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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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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吕雉拿到虎符,才昭告天下高祖驾崩。同天呈出一纸遗诏,宣称先皇传位于太子刘盈。连龙袍都来不及赶织,就让刘盈在未央宫匆忙登基。在外押解囚犯的陈平听到长安政变,迅速放了人犯,因为他押的恰好是吕氏亲信。回到长安后,吕雉对他很是器重,由原先的户牖侯一路提拔到丞相,位列三公。
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云兮正戴着镣铐在舂米。莹莹粟粒碾在石杵下,恰如铁窗外明晃晃的月光,一样苍白支离。舂累了,她就倚在狱墙上歇一会,想想刘邦、想想如意,心里才不至落空。自从分娩过后,她因伤重失去灵力,变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凡人。如今只能坐困愁城,日日在煎熬中消磨。每想到如意,她的心就像被人攥在手里生生捏碎,痛得发不出声来。
“吃饭了。”狱卒摇着一只残碗进来,里面只有半底发霉的稀粥。自从被打入永巷,便没人再唤她夫人,在这些奴才眼里,能关进来的都是猪狗。云兮恍若未闻,低头一遍遍砸着石杵。
“喊你呢,聋了?” 狱卒踹翻粥碗,恶臭的浆汁溅了她一脸。云兮安然擦净,始终保持着一尘不染的素洁。她这种平静却惹恼了狱卒,他大步上前揪住她的头发,使劲朝铁栏上撞去。“贱人,别把自己捧的太高,先皇一死你什么也不是。实话告诉你,太后早看你儿子不顺眼,要不了多久,你们娘俩就能在地府团圆了!”
“你说什么?”云兮痛的连声都变了,血顺着额角淌下来,侵湿了大片囚衣。
“还不知道罢?” 狱卒笑的越发得意,“你儿子已经被召回长安,周昌那把老骨头也保不住他,要不是陛下拼死护着,坚持与他同寝同睡,恐怕早去捱刀子了。不过你放心,太后总有法子整他的。”
“如意……”云兮沿着墙踉跄倒下。她早该想到的,那个女人心狠手辣什么做不出,他还那么小,晚上一人睡觉都害怕,倘若落到吕雉手里,他还能活么?泪水不觉模糊眼眶,她忽地直起身,拼尽全力去厮打那狱卒,好象能发泄胸中的憎意。狱卒劈面给她一耳光,一手勒住脖子拖到地上。女子柔韧的身躯扭摆着,露出颈下细滑肌肤。这触感刺激了他,男人抓住衣襟猛地朝下一撕,被什么晃花了双眼。她凛冽的锁骨上挂着一方玉佩,红线已经很旧了,由原先的鲜亮已经磨成灰白,而玉却保善的很好,温润有如羊脂。
这倒是块好东西,拿出去应该能换几个酒钱。狱卒扯下来,搁在手里掂了掂,对这收获颇为满意。舂米哗一下滚落,满地蹦跳着,若断了线的记忆。这些年她总不舍得卸它,藏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日夜私守在一起,不管四季轮回,渐渐溶进骨血里。这是物是人非之后,他唯一留下的烙记。
“把玉还给我!”云兮不顾狼狈,冲上去想去抢夺。狱卒扬手推来她,转身步出牢门。她急了,逮住他的手狠狠咬下去,男人怒极将玉猛地抛向天空。划过一道弧线,刹那间碎不能弥补的结局。
“不!”云兮下意识伸出手,想接住那些粉末。纷纷扬扬的白色和舂米混在一起,哪还分得清楚。她跌倒地上,竭力拢着满地的白米,泪雨早已滂沱决堤:“把玉还给我,把玉还给我啊……”
已经丧失了言语的能力,她顽固重复着这一句。就像迷途在沙漠中的人,在跋涉千里之后,看到的却是一场蜃楼幻景。那些黄沙与赤地,爱恨与纠葛,全部无可挽回地葬身心底。
光影蹉跎变幻,照在女子憔悴的面上,淡淡笼罩一层昏黯。狱门无声开了,逐步走到她身后,跫音轻不可闻。云兮像尊石像般坐着,没有表情也懒得回头。来人脱下外衣,轻轻盖在她肩头,白色云锦上是男子独有的干燥气息。并不浓厚,在阴冷深冬里些许温馨。
“跟我走吧。”他没有唤她,只将声音压的很低。她木然转身,好不容易才辨清这个人的样子。外面似乎下雪了,他连眉睫都粘满雪屑,轮廓收敛的很好,瘦而清决。她在暗中抚摩这张脸,从额头到眉骨到鼻梁再到嘴唇,像很多年前她还是鱼时,被他抚摩一样。
“快跟我走。”他又重复了遍,掰开她的掌心,有舂米簌然滚落。云兮怔怔盯着他:“你来干什么,嘲笑我有多狼狈?”
