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一废神》藏星然

20、执化

　　“此间种种与我何干？”贺浔将心中所思道出口。

　　“你是姓贺吧？方才小姈儿唤你贺兄。”

　　至姮脸色更沉几分：“不准这么叫我！”

　　贺浔压了压至姮肩膀，道：“我是姓贺。”

　　溯光嘴角挂血，雨水打在脸上，将血迹冲淡了些，他眼皮轻颤，目光度雾穿云落在遥山叠翠间：“阿蛟最喜静谧幽深的竹林，若她还在……”

　　贺浔见他又提起阿蛟忍不住道：“你既心中有她当初怎么又狠得下心来杀她？”

　　“呵，四公子与我提起过，你是三百年前浮临山围剿后飞升的，偏又姓贺。”溯光没理贺浔，突兀地又将话头转了回来，“我躲了两百年，原想着苍翼死了便能光明正大地投入新妖王座下，不用再寄人篱下，没成想他竟与苍翼完全不同。现在想来多亏当初我诓他说知道些关于你的秘闻，才在妖王境苟活了这么些日子，四公子对你，很是上心。”

　　贺浔老脸悄悄一红，飞了个眼神撞到晋榕身上。

　　晋榕闻言却冷了脸，眼睛一眯：“诓我？”手中长剑倏地下压，抵在溯光脖颈上，逼出几粒血珠。

　　溯光往一旁错开一点，“你不以王自居，想必也是不愿坐这个位子吧，这些年我造了不少孽，又落在小姈儿手上，此命休已……哈哈哈哈哈……”他忽而又大笑起来，状似癫狂。

　　灵惜怕他突然发难，便要挡在晋榕身前，被晋榕阻了回去。

　　溯光癫狂完，目光又落在蛟骨上，口中喃喃道：“我终是没能逃出你掌心啊……”

　　蛟骨在溯光手中撑起残躯，仿佛贯穿光阴的生命复又勃然，它幽幽攀上溯光的肩头，环脖一圈，亲昵地蹭着溯光的脸颊。溯光柔情满目，下一刻他手中爆出一阵妖力，蛟骨陡然勒住了他的咽喉！

　　四人皆吃一惊，再要反应已然来不及了。蛟骨倒刺瞬间将溯光的脖颈戳了个千疮百孔，鲜血横流，后者顷刻间便没了活气。

　　贺浔急道：“那你到底知不知道……”

　　晋榕面无表情，长剑化回折扇转于指间，“他要是知道就留着与我谈条件了，哪里舍得去死？”

　　至姮目光如炬，咬着后槽牙，灵秀缓缓垂下，她转身看似欲走。不料却猛地回手一刀，剁在溯光还在淌血的脖子上，身首登时分了家。

　　“老姜惯用这招。”至姮极力压抑着发颤的声音，将灵秀身上的血以法力震掉。

　　灵秀还鞘，至姮转身疾走几步，贺浔思忖着要不要追上去宽慰她几句，却见至姮忽的停住脚步，慢慢弯了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头深深地埋下，肩头微微抽动。

　　她后背犹在渗血，雨水潇潇而下，摔打在细小的血流中，溅起浅红色的点滴，将她一身白袍染的斑斑驳驳。

　　至姮的背影在雨帘下显得尤其单薄，雨水仿佛把她方才的一身戾气也冲散了，大仇得报，她并没有两百年中想象了无数次的畅快淋漓，反而满身狼狈。

　　贺浔果断把伞塞到晋榕手中，自己走到至姮身旁展开宽袖遮在至姮上方：“至姮……”

　　至姮抬起头，双目红肿，腮边不知是泪还是雨，“贺兄……”她声音有些闷哑。

　　“老姜……不让我追，我便没有追……他不让我哭，我便不哭……”至姮虽这么说，一开口却还是不自觉有些哽咽。她仿佛极累，重新低下头望着灵秀，忽然觉得委屈得很，一阵压不住的铺天盖地的酸意堵在喉头，继而汹涌地冲上鼻腔，将她忍了两百年的眼泪连同姜齐峰的遗言一股脑儿顶出了眼眶。

　　至姮再也站不住，拄着灵秀缓缓蹲下身，呜呜哭出了声。

　　“可你凭什么不让我哭……”她边哭边有些发狠地道，“凭什么啊？凭什么都要听你的啊……你凭什么自作主张的去送死啊……”

　　贺浔整个人都被淋湿了，他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又觉得什么话都无力得很，于是只徒劳地灌了几口雨水，讪讪咽了。

　　两百年的执念一朝尘埃落定，至姮却像被抽走了芯的柳枝，支撑她的那根脊梁没了，只剩一张空洞洞的皮。

　　在刻骨铭心的过去中，至姮恨过，悔过，怨过，怪过。此间种种常常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里兴风作浪，搅得她日渐觉得，唯有溯光的命才能压下这一身不平。

　　而真的盼来这一刻至姮才明白，这许多年来，她怪的是姜齐峰，怨的是溯光，而悔的恨的，全是她自己。

　　如果姜齐峰再坚持一会儿，如果当年自己本事再大些，如果没有听姜齐峰的话，如果不是她自以为是寻到溯光……那么姜齐峰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贺浔看着哭成一团的至姮，忽然想不起她原来的样子，朔方殿前嗑千里恩的她、四协殿中奋笔疾书的她、追着云归打闹的她，那些至姮仿佛都与眼前这个凄苦的姜姈不沾半点干系。

　　“我记不清他的样子了……”至姮哭到力竭后，沙哑着嗓子道。

　　贺浔： “什么？”

