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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绝生 ...

  •   此时谁也答不出。

      贺浔远望,瞧着镇里头有一处聚了不少鬼气,晋榕不寂在手,微微错身领先贺浔半步:“进去看看。”

      贺浔点头,手里没有兵器,把晋榕赠他那把伞反握在手里。

      晋榕有些不好意思:“阿浔……扔掉这伞吧,回头我替你寻个与浊清差不多的神兵来。”

      贺浔唇角一勾,摇了摇头:“这是你送的,无论如何不能丢。”说罢不待晋榕开口,便寻了块半烂的床板飘在水面上,拉起晋榕握成拳的手,踏了上去。

      床板十分顽强,浮沉几下堪堪托住了两人,贺浔皱眉掩鼻避开水中的尸体,捞起块长木,拨着水往镇里头划去。

      贺家庄镇着实不小,沿水依稀能看出些往日的繁荣。街道宽整,房屋多半都只剩个上半部探出水面,两侧铁铺门前悬挂的器具锈迹斑斑,酒馆附近飘着大大小小的酒坛,绸缎庄里的绫罗全都泡成了抹布,街铺民房挨挨挤挤地往远处伸去。

      贺浔调整方向,一路小心地避开泡发的尸体,往鬼气聚集处靠过去。

      不多时二人行至整个镇中唯一一处高地,其上耸立一座八角飞檐,十数余层的佛塔。塔上塔周聚满了灾民,远远望去就像一根从蚂蚁洞里抽出来的树枝,上头密密麻麻爬满了蚂蚁。

      “这都过去三百年了,怎么此情此景还跟刚遭了灾似的?”贺浔道。

      晋榕:“上去看看。”

      贺浔将床板靠岸,大步跨上去,回身把晋榕拉上来,二人并肩往塔下走去。

      脚下踩着湿哒哒的黏土一路向上,路边都是支楞八叉沾着污泥的枯草,晋榕一边走一边一边七拐八扭地闪躲。贺浔瞧在眼里,走在前头,一路将那些烂草挑开,给晋榕开出一条相对好走的路来。

      快到塔前,有个半人高的小女孩背对着他们站在一垛木柴下方,四肢比垛里的枯枝粗不到哪里去,头发枯黄,只听她说:“娘,快给弟弟吃吧,我不饿。”

      另外一道孱弱的声音响起:“你弟弟吃饱了,这些本就是给你留的。”

      “那你吃,我反正饱着呢。”女孩倔强道。

      贺浔与晋榕走上前,只见柴垛下除了女孩还有个妇人,怀里搂着约莫两三岁的男孩。他头皮绷在颅骨上,脖子跟贺浔的手腕一样粗细,显得脑袋尤其大,像个拨浪鼓。

      男孩颤抖着举起手里的一点吃食,拉了拉姐姐的衣摆,“姐姐吃……”

      女孩蹲下身,摸摸弟弟的头,把那点少的可怜的食物推回去,“小弟乖,姐姐一点都不饿呢,你给娘吃。”

      妇人眼窝深陷,乱发垂下来,一绺一绺的打了结,遮住半张脸,衣服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娘也不饿,你留着吧,饿的时候吃一点。”

      “娘,朝廷什么时候才能派下粮来啊?咱们都熬了一个多月了。贺掌柜家分的粮也只剩这半个芋头,往后可怎么办啊?”女孩皱着眉头,显得十分老成。

      妇人叹了口气:“按说消息早该到京城了,兴许送粮的官已经在路上了呢。”

      贺浔想起走前从妖王境中摘过几个果子揣在衣袖里,便取了来送到女孩眼前。

      谁知女孩根本没看见似的,继续道:“那我再去找贺掌柜要些吃的去。”

      妇人忙道:“不可,贺掌柜家也不容易,存粮都拿出来救济我们了,听说他家娘子因为吃的不好奶水不足,刚出生的小娃娃饿的整日哭,咱们怎好再去夺他们的?”

      女孩闷闷道:“好吧,我不去就是了——可是我弟弟也饿啊!”

      贺浔拿着果子在女孩对眼前晃了晃,女孩充眼不见,贺浔弯腰叫道:“小姑娘?”

