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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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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影映在椒壁上,隐隐约约像只鬼手,随时能捉住人的脖子。云兮掀开如烟纱帐,看见里面僵卧的人。灯晕温柔,罩在他松弛的脸上凭填了几分暖意。人老了总是这样,年轻时再雄心万丈,也会躺在命运的床上,无力去驰骋。秦始皇是,汉高祖也是。
“陛下……”她跪在床边,低声唤他。刘邦勉强睁开眼,鬓角有湿漉漉的痕迹。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嗓子里像有块火炭,堵得发不出声。云兮握住那枯老的手,想把温暖再传给他,无关爱恨,只是普通人家的一点常情。
“臣妾陪您说说话,这屋里就不冷了。自打跟了您,从咸阳到汉中,从汉中到垓下,又从垓下到长安,一晃就过了十年。这里的花很香、人很美,天气好时您会策马去上林苑游猎,回来带几只野獐子,说冬天里熬汤,喝了会暖和……等明年柳条绿了,陛下的病也就好了,依旧是您击筑我跳舞,我给您跳一辈子的舞,咱们还要回沛县,一起唱大风歌,躺在黄花地里,数数天上有几朵云。”
喘息声伴着诉说,静静回荡在夜里,像是长了翅膀的美梦,穿窗出户,绕着九曲回廊一路飞上浩瀚云霄。老人安稳听着,逐渐也有了精神,仅一刹的光景里,他想起很多年前那个雨后的黄昏,茅檐下流淌着细水,芦苇荡里奔跑的少女,双脚踩在泥泞里,溅起一连串水花,他擦去脸上的泥浆,闻见淡淡草腥味。她于回首间巧笑倩兮……后来他有了三千佳丽、万古名利,却还是填不满空虚,偶尔闲暇时亦会从红妆千万中忆起那个细眉秀目的渔家少女,只她一笑,万代疆山都分崩离析。
不觉已泪流满面,他伸出颤抖的手,想抓住那个早已碎裂于心的影子。
“妙弋……等等我啊…妙……”
云兮没有出声,只是安然握住他滑落的手,一时辨不清悲喜。空落落地坐了半晌,才敢擦去他眼角冰凉已久的泪。咕咚一声,夜风长驱直入,扑灭了烛火。她走到大敞的窗边,一任凛冽秋风吹开满头青丝。簌簌白珠扑面飞来,氲湿了唇上的暖意。才九月里,天就这样凉了。
右手案几上放着精致的箱奁和半碗残汤。她端起那只朱漆碗,清楚地感到碗底的余温还未消散。姜黄色的汁水,浮着几片老参,铜镜般映着她微肿的眼。
“鸩毒弑君,你胆子不小啊。”一个厉声打破沉寂,云兮手中的朱碗啪然跌落,回过头去,只见吕雉华贵裙裾流泻一地。那张唇上的胭脂猩红依旧,还挂着半缕得意。
“你说什么?”
吕雉勾起唇角,笑意刺进深痕。她挽裙拾起地上那只碗,搁到鼻前嗅了嗅,挑眉反问:“难道不是你在参汤里下了毒,故意进献给陛下,害他暴毙而亡?”一阵冰凉攀上背脊,云兮蓦然扩大瞳孔,不敢置信地瞪着她。吕雉击了击掌,几个宫人鱼贯而入,垂目等她吩咐。“把这个贱人给我关到永巷去,给她戴上铁枷,每日舂十斗米!”
七八个宫人围上来,被云兮漠视一周后,都不敢贸然动手。终于有个作势拉扯,被她一把甩脱:“滚开,我自己会走。”抬眸缄默片刻,优柔的笑意在唇边盛放,云兮抬步朝门外走去,擦肩而过的一瞬,轻声对吕雉说:“你真可怜。”
待足音消失,吕雉猛地一挥袖,掀去满案狼籍。那只精美的箱奁撞到地上,从里面滚出一筒黄绢。她弯腰拾起来,摊开一看,绢上字迹并不工整,确是出自刘邦手笔:“立赵王如意。”
吕雉将诏书搁到新燃的烛火上,看着它慢慢化为灰烬。回身撩起纱幔,瞟一眼塌上僵硬的死人,重新恢复了她雍容天下的自信。明黄缎褥上,不停有血迹渗出。
刘邦驾崩后,宫里秘不发丧,将尸体停靠在长乐宫暗室,对外宣称龙体欠安,不召见任何大臣。有人觉察出端倪,欲入宫觐见,被吕雉降旨斩杀在承平门外。同时又有一干重要官员被秘密捕杀,与吕姓外戚无故提拔相比,形成了鲜明落差。这次大清洗使人们重新意识到吕氏一族的崛起,纷纷祸乱避走,血腥刹时笼罩了整个长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