也许,这才是童磨被人们称为「神之子」的真正缘由。

      这次松阳不再将自己称为恶鬼了,他微笑地收回了刀,转而伸出手去,将挥着金扇的鬼一拳捶进了地板里。
      他道:“你这话要是被那些孩子听到的话,他们会很失望的,教主大人。”

      松阳再一次遇见那位女性时,她的发间插着那支簪花,笑起来非常好看。
      她是来向松阳道谢的,谢谢他那天为她拾起了自己的珍贵之物。

      她将自己收拾得干净整洁,神情温和,与初见时判若两人,柔声笑道:“我要去找我的丈夫和孩子了。”

      她的神色幸福而满足,一步又一步地踏进了童磨所在的主殿。
      从那以后,松阳再没有见过她。

      后来松阳有从其他教徒口中听说,那位女性的丈夫和孩子都死了。
      于她而言,活在世上已经是了无生趣了,死亡才能让他们重逢。

      大家都说,死亡对她才是真正的解脱。

      松阳突然想起她来,便问童磨她的情况:“她死前是什么表情?”
      是麻木?是恐惧?还是真如他们所说的幸福的微笑呢?

      可是松阳没有得到答案。
      因为童磨面露困惑,反过来轻飘飘地问他:“你说的是谁?抱歉呢,最近吃的人有点多,我有些记不清了。”

      但是松阳并没有气恼,他的表情也没有变。

      因为他知道,神佛无情,神无法理解人间的疾苦,甚至对这些都不在意,所以才显得超脱凡尘。
      信徒们也许正是仰慕童磨身上的这份神性才趋之若鹜的。

      ——童磨不具备任何情感。
      松阳总算确定了这一点。

      可是人们却希望从这样的童磨身上得到答案。

      这么说来,他们仰慕的也许也不是他的神性,只是在为自己塑造一个能容忍自己软弱的「神」而已。
      因为这位「神」能让他们给自己的逃避找到了借口。

      证据在于明明想死的话,自己拿刀往脖子上一抹就好了。

      但是人类对死亡的恐惧致使他们无法做到这一点,另一方面是他们自己都无法容忍自己的软弱。

      所以童磨才能是「神」。

      松阳离开前,童磨诧异地问他:“你不杀我?”
      松阳笑着摇了摇头。

      他非旦不杀他,也不会告诉大家他是鬼。

      松阳并不打算把童磨从神坛上拉下来。
      松阳想,既然有人需要「神」,那就继续让他当好了。

      否则,谁都得不到解脱。

  •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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