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不同风》吉祥的猪

10、店小二之死（五）

　　灰色的石子街面铺设在小镇中央，两道滚轮的痕迹深浅不一地印在石子路面。碎石之下，星星点点的粉色印迹若隐若现。何欢停步在碎石的小路中间。
　　风平浪静。小镇的景象自然与惬意，似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存在，可除了平静，从踏入这里开始，这镇子中始终没有一点人声，或者说，除了何欢自己，连一丝走动的脚步声都没有。
　　墨色的剑鞘轻地拨开脚下路面铺撒的碎石，无数淡粉或是暗红的石粒被拨弄出来，一道鲜艳、浓厚，宽过三尺的血痕霍然醒目地印染在露出泥土表层的路面上，沿着缓缓上坡的路线一路蜿蜒往前。
　　布衣蹙了蹙眉，起身向一侧正冒着炊烟的二层木楼走去。木楼的木门虚掩着，何欢敲了敲门，随即推门而入。
　　完好的木墙，干净未沾灰尘的桌椅，整齐的被褥，柜中衣物钱财尽在。厨房内，沾着锈迹的炒铲半搁地放在铁锅里，锅内的油底还未干透，被炸得发黑的菜梗发出阵阵焦炭的味道。灶下的干柴已经燃尽，一点余火发出微微的光点。炒铲滚烫，袅袅的油烟从铁锅飘入烟道，散出房屋。屋内的地面，深浅大小不一的脚印穿杂在各处，似这户有许多“宾客”登门，却又因什么事来不及灭了灶头便出了门。
　　一户如此，户户雷同。布衣的人沿路“拜访”，除了个别屋内桌椅稍有余灰，其余大多连屋内的摆设，连带地上杂乱繁多的脚印，都甚是相似。
　　钱财物品皆在，便绝非盗贼劫侵所为，木楼外墙无异，便也难有发生打斗。可路面的宽约一人的血痕狰目骇人，加之整个镇子空空荡荡，如此情形，何欢不由想到远在路遥镇的赵捕头…说不定此刻若换作捕头在这，这会儿已经找到线索破了“案”了…
　　碎石的小路蜿蜒的沿着缓缓上坡的坡道延伸，一辆破了半边的木板推车被遗弃在路旁的矮树林里。何欢俯身进入树丛，残破的板车，斑驳的血迹沾染在断裂的缺口上，翻拉着锐尖木刺的断口，暗红色的血迹不均匀地渗入木板内侧，分布在断裂的缺口之上。
　　人在江湖，有时听到看到都不一定为真，哪怕多数人坚信认同，换个立场，便可能截然不同。
　　何欢找来一枝树杈拨开路面碎石，沿着下面暗红的血痕一路往镇子最里面走去。这沿着山坡而建的小路，兜兜转转，却一路都能见木楼小院。祁连镇里的木楼外观大多相似，依山傍水，几乎每家每户经有溪水淌过，且每户每院后都有竹栅篱笆。如此风土景致，连初入祁连镇的外乡人何欢都能想象平日这里的生活该有多悠然舒适。
　　可眼下，一幢幢静谧的木楼安静地伫立在小路两侧，宁静而静谧，脚下带血的石子路兜转蜿蜒，加之一丝暖中透着清凉的微风，何欢虽能想象，却实在品不来当下的这种伪悠闲。
　　时过申时，酷暑之中本应炎热，但血痕的小路上何欢却感觉越走越凉，越走越阴。头顶没有高树，一旁的凹孤下去的山势像一个巨大高耸的石盘，遮蔽了外面的阳光，也挡住了大多的暑热。一面热潮一面荫，没有阳光的照晒，路上的碎石也开始变得有些松软湿润，只用树杈轻地一拨，便能挑起带着血土的石粒，连带混着血腥味与泥土腥味一起，浑浊了原本清淡的空气。
　　车轮的印记是从靠近小树林开始清晰的，不是因为路面潮湿不利于遮掩，而是有人刻意将车轮的印记按压在碎石之上。何欢越走心就越沉，眉心的褶痕也难得明显起来。延伸的“血路”似一道指引的路标，虽没有明确的提示，但也一步一步地将人带去它指向的方向。那一路铺设宽窄未变的血痕，也完全超过一个常人正常的血量。
