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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杂毛 ...

  •   贺夫人笑了,那笑里掺了泪,应下一声:“哎......”

      她伸手想把贺浔拉起来,却在半空收回,在眼睛上抹了一把,:“你......过得好吗?”

      贺浔抬起头,他眼前像蒙了一层浸了油的纸,有些看不清贺夫人的面孔:“我过得......很好,神仙也做过,只是到底还是不争气,被贬下界来。”

      “我儿是天下最争气的人!”贺夫人面上满是泪痕掩不住的骄傲自豪。

      晋榕搀起贺浔,贺浔想拉拉母亲的手,刚一伸手贺夫人却退后一步。

      “母亲?”贺浔手悬在半空。

      “别碰我,莫要沾你一身鬼气。”

      贺浔跟进一步,“从前我想象过无数次,我母亲会是什么样子......如今总算见到,我不管什么鬼不鬼气!”

      贺浔不由贺夫人分说便猛地伸长胳膊去拉她绞在身前的双手。

      贺夫人分毫不动,贺浔却抓了个空。

      “我还不知我儿的名字。”贺夫人垂下眼睫。

      贺浔呆呆地保持着伸手向前的动作:“儿名,‘浔’。”

      贺夫人道:“浔,水边深处是也,你五行缺木,取‘浔’做名再好不过。”

      贺浔没出声,贺夫人顿了顿,语气近乎卑微地问道:“浔儿......可怨过父母弃你不顾?”

      贺浔反应过来鬼原是没有实体的,落寞地收回手:“儿念过,不曾怨过。”

      “好,好......”贺夫人连道两句好,像是大大松了口气,“这些年来,我每日都想你,怕你不在人世,又怕你尚在人世。”

      贺浔张了张口,没说话。

      “怕你漂到哪里丢了命,也怕你侥幸活着却没了亲人在身边,受尽苦难。”贺夫人声音颤抖起来,身形仿佛模糊了几分,“如今见了你,我也能走的安心了。”

      这时晋榕对贺夫人道:“外头的地魂......”

      贺夫人眼珠牢牢黏在贺浔身上,“是我,我死后怨念深重,魂识不散,亦不想去投胎,就在这里将他们的地魂收了来,困在这里,永远重复着灾中最痛苦的时候,我要他们永世不得安宁。”

      贺夫人嗓音淡淡的,仿佛在说与自己不相干的事,同时她的身影愈发不明起来,先前明艳的五官好似蒙了一层轻雾。

      贺浔看着贺夫人,道:“怎么了这是?”

      “浔儿,娘要走了,娘想再看看你,可是不行了......”贺夫人又落下泪来,“原是我不好,外头那些人只是想活着,我不该困他们这么多年,这都是债,总归要还的......”

      贺浔急了:“娘!别走,我想再听你说说话!”

      贺夫人再也不说话,只是望着贺浔笑。

      晋榕站在贺浔前头,望着贺夫人嘴动了几下好似说了句什么,贺夫人便一点头,笑得深了些,面容愈发模糊。

      贺浔想推开晋榕,晋榕却反身拦住他,贺浔就眼睁地看着贺夫人身形消弭无踪,同时消失的,还有贺浔一生的归处。

      “为什么拦我?”贺浔怔怔地靠在晋榕身上,“我小时偶然跟着师父下山,见山下的娃娃身旁各自都有一个被叫做娘亲的妇人,我问师父‘娘亲是什么?为什么我没有?’师父回答‘有娘的地方就是一个人一生永远的归宿。你也有娘亲,只是她不你身边,等你长大,好生修习,就能见到她了。’”

      “我信了师父的话,想着有朝一日能见到她,我有好多话相对她说,可是想着想着,那些话却都忘了。母亲二字只剩个淡淡的影子在我心间,我以为影子无形无质,就算哪天没了也该是毫无知觉的,可是我现在好疼,晋榕,为什么?”

      晋榕搂住他,“人世间是因为有了这种无形无质的影子才变得如此温暖鲜活,只要存在过,无论轻重,纵然消失也必是有感觉的。现在的贺夫人只是一缕魂识,怨气不散才徘徊于此,而她所有的怨念在见到你之后都消散了,气散形销,世上便再也没有她了。”

      “或许在她生下我的时候,这世上就已经容不下她了。”

      晋榕看着他的眼睛:“可她不会后悔,就像姜齐峰对至姮,你对至姮说过什么,还记得吗?”