      女孩毫无反应。

      “她们不是人,也不是鬼。”晋榕忽然拉起贺浔,“是魂。”

      贺浔把果子又揣回去,“魂?啊对,他们既对外界的事物毫无反应,又能如此清晰地呈现出与生前无异的言行,只有一个可能——”

      “这是他们的地魂。”晋榕接上贺浔的话:“魂者,心识,有灵用而无形者;魄者,有形体而为心识之依处者。魄是依附形体而存在的精神,他们□□肯定早在三百年前就毁了,那时候魄就已经不在了。而天魂与命魂为阳,可与生人相通,唯一能解释此状的,就是他们都只是一缕属阴的地魂。”(注)

      “可三魂向来不会轻易分离,他们怎么……”贺浔问道。

      晋榕道:“去前面看看吧。”

      “嗯。”

      二人离母子三人远去,继续向前,渐渐地,受灾的镇民越来越多。人们摩肩接踵地挤在一块块相对干燥的地面上,个个鸠形鹄面,稍微强壮些的尚能看顾自己的家人,将所剩无几的粮食细细分了,珍宝似的护在手里。

      还有些人无力地瘫坐在地上,目光像腊月里冻成冰疙瘩的死水,身旁或是更加虚弱的亲人,或是冰冷的尸体。

      有个男人颤抖着手在一动不动的妻子鼻下探探,等待迟钝的反应传达回大脑,告诉他妻子已经死了。

      他脸上只剩嶙峋突出的五官,不见丝毫哀恸的神情,伸手在死去的妻子身上推一把,那没什么分量的尸体便顺着斜坡直滚到水里,随着水流浮浮沉沉。

      这些人活着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死了也一样要随波逐流。

      男人眼神依旧直勾勾地盯着地面,好像方才将发妻葬在水中的人不是他,或许他兔死狐悲,自己将来也是同样的结局,盘算着这颗心还能跳多久。

      晋榕贺浔从这些人身旁走过,他们也是一样,毫无反应,各自在地狱边缘挣扎。

      贺浔看的触目崩心,想当年天界收兵后竟再也没管过这里,这里的人们无端被连累,落得个如此下场。当时天君在干什么?诸天仙神竟被一场仗打的连苍生都顾不得了吗?他想得出神,没注意到晋榕绕到他前面来了。

      “阿浔,看看我!”晋榕声音有些急切。

      贺浔猛然抬头:“嗯?”

      “你忽然走神了,叫你也不应。”晋榕皱起眉,耍起小无赖:“有哪次你叫我我没有应你呢?下回可不许不应我”

      贺浔笑笑:“没事,在想之前打完仗天界怎么不派人收拾残局——我保证,再不会不应你,没有下回了。”

      晋榕展颜,不寂朝前一点:“要进到塔里了。”

      贺浔顺着不寂指的方向望去,大门正在眼前,那些地魂仍旧浑浑噩噩,不是一脸麻木就是一脸死寂。

      二人进到塔内的瞬间便觉得被一层鬼气拢住全身,不寂刹那间在晋榕手中由扇转剑,横在身前。

      紧接着周围所有地魂都倏地消失不见,大门轰然关闭,塔里塔外只剩晋榕贺浔两个人。

      “晋榕退后!”贺浔没头没脑喊出这么一句,他一时着急,遇到变故第一反应是想护着晋榕,他喊完才反应过来,怎么退?往哪退?

      “呃……那个我是说,当心……”贺浔此时有点尴尬。

      晋榕笑笑,一手把他护在身后,一手握着不寂,身影在贺浔眼里格外可靠。

      但出乎二人意料,并没有什么可怖的邪祟从哪个角落钻出来,只听到一声轻柔的叹息。

      “三百年了,从没有人到过这里。”

      这声音空灵缥缈得很,感觉是从四周传来的,贺浔扭头环顾,不见来者踪影。

      “你是谁?”贺浔问道。

      等了许久,不见回答。

      晋榕忽然收了剑,不寂又变回折扇,道:“阁下既然没有加害于我二人想是没有恶意的,倒不如大方现身。”

      “嘎吱”大门被推开,从外头进来一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眉如柳目似星,身姿翩跹,端得一眉目如画的佳人,这幅相貌与她周身的阴气格格不入。

      她一进门贺浔就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总觉得她那张脸有些眼熟。

      而女子一见贺浔目光便是一滞,她直直地盯了贺浔一会儿,便别开脸,问道:“二位是何人?”

      贺浔:“有缘人。”

      女子轻声一笑:“何为缘?”

      晋榕插话道:“相遇即是有缘。”

      女子又问:“若所谓的有缘人害你家破人亡呢?”

      晋榕答:“佳缘当续,孽缘则斩。”

      “好个孽缘则斩。”女子笑得眉眼弯弯。

      贺浔忍不住问:“所以你到底是何鬼?不去投胎在此做甚?”