　　弯曲的石路沿着山势行进至一片树林，何欢微微蹙眉，止步在树林之外。
　　这片树林不算茂密，树也不高，树叶零散树杈开裂，乍看之下毫不出奇。但就是这样的树林，却在这种环境下散发出浓厚的血腥味，哪怕何欢站在背荫的一侧，也能清楚分明地看见，那些树下，正“条条”薮薮地倒挂着，如咸鱼一般密集分布的，微微抽搐着的，布衣的镇民…
　　一滴滴的鲜血从倒吊在树上人的手腕滴落在湿润的地上，棕黑色的泥土被染成片片的腥红，夹带着泥土的腥味散发出死亡的味道。荆棘状的捆绳布满锐刺绑在那些人的手腕伤口上，深入皮肉。一条束缚在地上的绳索笔直的连接在那些人的手腕上，一只只炭黑色的短箭连接在绳索布置在地面，箭头正对着吊在树上那些人的脸，只要荆棘的捆绳稍有晃动，地上的短箭便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似时时蓄势而发。
　　无声的哭泣和哀叫，倒吊在树上的人无一不是被布条封住了嘴无法出声，几个年过六旬的老者已毫无动静。
　　杀意，顺着怒火蔓延开去。若说之前店小二惨死可能是因为触到了什么人想要得到的关键讯息，那眼下这些人，分明是有人将他们沦为玩虐的工具…
　　地上一支支炭黑色的短箭像一只只有毒的蛇头，只那布衣持剑的人稍有不慎，便要袭向半空中“垂死挣扎”的布衣平民。何欢眼中掠过一抹杀气，握紧腰间的短剑小心走入树林。
　　地上排列紧密的箭头趋势向上，令在其中行走的人每每落脚都须格外谨慎。连接短箭和树上的人的机关设计十分巧妙，但无一例外都未被触发。短剑出鞘，剑锋锐而不利，何欢小心断开地上短箭和树上之间的绳索，每清完一侧的机关，才放下被倒挂在树上的人。
　　不大的树林吊着一共三十二个镇民，其中不乏年过六旬已昏死过去的老者。被救下来的人哭丧或是惊恐着脸，来不及叙述自己的遭遇便跌爬着要去解救自己的亲人。救人之心虽可理解，但莽撞行事只会让形势更加难以把控。墨色的剑鞘拦住几个冲动的镇民，回头却见一个矮个子的男人已经跌撞地跑到一旁的另一棵树下。
　　捆着荆棘的伤口落下殷红的鲜血落在离他最近的箭头上，地面跑动的声响和那人的脚步引起地面微微的震动，被绳索和石头巧妙夹制的短箭突地发出一声轻微的摩擦声，微小，却很清晰…树上的人瞳孔猛然一缩…
　　飞快的短箭刹时弹射出夹缝向上面的人袭去，剑风骤至，墨色的剑气霎时凛过男子的眼前，如一道黑色的风，凛冽，迅速，带着令周边空气都为之停滞的杀气。
　　毒蛇一般的箭头霍然落地，断开的绳索无力地临空悬挂在地面和他树上的妻子之间。树下的男子不觉咽了咽喉。
　　两个时辰后，所有的机关都被拆除，所有的人也都被放了下来。缠在那些人手上的荆棘虽加深了伤口，在某种程度上却也阻止了血液流出得太快。
　　何欢捡起地上一枚短箭，在带血的荆棘上轻地一划，只见暗红的血迹眨眼变成了灰蓝。
　　“是谁把你们吊在这里的？”何欢扫眼面前那些被他亲自救下，却站离他五六步距离的镇民。那一张张面带惊惧的面孔，不是带着感恩的情绪，而是满目沧痍、目光晃动，全是不敢直视面前的人。
　　半杵的静默，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从人群中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回，回大侠，是两个戴着鬼面面具的人…”半哑的嗓音，一双沾着血渍抱拳的手微微颤抖着。
