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不同风》吉祥的猪

2、梨花竹筒（一）

　　杀人放火的事实在有违师父“多年”“辛勤”教诲，但为求生路，何欢只有心中默默念叨了几声“师父莫怪，徒儿无奈”之类的废话，也算做了心灵上的“忏悔”了。若真有人要雇凶杀人，何欢也已想好对策，但此刻，还是默默祈祷自己运气别是那么“好”。“杀人放火，偷抢行盗”，现在看来后面那四个字是多么美好，至少，比前四个字要美好太多太多。
　　柜台后的掌柜默不作声地拨着算盘珠子，一面时不时扫一眼继续扒在桌上显得有气无力百无聊赖的何欢，腰间无子的铃铛竟发出一声轻微的“铃”声。
　　“客到~~！”
　　掌柜拖着长音，招呼走进客栈正门的客人。
　　何欢心中暗骂了一声，忙如其他浪士一样坐直了身。练武之人，行气运体，坐得东倒西歪成何体统。
　　只是，这次踏进门来的客人，却不似之前来的那些雇主一般，这一次，来人竟是个女子。
　　淡淡的兰花香自门外飘来，不经觉，却弥开了整个大堂。
　　那女子轻纱蒙面，一身轻容彩衣，身姿娉婷，一双眼眸浅笑嫣然，宛如秋水流韵，眼角微微上挑，透出几分妩媚之色。虽有轻纱蒙面，却掩不住微微印出的红缨薄唇。
　　习武之人本就五官敏锐，一时间，原本杀气腾腾的汉子们如同本能驱使般，竟都不约而同收起一丝杀气…可奈何本都是戾气缠身，即便再是努力克制，依旧免不了一副恶人面相。
　　女子轻步迈入客栈，先略一屈膝低头向掌柜作揖招呼，再自长袖之中取出一个绣花钱囊递给掌柜，这才向大堂里的诸位望去。
　　如此一婀娜女子，也难为那些在男人堆中待久了的各路浪士们一时看得都有些呆了，唯独掌柜的面色依旧，在略一点头以作回应后，掂了掂那钱囊，便将钱囊置于柜面上，又自顾自地拨起算盘来。一群浑身戾气眼神略有呆滞的杀手浪士，一个来历不明神色自若的漂亮女子，还有面色蜡黄专心算账的掌柜…何欢只觉得这画面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掌柜何时待来客如此冷漠淡定了？
　　“小女子来此，是想托人寻得一物，并交至一人。”女子声音温婉轻灵，虽是与柜台后的掌柜对话，却听得大堂里的个把人脚底一酥。
　　“客主酬金几何？”蜡黄着脸的掌柜终于抬起头来看了眼“客主”，依旧面无表情，“可有人选？”
　　掌柜摆明了明知故问，钱囊掂过他手，里面有多少银两他怎会没数，只是这“客主”二字，何欢倒是少有听他喊的。
　　“酬金已尽数在这钱囊之中。小女子初来至此，望店主引荐。”女子音律平和，神态从容，虽面对一屋子“神鬼魔煞”，却毫不惶恐。
　　“嗯哼！”
　　一阵生硬的干咳。果不其然，柜台后的掌柜朝何欢瞥来一个“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做”的“友好”眼神。
　　“…呵…呵…”何欢嘴角生生地微抽了一下。当下这情形，犹如群狼争宠…在掌柜的一个眼神之后，便觉得四周一群虎视眈眈。
　　“小的愿为姑娘效劳！”何欢用一副陪笑的脸，强颜欢笑的神情，一拱手，算是毛遂自荐。
　　“……”掌柜蜡黄的脸色显得更是蜡黄了，看着眼前这个分明“自告奋勇”却露着一副“不那么情愿”的人，掌柜在努力克制自己冲上去一脑勺把那人拍下去的冲动。
　　“不知公子可有什么绝技？”女子轻语柔声道。
　　本以为只要自荐便可顺水推舟，没想到还要自报绝技？
　　轻功、破阵、接骨、短剑…何欢一时思索，竟不知自己到底最擅长哪个，也不知到底哪个才能算得上是“绝技”…按着平日的活法，基本就是哪个有用便用哪个，倒从未区分个此上彼下来。