      贺浔闭上眼,复又睁开:“记得。”

      看不见,摸不着,但又无时不在作妖,比邪祟还要残忍,战胜它的人被赞为人中英杰世外高人;败在它手下的人则抚着胸口舔着脸啐上一句“世道不公”,或许这就是世人常说的命。

      贺浔并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许多东西他也不强求,身世也好,亲人也罢,三百年间仿佛都与他无甚干系。一朝得知真相,他才明白,自己原来并不是那么无动于衷,向来不存事的宽心里此时满满当当,堵得他呼吸都有些不畅。

      “走吧,贺夫人不在了,地魂应该已经散了。”晋榕道,他知贺浔怅惘,但这样的沉疴终究不是三言两语能治愈的,他能做的也只是守在他身旁。

      贺浔点点头,二人出了塔,原路返回。外头果真空无一人,走下坡去见镇上的洪水都不见了,只余一镇的残垣断壁,一方死地。

      “晋榕,我想回湖东村,我新买的牛还在邻居家。”贺浔有些不好意思。

      晋榕见他不钻牛角尖,心中当下宽了些,道:“好,我陪你。”

      不多时,二人便回到湖东村的小茅屋,贺浔看着自己的房,又想起晋榕妖王境中的住处,有些汗颜。

      “那个......晋榕,要委屈你了。”

      晋榕当先走进茅屋中,“有阿浔在便不委屈。”

      贺浔一听还没来得及咧嘴乐,就见晋榕转身回来,望着门前的缺德地,皱了皱眉头:“有妖气。”

      贺浔愣了一下,转头一看,地下果真正冒着丝丝妖气。

      他当即翻出一张符,“晋榕你别靠前。”

      晋榕瞧着贺浔十分好汉地挡在自己身前,抿嘴轻笑,右手持不寂,暗暗防备。

      这时,只见地里一处土壤被底下的什么东西拱了起来,随后周围土层哗哗被翻动起来,似是下面的东西在满地乱窜,而且仿佛按着某种规律把土拱得一条一条的,贺浔觉得好生眼熟。

      这是何种妖物想不开到他们眼前作死?

      地下的东西窜够了,在地头拱开一条缝,钻了出来。

      二人细看,却见是个巴掌大小的四腿动物,身后拖着条细长的尾巴。

      贺浔眼疾手快将手中符打在妖物身上,那小妖当即翻倒在地,四腿乱蹬,还发出“哎呦哎呦”的哀叫。

      贺浔走过去捏着尾巴把它拎到眼前细看,晋榕在他身后,道:“老鼠?”

      “我是粮鼠!”小妖细声细气地反驳,却在见到晋榕后双目圆睁,倏地闭了嘴,“四公子......”

      贺浔见小妖望见晋榕后地反应,蓦地想起来,在陶宅时七鸣鹜看见晋榕后明显变了脸,只是当时情景由不得他细想。

      晋榕笑了笑:“好罢,粮鼠。”他从贺浔手中接过粮鼠,后者骇的拼命挣扎,叫着“这不能怪我啊!是贺仙长答应我的啊!”

      “你连人形都没修出来呢,我们什么时候见过?我答应你什么了?”

      小粮鼠毛茸茸的身体在空中打转:“三百年前,逍遥世啊,你说过,往后我若找不到粮食,就尽管来找你。”

      贺浔细细回想起他在逍遥世都干过什么。

      那时候他大概十几岁,在潆山上被颜以修烦的够呛。那厮事多得很,天天支使贺浔做饭洒扫给他烧洗脚水,逍遥世成了他最好的去处。

      潆山灵气充沛,常有小动物得灵成妖。那天贺浔得了空钻到逍遥世,在树下眯了一觉,醒来时见身旁有个白色的毛团子,圆溜溜的眼睛瞪着他。

      贺浔起身凑到毛团身旁,伸出一根手指戳戳,也不知道是不是贺浔的错觉,毛团好像翻了个白眼。

      贺浔哈哈一乐,大手得寸进尺地在毛团身上撸了一把。毛团戗了毛,浑身抖了抖,眼睛上方竖起两只耳朵。

      “哎?”贺浔这才看清眼前的毛团原来是只兔子,通体雪白,只两只耳朵尖和尾巴上各染了些许黑色,娇憨得紧。

      “是个杂毛小兔子啊。”贺浔手更贱了,在毛团耳朵上又撸一把。

      兔子黑漆漆的眼珠提溜转,不满地背过身,留给贺浔一个气鼓鼓的花屁股。

      贺浔更乐了:“哎,你从哪里来的?”