张良沉声道:“云兮,你要相信我。”
女子摇摇头,笑的风轻云淡:“张良,我有时真看不透你,不,是从来没看透过。你到底是谁的人,吕雉还是刘邦?你处心积虑的阻止如意当太子,难道不是为了这一天?”
他默了一刻,黑暗中看不清表情,只有轻促呼吸:“如今也没什么好说了,我只盼你能活着出去,哪怕为了报复我。”
“哈,一个心死的人还要报复什么,早在嫁给刘邦的那天起,我就已经把自己亲手杀了。”她在黑暗中笑着,内心却空空如也,似火蛇焚过荒野不留余烬。张良弯下身,从漠白舂米中拾起那根褪色的丝线,轻轻一抖,晶莹粉絮四散奔逃。
“这块玉佩我找了很多年,是韩王赐给我祖父的信物,沾过我娘的血,国破家亡前她曾笑着说要留给未过门的儿媳,千代万代传下去。可是她没有等到那一天。行刺秦始皇时,我抱了必死的决心,没料到天意弄人,不但没死还遇到了妙弋。我在汜水河道里捞了三天三夜,想把这块玉送给她,可是再也没有找到。直到十年后看见它,上面却沾了你的血。想想多可笑,我一辈子活在后悔里,走不出自己画下的牢。”他停了停,似鼓足了莫大勇气说,“救我这件事,你还要瞒到什么时候?”
云兮浑身一颤:“你……都知道了?”
张良苦笑着点头,“我拿着玉佩去找黄石公,他告诉了我一切。他说只有我能给你自由。云兮,你为什么不肯早点说?”
“让我说什么,说我是一条鲤鱼精,还是明明躺在刘邦身边心里爱的却是你?”她蓦然扬高声调,眼里分明噙满泪,却执意不肯让它泄落。在人前,他们是君臣与君妻,于人后,他们是道者与妖孽,有太多伦常冲不破。这一重重阻隔,把曾经近在咫尺的东西拒之天外,就像那些年少故日再也追不回来。
一切都过去了,不是吗?静静将她揽进怀中,再也不愿松开。他抚着手底柔软的发,心中只觉酸楚:“其实……这些年,我们都错了。”
“子房。”云兮突然唤他,“你究竟有没有爱我?”
张良没有立即回答,只是靠在她头顶的发上,默然点了点。他感到有种温热,正隔着重叠衣襟烫进胸口,一大滩涩苦。云兮掰开腰上的手,猛地推开他,厉声叱道:“张良你这个卑鄙小人,枉先皇当初看错了你,我死后愿化为厉鬼世代纠缠!”
那声音凄裂如锦,可她眼里却饱含了泪,像是在说;对不起子房,我不能害了你。背后传来一阵掌声,张良蓦然转身,不知何时吕雉站在狱门口。她笑着悠悠走近:“戚姬,死到临头了,你还不知悔改。要是没有子房先生,如今皇位上的人可就是你儿子了。不过老天有眼,赐给我一位良臣才扭转乾坤,哈哈……”
张良亦读懂了她的心思,起身朝吕雉揖了一躬,轻笑道:“太后圣明,臣不过微尽薄力。原本是来对口供,既然她供认不讳,臣也告辞了。”说罢恭谨退了出去。云兮挡住他站过的地方,用舂米潦草划着两个字“等我”,她一眼瞥去迅速抚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