　　片刻，大堂里的众人便听何欢拱手道:“小的自幼苦学武艺，奈何天资浅薄，只练得个明哲保身。小的自识善于跑腿，但若姑娘托的活儿暗藏杀机，那只能恕小的无力……”
　　“嗯哼！”话未完，便听掌柜又一声“义愤填膺”的干咳，一双蜡黄的手不知何时已紧握笔杆，一双眼睛死死瞪着何欢，俨然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呵…呵呵…”何欢干笑两声，虽是“和颜悦色”，但心里算计着这下算是彻底把掌柜惹恼了。要知江湖闻名的“聚福客栈”，杀人放火的红黑生意多，但要托人寻物的，恐怕几百年也来不了几件……掌柜的“好意”，是个人也该看懂了才是。
　　“……”
　　片刻的安静，没人开口。不是大家不愿意，只是场面确实有些尴尬…何欢觉得自己该说的都说了，也无话可讲…而掌柜，正努力在面不改色之下平息心中怒火…一群浪士们，不是不想说，而是碍于“聚福客栈”的规矩，无头的生意掌柜不说话，虽那二愣小子引着众愤半推半就，但眼下这情形，掌柜不表态，说什么也没用。
　　如此，在暗潮涌动的汹汹戾气和一方无赖的精神氛围之下，还是那个女“客主”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这位公子，过谦了！还是有劳公子了！”
　　看来无头的生意，有时也不一定完全仰仗于掌柜的意思，客主的意向也至关重要…哪怕这意向来得有点莫名其妙…但无论如何，何欢觉得周身的杀意更浓了一些。
　　大堂后面的侧室，一扇老旧的木框门，红漆已褪，上面略有发黄的窓纸更衬它破旧的“光芒”。侧室，是“聚福客栈”专门用来让客主和签契人协谈的地方，一张方桌，四条长凳，一扇纸窗，布局简易，却是“外人禁入，生人勿听”。
　　侧室内，掌柜摆好了契约，盖上了“聚福客栈”的红印，仔细核印之后，一份交至女子，一份递给何欢，剩下一份叠好塞入袖中。当何欢在契约书上签上大名按下指印的时候，有一种被迫卖身的错觉。
　　茶水已备，客主与契约人之间的谈话，连客栈掌柜都无权旁听。
　　“何公子在这里多久了？”女子对这侧室的“破败”似也没有太在意，只斟了杯茶，轻推至何欢面前。
　　“不久。”何欢如实回答，没有了掌柜的“压迫”，何欢觉得自己说话的底气都顺畅了不少，“姑娘可曾认识我？”看了看杯中的茶，何欢只笑了笑推至一边。
　　“公子何出此言？”女子话语轻柔，眼中浅笑，似对何欢的发问丝毫没有意外，倒更像是意料之中。
　　“在下与姑娘本应素未谋面，可刚才何某如此推脱，姑娘还是肯定有加，且愿意托以此事，请容在下受宠若惊！”肯定一词，指的便是女子说他“过谦了”的这句。何欢没有表达清楚，但那女子却是明白。世间之中，大概除了僧侣大善人，便不会有人对一个陌生人的自我菲薄予以相反的肯定，这有违常态，就如这女子。
　　“公子观察细微，如此，小女子便更放心将此事托付于公子了！”屋内淡淡的兰花香沁人心脾，女子半弯眼眸，面纱之下印出的薄唇微微扬起，“这是托公子寻的东西。”彩衣长袖，一张折叠的画纸从袖中取出，一个以细笔勾勒的竹筒图镶于画纸之上，一朵如花萼般娇小的梨花图案嵌于筒壁。
　　若不是那个梨花图案看着精致玲珑，何欢觉得这要寻之物看着与市集上两文一个的竹筒没什么区别。
　　“这便是姑娘要寻之物？”何欢看了看画纸，实在不觉得这东西有什么特别…但越是看着不特别的东西，找起来可能越会有大海捞针的茫然感。
　　“这只梨花竹筒乃乌竹所制，通体乌黑，听说盛过世间百酒，皿中无酒而自散酒香。”女客主指了指纸上图案，对何欢说道，“小女子对酒器没什么爱好，只是之前获一友人相赠，兴致所致也只用了一次，便搁置一旁。这也不知过了多久，再想起时，却发现不见了。”