　　“那个拼死给他女儿铺开一条路的父亲，他女儿记不清他的模样了。”至姮杏眼肿的没了样，呆滞地看着妖王境中雨中劳作的妖农。

　　“怎么会这样呢？”

　　“这都是你的心魔，至姮。”贺浔胳膊酸了，把衣袖撤了，让雨水浇在至姮脸上，想让她清醒些，“你执拗地认为如果你当初没有听姜齐峰的话，没有跑，后面的一切可能都不会发生。可你想过吗？姜齐峰会不会有半刻后悔？你知道答案，他不会。就算有无数次那样的如果，姜齐峰也还是会用无数次的自杀来保你的命。”

　　“皮囊模样都不要紧，重要的是你得对得起他，不能让他白死啊，他说不定都知道呢。所以啊，他都不后悔的事你就更不能跟个‘悔’字纠缠不清了！”

　　至姮终于转动了下眼珠，她拄着灵秀缓缓起身，转头望着几步外的晋榕，带着浓重的鼻音道：“多谢你没有出手。”说罢，也不看贺浔，运起法力倏地没了人影，想是回了天界。

　　贺浔叹了口气，晋榕忙举着伞走过去遮在贺浔头顶，道：“阿浔，我不是故意诓你来的。”

　　灵惜十分知趣地飘然离去，渺茫烟雨中只剩了伞下的四目相对。

　　“嗐！”贺浔笑了笑，“多亏你带我来呢，至姮也算解脱了。”

　　“至姮元君她……没事吧。”

　　“没事，她大智若愚，很快便会想通的。”

　　大智若愚……这夸赞当真别出心裁。

　　晋榕拉着贺浔往山下妖王境农田中走去，贺浔穿过田间，见有熟透的瓜果便毫不客气地送到自己口中，且仅片刻功夫便偿遍了四季美食，觉得异常满足。雨伞在头顶噼啪作响，洗过的空气荡过肺腑，贺浔大大地喘了几口，说不出的畅快——要是能一直住在这就好了。

　　走了一炷香的功夫，转过一片矮竹屋，又行了半炷香，二人面前出现一幢别致的竹楼，两层高，檐角高高翘起，楼身莫名显出几分秀气，门上还有一方匾额，上书“逍遥世”三字。

　　贺浔见了有些诧异，“逍遥世”分明是他飞升前给潆山上那片榕树荫取的耍名，怎的到了晋榕这里？是巧合还是晋榕在潆山上就认识自己了？

　　晋榕浑然不觉贺浔微变的脸色，自顾拉着他进到逍遥世内。

　　屋里摆设极清简，只几样书桌矮几小凳之类的，都是竹子所制，翠绿绿的，打眼瞧去悦目得紧。

　　妖王所居之所竟如此清雅简洁。贺浔从前除妖时，偶然会想起妖界会是什么样子的，那时他脑海中净是望之生怯的深山野岭，张牙舞爪的怪树奇藤，凶神恶煞的各路妖邪。

　　贺浔暗暗心道：“晋榕果然清越脱俗。”

　　晋榕拉着他在矮几旁坐了，道：“阿浔可要吃些什么？我让人去准备。”

　　“不用，我路上吃饱了。”贺浔眼波一转，看见晋榕执扇，依旧素面朝外，忍不住问道：“你这扇子是个好生厉害的法器，叫什么名字？”

　　晋榕答道：“不寂。”

　　“是何寓意？”

　　晋榕柔了声音：“心悦君兮以不寂。”

　　贺浔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好名字。”

　　晋榕：“阿浔去歇会儿吧，起来我带你在幽篁山上逛逛。”

　　贺浔：“嗯……我想问你，你杀了苍翼后就把众妖都聚起来集体种地？”

　　“是啊，动物修炼不易，若一时糊涂成了邪修，那之前的修行就都白费了，往后再怎么改邪也回不到正途了。我把他们召集起来，分点活给他们，省得他们天天琢磨生了歪心思。”

　　贺浔暗暗不忿，妖都比自己会种地！天理何在！

　　贺浔瞧着晋榕的模样，忽然猜不透他的原身是什么动物，便问他。

　　晋榕赧然一笑：“阿浔知道了要笑我了，我不告诉你。”

　　“那你肯定早就至化境了吧？”贺浔追问。

　　“嗯，我已彻底修出人身。”

　　贺浔在天三百年，只在天书中寥寥数语和诸位老神仙口中听过化境妖的传说，如今可是真见了。

　　贺浔莫名觉得高兴。

　　晋榕沉吟片刻道：“溯光所说的浮临山我知道，阿浔若想知道真相，我们便去看看罢。当地若还有人总会有些传说，留些蛛丝马迹。”

　　贺浔：“果真？那敢情好！”

　　贺浔自然想知道真相是不是溯光所说的那样，也想知道自己到底从何处来，有根可寻总是好的。

　　于是二人当即起身，晋榕行千行符，不消片刻便到了浮临山脚下。

　　这座山甚是巍峨，山尖直耸入云，笔峰挺立，山间远处幽幽传来鹤唳鹿嗥，猿啾狖鸣，回声绵远悠长。

　　二人背着浮临山，顺着杂草丛生的小路一路走到了溯光所说的贺家庄镇，一到镇门口，二人便有些惊诧。

　　镇外一切正常，可一到镇里便是一片汪洋，近乎齐胸深的水，无数房屋被洪水泡塌，残垣断壁一眼望不到头。水面上飘着残缺的桌椅板凳，人畜尸体，都泡的面目全非，看一眼都得咬着牙。

　　贺浔与晋榕对望一眼，溯光说天界围剿过后此地遭了洪灾，如此看来倒是真的。

　　可什么样的洪水能三百年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