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亦生欢浊意流年》琼川

73、73池鱼思

　　73池鱼思

　　他们在岸上停靠，这里是一座海岛，属于诫兰国界，岛民皆是以捕鱼为生的渔人。他们见挂着诫兰国徽的船停了，兴奋的夹道欢迎：“你们是来救我们的吧！”把下了船的官兵们围个水泄不通。囡女推开人群，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男子，那人身形消瘦，一袭红衣，虽然眼角皱纹暴露了年岁，但一张清秀的脸，却也猜不透实际年纪。她也不知为何，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偏偏注意了他。

　　她向那人走去，那人却向后退了一步。

　　愈是前进，那人愈是后退。囡女停下脚步，两难之际，男子道：“你是聆音吗？”这一开口，让囡女心内一震，如此好听悦耳的嗓音，还是第一次听到。

　　“你怎知我名字？”她惊讶。

　　“我是最该知道的人。”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说得囡女一头雾水：“你是谁？”

　　“池鱼思——”

　　她瞪大眼睛，想不到这个传说中的人物，竟真的出现在了眼前，她反反复复的打量着眼前这人，难以置信：“你为何出现在这里？”

　　“是你召唤我的——”

　　囡女马上反应过来：“你与《鸣神怨》有何关联？”

　　“你都用我的曲谱了，怎么还一无所知呢？”

　　“我只是看了您的书，然后胡乱瞎弄的，您是恼我了？”她小心试探。

　　这人，说话语气语速皆与常人不同，同他讲话，似是进入另一个境界，她说不出那种不同是什么，却不觉得陌生，只觉亲切，池鱼思道：“恼你做什么？你能想到用《鸣神怨》的初本去对付鲛人，也是聪明的。”他说话尾音极轻，像是毫无重量的缥缈，听在耳际宛若被人轻轻拍着脊背一般。

　　“您能告诉我《寻药》后面的小字是何意吗？”

　　“什么小字？”池鱼思困惑，那副样子并不像是装假，而且他也犯不着对她装假。

　　“若凄苦相离，南柯一梦，你我爱恨，岂容随意放任，可叹可悲，妄，亦生欢，浊，意流年。在《寻药》的最后一页有这样的小字，您知道吗？”

　　池鱼思听完，怔愣许久，趁着他发呆，囡女赶紧上前几步，他忽然盯着囡女面部看了许久，竟朝她走来，他手指在她眉间一探，一股暖流缓缓的从他指尖传递到自己眉间，囡女惊讶万分，收回手，池鱼思突然气得不行：“他们竟然如此对你！”

　　他们？

　　是谁？

　　她整个人被池鱼思搞糊涂了，正在纳闷时，突然传来公主的声音：“囡女！你在哪？”

　　回头应答时，再转过脸，池鱼思已经不见了。

　　颜乔走来，见她四处张望，也顺着她的方向四下瞧了瞧，没个所以然：“在找什么？”

　　囡女赶忙答道：“我刚刚见了池鱼思——”说完这话，脑子还是恍惚的，有些不真切。池鱼思给人一种朦胧感，虽然她亲眼所见，非虚，却觉得这人不像是真实的，如梦一般。

　　“池鱼思？什么模样？”

　　“红衣，上了些年纪，面容清秀。”

　　“应是池鱼思——”颜乔若有所思：“竟然在这里遇到了他——”

　　“您见过池鱼思？”

　　“他不是人——”颜乔重重来了一句，让囡女一时不知该如何接了。

　　颜乔见囡女愣在那里，拍了拍她肩头：“走吧，将士们都等着你呢，要给你这个大功臣奖励点什么。”

　　营房都是用的原来的，这里曾驻扎着诫兰的军队，自从文雀将军战死，长皇子就领着军队撤离了，剩下一堆荒废营房，说到底，这些岛民是被长皇子弃了。士兵们收拾收拾，入驻了，进入主将营，原本是长皇子用过的，虽然旧了，但是里面的奢华却未褪去，灯都是琉璃盏，墙壁贴着金缕银纸。这哪是来打仗来了？囡女暗自冷笑，一个正在擦桌子的中年女子，见她俩进来，赶忙跪地，道：“哪位是聆音大人？”