　　“姑娘对这竹筒可有什么线索？”何欢简单直接，对于找东西这件事，他其实并没那么擅长。事实是，他最擅长的除了搭小木屋和抓鱼，别的可能都列入不了他自认擅长的范围。
　　女子摇了摇头，眼露一丝愧色:“这酒器本也不常用，只是前些日子偶然在路遥镇街旁看到有人用一样的竹筒打酒，才忆起……”
　　“姑娘可怀疑那个打酒之人偷了它？”何欢以常理而问，心中却是觉得可笑:一个弱女子，跑来这种戾气杀气冲天之地，只为托人寻一盛酒的器皿，偏偏平日对那器皿又毫不在意，非到在路边看见了才记得起来，发现不见了才要寻起来…这算是怎样的一种矛盾的“心境”啊…
　　“若说心中没有起疑，那实在太过自欺欺人。但那位友人也曾提过，梨花竹筒一共三只，所以也不好说碰巧那人正好有另一只…但即便如此，也望公子帮我找回那竹筒，毕竟……”
　　“…毕竟？”
　　话语至此，女子微微一顿，眼帘微微下垂，就似有什么话本该脱口而出，却又被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一般:“这次，有劳公子了！”女子浅浅一笑，眉宇之间闪过一缕不易察觉的无奈。
　　“女人啊……几分真来几分假…”本来何欢也只一副“看客”心情，但看那女子眉宇间瞬息的黯然，何欢心中不由一触。
　　“姑娘是要原先的那只竹筒，还是只要是梨花竹筒便可？”何欢微微一笑，话语间的意思十分明白。
　　“公子心思细腻，自然懂得小女子的意思！”对座的女客主也毫无避讳，“最后见那打酒之人是在路遥镇上…当然，若公子另有他法，自是更好！”
　　这女子的意思，无非是要他拿到竹筒便可，至于用了什么手段，从哪拿到的，是不是原先的那个，自然不会有人在意。
　　何欢扬了扬眉，看似一副已心中有数的神情，但天知道他哪有什么“他法”可行。
　　“公子寻得此物，请在第十日时送至西山城外，那里自有人接应！若是寻不到，小女子也不收回酬金，只请公子在十日内到祁连镇便可！”女子说话温婉动听，语气彬彬有礼，但何欢除了确认那画纸，交接的时间、地点，别的都是一笑而过。
　　世道黑白真假两难辨，师父的差事搁置一时，金钱的差事却自己送上门，何欢心里苦笑事事怎会如此巧合，难道真的有“时来运转”？
　　事情交代清楚了，女子起身简单作了一揖算作告辞。何欢也不起身相送，本来么，一来一往之间，除了托寻之事，也没什么交集，何况何欢暂时也不想离开侧室。
　　“嗯哼！”女客主一走，侧室外不多久便传来掌柜的干咳声。
　　“来了来了！”何欢赶紧灌上一口有些凉了的茶，闪出侧室，茶虽凉，但却是入了“聚福客栈”以来第一口不是凉白开的“水”。
　　“掌柜的，这次佣金有多少啊？”何欢算是全力以赴地陪着笑脸，巴望着掂在掌柜手里的钱袋。
　　“不多，一共五十两。”掌柜的一张蜡黄脸一点没有收到钱的喜悦。
　　“…啊…”五十两，对于这间客栈来说，确实进账得有点少，“那掌柜的，您看扣掉一个月阳春面的钱，还剩多少？”
　　何欢自觉对这掌柜，对这客栈，算是仁至义尽了，能这么自觉主动要求扣钱的，客栈里可能也就他了。虽然，能在客栈待上一个月无所事事甘愿顿顿阳春面的，大概也就只有他。
　　“十两。”掌柜的不动声色，一拍手，将十两碎银甩在柜面上。
　　“……”
　　掌柜心安理得不动声色地欣赏着何欢一副“你坑我啊，我又拿你没办法啊”的尴尬神情，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剩下的给你作棺材本。”黄脸的掌柜甩了甩手不再待见柜台前的人了
　　“……”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次何欢算是见识了掌柜“报仇”的方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