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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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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暮秋,刘邦于未央宫大宴群臣。龙锦红毡从大殿中央平直铺开,黑压压的人头匍匐满地。帝位上的老人目光混沌,繁重的冠冕压在头顶,逼得他连喘息都困难。玉旒后的脸双颧凹陷,已经被病痛折磨的变了形。自从二月征讨回来,刘邦身上的刀伤半年都未愈合,御医见敷药无效,只好剜去他半碗多的脓血,才没让整面背烂掉。尽管所有人都不敢提死字,可刘邦自己知道,他已经来日无多了。
“咳咳…人都齐了?”刘邦瘫软在位上,勉强问了句。内侍恭谨答:“回陛下,除留侯都齐了。”他点点头,示意开宴。两排矮几自大殿左右遥遥铺去,一路望不见尽头。案上摆满时令果馔,酒亦是宫里新酿的良品,众臣跽坐着,都不敢触碰杯盏。
“来,朕难得高兴,大伙喝一杯。”刘邦举起铜爵,手却颤颤把持不住,险些将酒溅出去。伺候的内监赶忙去扶,却被他一把推开。吕雉暗斥了句:“没用的蠢才。”一面亲自去支,低声劝道:“陛下龙体抱恙,不益饮酒,不如等……”
“你闭嘴,朕自各的身子要你做主?”
“不敢。”吕雉即刻跪下,明知他有意羞辱,却不敢违逆反驳。殿里的气氛霎时变得古怪而死寂。闷了许久,刘邦才开口道:“朕今日设宴,是想昭告各位,朕打算废刘盈立赵王如意为太子,众卿以为如何?”
“臣以为不可!”大儒叔孙通率先出局,朝着帝位恭敬磕了一头,“太子乃天下之本,本一摇天下震动。何况太子并无过错,陛下有什么理由废黜。”
刘邦冷笑:“太子愚昧蠢钝,根本不是做储君的材料。把江山交到他手里,朕岂能安心。”
“陛下何必为自己的私心找借口,您不过是宠幸戚氏,子凭母贵才要立赵王。”说话人目光清炯,却是什方侯雍齿。此人脾气耿直,向来不肯畏惧权势。
刘邦当即怒了,扬手掀翻满桌酒席,指着他鼻尖道:“雍齿,别以为朕不敢杀你,门外烹人的九鼎还给你留着呢!”众人未见过他如此盛怒,全都垂下头不敢再谏。
正在此时,三丈高的乌檀殿门轰然敞开,从云阶下一步步走来五人。为首的男子白袍温雅,确是多年没露面的留侯张良,他身后紧随着四位老者,各自发须雪白。殿内的大臣们均露出惊讶神色,相互窃窃私议。
刘邦望着这些仙风道骨的老人,亦很是困惑:“子房,你这是?”
张良淡笑道:“陛下不必惊慌,这四位老者是臣专程请来的,他们便是商山四皓。”此言一出,殿内哗然大惊。原来这四位老人是才德出众的学者,长期隐居在商山,不肯出仕为官。刘邦景仰四皓盛名,多次请求他们出山,都被拒绝了,怎么偏偏今日迟来。
“呵,朕闻四皓节义清高,久聘不至,为何今天不请自来了?”
四位老人伏膝跪下,其中之一的夏黄公说:“回陛下,我等听说太子刘盈仁厚,礼贤下士又有孝心,所以一齐来辅佐他。”
又是一阵惊声喧嚣。不知谁喊了句“请陛下收回成命”,山呼声接踵而起,一个两个,最后所有人都连绵跪下,汇聚成一道不可抗拒的谶言。刘邦浑身颤栗着,指着台下的众人:“你们,还有你们,都盼着朕死是不是?”他踉跄着走下丹墀,一把揪住张良的领口:“你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要搅乱这一切,你知不知道朕用了多少年才挽回她的心,就这样完了,完啦!”