　　“我是——”囡女不明所以，扶起女子，女子手茧粗厚，比她常年洗衣的手还要粗糙，定然是做了很多重活。

　　那女子抓住囡女的手，激动道：“我听说了，您用一把琴击退了鲛人！您就是我们的救世主！”

　　囡女哭笑不得的看向颜乔，颜乔耸耸肩，抬腿走到一旁，坐下了，二郎腿一翘就要看她热闹，她哪敢在公主面前受这些功，道：“您说得严重了，我没做什么！是公主她指挥有方！公主在那里！要感谢也是要感谢公主！”囡女把公主指给了女子。

　　女子一听公主，哪敢像对囡女那般，对着颜乔在地上连连磕头，颜乔可坐不住了，示意囡女，她把女子扶起身。

　　女子擦着泪：“我们以为我们被抛弃了——”

　　抛弃——

　　颜乔收起笑颜，神情立即转为凝重。

　　“三年了，我们一直在等着你们回来，这里的一碗一勺都未曾动过，就想着哪日会有军队再来这里剿灭鲛人，救我们于水火——”说完，女子早已经泣不成声。

　　囡女见颜乔神色已经由晴转为多云，于是对颜乔道：“公主，小的陪您出去走走吧。”

　　“也好。”

　　她们随意走走，也未定方向，囡女比颜乔稍稍快了一步，于是颜乔就跟着囡女转悠。不知不觉，走入一片居民区。海岛人民，住的都是草木房子，夏日凉爽些，可是风天暴雨日不知要怎样挨过。这里的人，穿着简陋，有的甚至是褴褛的，几个小孩打闹玩耍，一个球腾空飞起，掉在颜乔脚边，她弯下腰，拾起球，一个小女孩跑过来，怯生生的望着颜乔，看着那球眼巴巴的。

　　颜乔蹲下身，问道：“小姑娘，几岁了？”

　　“六岁。”那女孩答得干脆，对她这位身着盔甲，衣着华丽的漂亮人儿，也是好奇。

　　笑着，把球递给小女孩，在小女孩那脏兮兮的头发上揉了揉，也不怕脏。囡女转脸去看颜乔，见她眼中并无半分嫌弃，眼睛亮如星辰，那之中藏着悲悯与深重的责任。

　　小女孩拿了球，跑了回去，还时不时的回头瞧瞧她俩。

　　“你看小孩子，多简单，一个球，就能开心许久。”颜乔笑道，转而看向远处的海面，面色渐渐的下坠：“可是成人的世界，是复杂的，吃了这顿饭要想着下顿饭从哪里获得，苦苦挣扎，奋力活着，不过是为了让子女能有顿饱饭。如果连这种最基本的要求，我都不能做到，怎对得起——”说完，颜乔噎住，话在嘴边，生生咽了回去。

　　囡女突然就懂了师父的那句——弱者同情他人，强者悲悯天下。

　　这人，心里怀着天下，揣着百姓的。

　　她知颜乔是痛了，见识了自家哥哥的那些骄奢荒淫后，应是有很多不忿的，但她却不想安慰，只道：“我师父说过，同情只是一个人的无用善心，而悲悯，则是对一群人的救赎。”定睛看着颜乔，不容对方有丝毫闪躲：“您来这里，是为了三皇子，为了国后，为了国主——也请您为一次百姓！”说完，双膝着地，再也不肯起来，长久倚地。

　　仿若心神震荡，颜乔久久凝望她，许久，那目光逐步沉淀，囡女仰头回视颜乔，主仆二人，心灵交汇，达成统一。

　　“我一直想问，你这《鸣神怨》为何能击退鲛人？”

　　“都传，鸣神被鲛人王子所背弃，唱下这首《鸣神怨》，事实上，恰恰相反，鸣神转世后，忘记了前情过往，与人类相爱，让转世后的鲛人王子痛苦悲怨，唱下这首千古绝句。真正的《鸣神怨》，只有鲛人才听得懂，先人苦痛，后人共鸣而已。”脚踩着沙，囡女往前跳了两步，这沙石地，一踩一个坑，也是有趣。