      兔子没有反应。

      “你修炼过吗?听得懂我说话吗?”

      “该不会还没开灵智吧......”

      贺浔絮絮叨叨,兔子仿佛被他念烦了,又转过身来,三瓣嘴一鼓一鼓,前爪不时挠一下嘴。

      贺浔见状从怀里摸出个苹果,递到兔子嘴边:“饿了吗?”

      兔子鼻子耸了耸,前爪毫不客气地抱住,而后又转过身,吭哧吭哧地啃起来。

      时候不早了,贺浔又伸出爪子在兔子后背上摸了一把,意犹未尽地转身回了住所。

      兔子得了吃的,大方地没有跟姓贺的贱胚计较。

      贺浔溜达回院子,恰好师父出关,便给三个徒弟讲了一回大道。

      颜以修问道:“何为大道?”

      然虚捋着胡子:“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注1),道者,言传不尽,意会不明,玄之又玄,凡人穷其一生或可窥得一二。”

      “师父可曾得道?”凌华问道。

      然虚一笑:“或许曾接近过‘道’本身,不过为师资质愚钝,此生修行也不会更上一层了。”

      贺浔道:“那我以后能修到师父的境界就心满意足了。”

      然虚拍拍他肩膀,笑而不语。

      听罢三人各自散去,凌华自去闭关,颜以修又事事儿喊贺浔给他烙饼。

      贺浔皱眉。

      颜以修长眉一扬:“你奶奶个钻天猴,快去!”

      贺浔此后每次去逍遥世都给兔子带个苹果,看在苹果的面子上,小兔子日渐温顺,时常蹭贺浔的腿趴着睡觉。

      那天贺浔照常去逗兔子玩,刚到榕树下就见小兔子软绵绵地卧在地上。

      贺浔急跑过去把兔子抱在怀里,兔子毛乱糟糟的,身上沾满了泥水,眼睛紧闭,还有一丝血迹挂在鼻尖。

      “喂,小杂毛?”贺浔晃了晃,没反应,“小杂毛,看看我!”

      兔子还是没反应,但在这时,贺浔身后猛然袭来一阵劲风,贺浔本能一矮身,再起身时,眼前树干上便多了一道疤。

      贺浔大惊,扭头看身后,却什么都没有,他抱着兔子猫腰躲到树干后头。

      “小杂毛那是你仇家吗?”贺浔继续不死心地问道。

      小杂毛依旧没有回应。

      贺浔没注意到的是,他头顶的树冠中,悄悄探出一个丑陋的脑袋,如猴般倒挂在树枝上,蓝脸红鼻,目露精光地看着树下的一人一兔。

      怪物蛰伏片刻,见贺浔毫无察觉,便猛地松了树枝,伸出利爪,直扑下去。

      不绝如缕之际,小杂毛兔忽然睁开眼,后腿一蹬拼力挣脱了贺浔怀抱,跳出去三五尺远。

      贺浔怀里一空,下意识跟着兔子挣脱的方向挪了一步,几乎是瞬间,怪物狠狠砸在了他方才蹲的地面上,带下一阵落叶,震起一层尘土。

      兔子落地后又没了动静,贺浔重新把他抱起来:“我说杂毛你到底有没有事,那是个什么玩意儿我打不过怎么办?”

      怪物从地上起身,贺浔这才看清,眼前是个独足,五六岁小孩一般高的活物,他认出这是一只山魈(注2)。

      山魈独足站立,蓝脸上似乎带了种讥诮的神情,它白多过黑的眼珠骨碌一转,独腿发力,猛地再次攻上来。

      贺浔忙不迭闪躲,山魈攻势极迅猛,利爪几乎每次都是擦着贺浔的肉堪堪划过,贺浔手中没有兵器,还得时刻留心怀中的杂毛,渐渐躲得力不从心。

      山魈忽然停住攻势没了身影,贺浔狼狈地刚站住脚,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见一只黑漆漆的爪子尖锐地破空而来,他反应不及,被那只爪子剜进了胸口。

      心头精血汩汩而出,贺浔摔倒在地,慌乱中也没忘了兔子,他知道自己不敌山魈,便把杂毛推远了些,藏在一堆杂草里,而后便没了意识。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道冲,而用之或不盈。出自老子《道德经》
    注2:山精形如小儿,独足向后,夜喜犯人,名曰魈。出自晋·葛洪《抱朴子·登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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