任由老人绝望地撕扯,那端方温和的面孔始终平稳如常。他看见他浑浊的老泪在眼里打转,晃晃悠悠,晃晃悠悠,有太多悲伤汹涌难言。然而张良依旧残忍的说下去,声音轻柔,像安慰一个病入膏肓的孩子:“您不能立赵王,权力会害了他们母子。”
刘邦不禁后退一步,终于不闹了,目光空洞迷惘,仿佛听不懂这话的意思。权力是他这半生最珍视的东西,杀人与无形又让人死得心甘情愿。为了权力,他可以抛妻弃子视一世温情与不顾,然而他亦相信,权力能保住所爱的女人送她至辉煌的顶点。
“可我是爱她的啊……”刘邦彻底绝望了,大殿里回响着他空荡荡的嗓音,一遍遍盘旋不去。他抓住每一个人,扳过他们的肩头固执地解释,企图从那些生硬的表情中找到奇迹。“朕是爱她的,朕从没想过要害她,朕只是害怕失去啊……”
所有人默默僵持着,看着皇帝像疯子一样癫狂。他们的瞳孔里像锁了面镜子,反射出他悲哀却无力逃脱的宿命。甚至有人从他的悲哀中,预感到一场血腥覆灭的结局。
“父皇……”忽然,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皇子如意跌跌撞撞跑进殿里。孩子越过重重人潮,一直跑到刘邦身边,抱着他的腿摇:“父皇别哭,孩儿不当太子了,以后都不跟盈哥哥抢了。”
这声像是招魂的呼唤,让他从沉湎中醒悟过来。“对,朕不是一无所有,朕还有如意。”他抱住这个孩子,恨不得将他勒进身体里,当世界都背道离弃的时候,至少还有一丝余温不曾散尽。抓住他,就像抓住了时间偷走的所有空虚岁月,虽无望总有些盼头。
孩子从他臂里扬起脸,用手指着后面:“父皇,你看。”
千万双眼睛顺着指头探去,未央宫垂天彻地的华帐左右拂开,满座哗然。女子从孤独深处走出,曲裾长裙逶迤曳地。那亮红色的提花织锦上浮光游走,似她发间别的牡丹,绝望中透着一点艳。
那一瞬间,张良分明感到心里有种痛翻江倒海。七年,整整七年了,岁月于人还能消磨多长时间。这些年来,他与她守在不同的地方,面对着不同的人事,各自在生死两端寂寞盘旋。十年前从马上不经意的一瞥,就注定了今生会错过擦肩,眼看她结缡生子,一步步走到今天。到老到死,再也回不了头。
后悔了么?他扪心问自己。
云兮漠然越过他,步态从容温静,一眼便知是宫中多年驯养的结果。当年那个飞扬跳脱的少女已经死了,活着的是世人嫌恶的戚夫人。她冲孩子招招手:“来,如意……”
如意挣脱刘邦的臂锢,一路扑到母亲怀里。云兮笑着替他擦干眼泪,指着殿里黑压压的人群说: “如意,你看清这些人了吗?把他们的脸烙到心里,一个也不要漏掉。”
不等孩子答应,云兮就松开手,扶起神智昏聩的刘邦:“陛下,您不是没见过楚舞么,臣妾今天就为您跳一曲。”思绪越发浑噩,刘邦仰起脸喃喃问:“就…为我?”
“ 嗯,为您。”
嫣然一笑,十丈软红扬空腾起,像簇焰火灼伤了所有人的眼球。女子折下腰身,水袖流摆如烟飞荡,看不见前尘怅惘,看不见后世喧嚣,她像一只破茧涌出的飞蛾,在焚身烈火中肆意煎熬,烧得痛快淋漓。其实她的一生,不过是这样一只蛾,明明看见火舌张狂,却还要义无返顾扑上去。烧掉了自尊,烧掉了肉身,最后连灵魂也一并烧去。在他眸心点燃的火里,日渐不可解脱,却可笑的以为自己找到了救赎的光明。
可这世上,谁到最后不是一捧灰烬,谁又能逃过尘埃落定。
张良亦在咫尺之外望着她,眼中没有惊鸿初辟,只有悲悯如许。那样艳美无匹的舞蹈,看在眼里只剩哀戚,他可怜她。
“好,好啊转啊!”刘邦忽然发出一阵憨笑,使劲敲打着筑,嘴里大声唱着,“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翼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弓矢,尚安所施……”
他边唱边敲,围着云兮愉悦的转着,像是一生都不曾这么快乐过。他就那样转着转着,突然背部一僵,鲜血刹那喷出,溅到她同样殷红狰狞的裙裾上。
云兮甚至来不及托住他,就被吕雉一把推开。“贱人,滚远点儿!”这个女人很合时宜地冲上来,一面招呼侍从:“快宣御医,先扶到长乐宫去,快呀!”
人头攒动,蝼蚁般从她身前蛹过。云兮跌在地上,脑中空白如也,从没想过刘邦会倒下,他是万旒奔腾的王啊,他会在每天清晨唤她的名字,会在下朝后急惶惶奔来昭阳殿,只为送她一盒蕃帮进贡的胭脂,他永远都是笑的,即便怄气也会寻各种理由来缓和,就算胡闹也会包容几分。她总是追啊追啊,追着那袭不切实际的白影,却忘了背后还有个人。他会像凡人一样生老病死,在等待之后疲倦心冷。
一只手自身后伸过来,不必回头,她亦知道他掌心的温度。冰凉如玉,骨络分明,在事隔十七年之后重新覆上她同样凉薄的肩。报应啊,云兮唇角飞扬,轻轻甩掉了肩上那只手,回身望着张良,对他说:“如果可以,我希望少恨你一点。”
声音不大,足够让他听的分明。惶惶不熄的人流从身边穿过,哭喊声、哀号声纷乱袭来,将他们侵吞掩埋。像两只渺小的浮游,困顿在黄昏日落麻木等死。
我知道。他这样想着,回应出一个疲惫的笑,不愿给任何解释。眼看云兮走远,才拾起地上那朵践踏萎谢的牡丹。
“我说你这么做又是何苦,救了她还是会恨你。”审食其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夹杂了一丝嘲讽。张良阖上眼说:“随她怎么想,我只要她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