　　听她说得灵巧，其中曲折，她们这些看客怎得其中之味？颜乔问道：“你怎知晓这初本的曲谱呢？”

　　“我在藏书阁的一本曲谱书中随手翻阅到的，当时来不及摘抄，就背了下来，其实，只是在广为流传的《鸣神怨》这个版本上，稍稍改动几个音符。今日，我让乐师弹奏的，只是前奏，中段还有很多未改完。不过——这兵不刃血的招数，只能出奇，并不能致胜。”说完，囡女停下脚步，一只脚在沙石上画着圈：“这一战，我们是要抱着必死的决心，才能把鲛人抵挡在国界之外。”

　　正说着，前面围了一群人，叫着吵着，她们走过去，一个大约十三四岁的男孩被倒吊在树上，有几个小孩往他身上扔着石头。

　　囡女大怒道：“这是做什么？！”

　　那男孩遍体鳞伤，已经奄奄一息。

　　其中一个稍大点的男孩道：“他娘被鲛人强掳了，生了这么个孽种！他就是鲛人的怪物！”说完，挥起棒子照着那男孩的脑袋就是一棒子，打得男孩马上昏厥了过去。

　　“我爹便是被鲛人所杀！打死他！打死他！”

　　一个起哄，孩子们一拥而上，又是一顿乱棍齐飞。

　　囡女和颜乔吃惊时，刚刚给她们打扫营房的女子跑了过来，哭喊着：“放了我的孩子！”撕心裂肺的去解那男孩的绳子。

　　囡女也跟着帮忙，颜乔拉住她的手腕：“这是鲛人的混血之子——你这是？”

　　“孰是孰非，其实我们都说不清，都说鸣神被鲛人王子背弃，可谁知是鸣神背弃在先呢？”囡女说道，颜乔松了手，放下男孩，女子哭喊着孩子的名字：“栽毁！栽毁！醒醒，不要吓到娘亲！”

　　囡女翻开男孩眼皮，在他肚子青紫处按了几下，掐住他指节处，一会后，他睁开了眼，囡女对焦急万分的母亲道：“无碍，都是些皮外伤，看着骇人，并不致命。”

　　女子抱着男孩向囡女一个劲的道谢：“聆音大人，谢谢您！谢谢！”

　　男孩透过母亲臂膀，看着囡女，好一会，沙哑着音问道：“你救了我？”

　　“你只是自己醒了。”

　　囡女对女子道：“鲛人混血，会水吗？”

　　听闻这里，女子泪如雨下：“双脚沾了海水，便与鲛人无异。”

　　囡女站起身，瞧着男孩的眼道：“你认得你的父亲？”

　　男孩冷冷道：“我们鲛人，与你们不同，我们会气味相认，不像你们亲儿认不出亲父！”

　　“闭嘴！我不是让你不要用这种口吻说话吗！”女子赶紧捂住了儿子的嘴巴。

　　“他终归是海里的，还是让他回去吧。”囡女对女子说道。

　　颜乔震惊，她根本猜不到囡女那个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你疯了！这不是给他们添了帮手？！”

　　“我怏怏诫兰，何惧一个小小鲛人？”囡女笑着，解开帮着男孩的脚踝的绳索，道：“你该不会是像我一样，不会水吧？”

　　这一句，真真刺痛了男孩，他甩开母亲，走入海中，双脚浸入水里，忽然双腿从下往上如蜕皮一般变化着，一条漂亮的鱼尾生成，男孩回头朝自己母亲看了一眼，又瞧了眼囡女，跃入海里，女子追出几步，最终跪在海边，望着汪洋，她的那点小小悲痛，并不起眼了。

　　“我看那小子的眼神，恐怕你日后将是放虎归山了。”颜乔拍拍鞋上沙砾，也推了推囡女。

　　她突然转过脸，可怜兮兮道：“公主，小的不会水，到时候我要是掉了海里，可别忘了先救我啊——”这个样子，哪还有刚刚放狠话的无畏与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