　　“那两人你们可认识？” 看着那站离自己两步开外的老者，何欢假意视若罔闻。
　　“…不不认识…”老者低头道。
　　“老先生，那你们在这里被绑多久了？”何欢扫眼那老者身后一个个如若惊闻的镇民，呼了口气，继续沉声道。
　　“回大侠…大大约，两个时辰吧…”老者的声音带着失血后的虚弱和无力，微颤的双手抱拳拱手，染血的布条渗出刺眼的血迹，但一双显得惊慌的眼睛恍惚不当，始终不离何欢半步…或者说，是一种不敢直视却又斜着眼时刻留意眼前人一举一动的诡异姿势，让人不自觉地觉得怪异。
　　“两个时辰？所以在这两个时辰里，该如何避免牵扯到机关的方法，也是你们自己摸索出来的？”何欢微微蹙眉，语气冰冷，毫无波动地看着眼前几十个镇民一时心虚、慌恐的神色…有些东西，越是唯唯诺诺，越是小心翼翼，便越显得心里有鬼。
　　两个时辰，莫说是一般人，就算是练武之人，在手腕负伤扎满荆棘之下，倒吊在树上两个时辰，即便知道下面机关关乎生死，能强忍过多的失血造成的疼痛，却也难免本能地抽动而无法避免扯到绳索。相比之下，这些“安然”度过两个时辰的镇民们，若非有人告知如果避开触碰机关，这些人已“平安”得有违常理。
　　“大，大侠…”上前解释的老者一下手抖得更是厉害，沾着泥土的布鞋不由后退了两步，似被面前那人突然冷峻下来的面色吓到了。
　　“你们不肯说实话，那我就再费力些，把你们重新吊回树上！”腰间墨色的短剑发出低微的剑鸣，何欢冷眼看着那些由惶恐转为不安又转为惊恐的一张张脸，心中本咳残存的一丝同情，不禁也变成了厌恶。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我们说，我们说！…”那老者差点跪倒在地上，身后的男男女女倒吸一口冷气又后退了好几步。“我们，我们也不想的…可我们的亲人，都在他们手上！”老者几乎带着哭腔地哀声道，直到这时，惊惶的人群中才有人小声地啜泣起来，“那两个鬼面人想要引出大侠您，就威胁我们，把我们倒吊在树上，弄成这副，模样，说大侠您见了一定会救我们…避触发机关的方法也是他们说的…那两个戴着鬼面面具的人说，只要我们能把大侠您困在这里，我们的亲人就都安全了…”老者沉着头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泪花，手腕上的血渍蹭到脸上，红黑交叠，显得更是凄凉。
　　“困住我，呵，他们没说要你们杀了我？！”何欢冷笑，眼看着镇民徒然倒吸一口冷气，满目愧疚惊恐，泪目干涸，竟比倒吊在树上时还要难看几分。
　　人啊人，究竟何时开始，人心变得如此寡淡、薄凉，明知善意恶寒，却还贪生怕死，混淆善恶，明知助纣为虐，却依旧为虎作伥，不分黑白，不辨是非。
　　带着腥味的微风吹过树林，拂过林中人的衣角，也拂过何欢冷得令人不敢靠近的脸。
　　“这林子里的路通向哪里？”不再去理会面前畏缩惊慌的人，何欢望了眼林间那条未滴到鲜血，却隐现暗红的小路，目光看向林子深处。
　　“…通…通向祠堂…”老者低垂着头，依然不敢直视面前人黯冷目光，含糊道，“…我，我们的亲人…都在那里…”
　　“呵。”冷笑，何欢缄默转身，趁自己还未因厌恶而改变主意前，沿着小路往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