      女子转身坐下,气定神闲道:“在这斩孽缘呢,你们来时看到的那些,都是孽,都当斩,还没说呢,你们是哪里来的?”

      这时贺浔忽然见到女子坐下时,从衣袖中落下一块锦帕,上头绣了个贺字,与他幼时襁褓上绣的那个字,一模一样。

      贺浔当场呆住:“你……姓贺?”

      女子淡淡道:“这镇上人大部分都姓贺,我夫家是开客栈的,也姓贺,怎的?”

      自称夫家姓贺的女子似乎多年没有同人讲过话了,与晋榕贺浔说话她好像有些高兴,总忍不住多说些。

      贺浔道:“我也姓贺。”

      “哦,巧了。”

      “我是被大水冲到外头去的,被师父捡上了山,随身的襁褓上锈的贺字,与你锦帕上的字迹一模一样。”贺浔指着地上的帕子说道。

      贺夫人一听,面上轻巧的表情瞬间溃散,她脖子僵硬地转过来,嘴巴一张一合:“你……有三百一十九岁了吗?”

      贺浔坦然答道:“我今年正好是三百一十九岁。”

      贺夫人死死盯着贺浔,手指收在掌心,仿佛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来。

      贺浔也定定地看回去,心里隐隐猜到了什么,兀自镇定道:“我在木盆里飘了不知多久,上山后随师父修行,十九岁那年飞升,做了二百九十九年神,去年被贬下界,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贺夫人颤抖着嘴唇:“我与夫君经营镇上最大的客栈,夫妻恩爱,生意红火。后来镇上来了许多道修隐士,他们高声阔谈这里灵气爆发之类的话,在我家住了十几天,当时我有孕八月,我与丈夫都不懂这些,只为每天多进了多少银两而高兴。”

      贺夫人说到这里脸上带着笑,回忆起高兴的时光,就仿佛自己又回去重新活了一遭。“后来有一天,浮临山雷声大作,闪电频现,那些修士就都奔到山上去,说什么妖界作乱,他们这些人要除邪卫道。那天我准备好酒菜,他们却一个也没回来。”

      “当天我就临盆了,我与夫君有了儿子,我们都十分高兴,那天夜里下起了大雨,起初人们不以为意,纷纷备礼前来贺喜,还等着吃我儿的满月酒。可那场雨一下就是九天九夜,老天爷泄洪似的将水泼在我们镇上。”

      “好些人没了家,没了粮食,我和丈夫就拿出自己所有的粮食,带着他们躲避愈涨愈高的洪水,躲到了这座塔中。”

      贺夫人声音有些压抑:“再后来,不知谁说的,说我儿是孽障,降生当天触怒了天神,天神降雨是为警示,若不杀了他,恐怕整个镇子都得跟着陪葬。于是人们从开始的感恩戴德,变成了后来的恶言相向甚至怨毒诅咒,日夜咒我儿去死。”

      贺浔心蓦地沉下去。

      她捏着手中那方帕子,“洪水一直不退,后来终于有人忍不住了,闯到我们房前,逼着我们交出儿子,夫君不肯,与他们起了冲突,动了拳脚,危急之际他叫我抱着儿子跑,我也怕他们真的杀死我儿,就抱着儿子跑到塔外。四周都是水,我能跑到哪去啊?没办法,捡了个木盆,送他走了,他襁褓上的姓和这帕子一样,都是我亲手绣的。”

      “后来呢?”贺浔问道。

      “后来,我始终放心不下夫君,又跑回去,却发现……夫君被他们打死了。我发了疯似的找那些人,问他们为什么,他们却一个劲的问我儿子在哪,我心中恨极,想跟他们拼命,却哪里是对手?我也跟夫君一样,死在了他们手里。”

      贺浔不知不觉把拳头捏的死紧,他好像感同身受了一番眼前这个女人经历的种种,血液流动的方向好像都是绝望,丝毫不逊于程镇人对他的背叛。

      晋榕无声站到贺浔身后,将他捏紧的拳头裹进自己温热的手心,轻轻摩挲着,贺浔感受到熟悉的温情,渐渐放松下来。

      贺夫人讲完,走到贺浔面前,问他:“是你吗?”

      贺浔屈膝跪下,哽咽着喊出一句:“母亲!”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天魂命魂为阳,地魂为阴是真的,与生人相通是我编的!
    对不起各位久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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