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闲耽风月》柳锁寒烟

12、第 12 章

　　南北海运兴盛，这些船主一个个的都是大富豪。大潮期间文人雅客汇聚舟山，朱老三知道，按家族势力、论官职大小排辈，自己连给人家提鞋都不够，所以直接提前买下了壶口处一座二层高的小酒楼。这日也不对外营业，专门招待自己麾下的船长、掌柜和生意场上的朋友。

　　他的妻子钱太太是个精明干练的妇人，合中身材，穿着葱绿袄儿、姜黄色潞绸褙子，抢着去扶林慧下车：“小幺儿回来报信儿的时候，活活吓了我一跳。心想我一个屠户的女儿，斗大的字不识三箩筐，诗呀词呀一概不会，就知道饿了吃、困了睡，闲了就跟丫头们摸骨牌、打马吊，哪里好意思到奶奶跟前儿来打脸现世？我们爷反而把我骂了一顿，说我懒、图受用，没办法，只好强撑着备了席面，若有不周到的地方万望奶奶见谅。”一面说一面引着林慧上了楼。

　　林慧笑道：“我也想学打马吊，只是丫头们都不会，就盼钱太太教我了。”

　　钱太太自然满口答应，又向她介绍屋内一干女眷，有江西金氏船行的长媳周氏、来往于益扬之间的兴盛车马行的当家奶奶何四太太，家里做东瀛货运买卖的郑大奶奶，做天竺香料买卖的宁太太等人。众人皆是奉承不绝，又问起黛玉。林慧道：“这是我娘家妹子。”

　　林黛玉何等姿容，自然不用笔者赘叙，单说谈吐雅致、举止得体两样，就把一众有女儿的太太羞惭得无地自容，直拉着她的手叹息：“姑娘生得这般的模样，又识文断字，想是王母娘娘的闺女也不过如此了。”

　　钱太太、郑太太等人忙赶着自己的女儿上来请安问礼。钱太太的闺女朱四娘是个尤其出挑的。十三岁的姑娘，生得圆润晶莹、肌肤似雪，有着一口黄鹂一般的好嗓音，眼神里透着世俗的精明狡黠，举止虽然粗疏，但却像春日里的小鸟一般活泼健康。跟旁边空谷幽兰、降世谪仙一般的林黛玉形成鲜明对比。

　　林慧心里一动，想到黛玉平日里接触的都是公侯之家的小姐，这些人身份虽然尊贵，但都久困深宅，身上总是缺乏一种野性健康的美。她便看向钱太太：“让她们小姐妹另开一席，岂不自在些？玉儿也去。”又从手上褪下一个玉镯子，套在朱四娘圆润的腕子上，笑道：“这个给你顽吧。我就把妹子托付给朱姑娘了。”

　　“奶奶放心，我一定好好招待林姑娘。”朱四娘脆生生地答道。

　　钱太太忙拉过女儿细细嘱咐一番。一时庄哲的乳母进来，手上捧着一个盘子，上面堆满各色项圈手串玉佩宫绦等物，都是外面船主掌柜等人送给庄哲的见面礼。林慧皱眉：“来做客，怎么还收人家东西？”

　　钱太太忙道：“都是些家常玩意，只怕三爷家里山堆海填的，还没处放去呢。”

　　正说着，忽然听外面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叫好声。钱太太的丫头喜滋滋地进来禀报：“大少爷当着庄三爷的面背了好长一首春江什么的诗，三爷很高兴，当场从腕上褪了一串佛头念香珠赏给我们大少爷呢！”

　　谢天谢地，他还知道给人家的孩子还礼，不然这人情可欠大发了。林慧终于放下心来，又见其他太太也是一副跃跃欲试、暗含期盼的样子，她赶紧向柳絮使个眼色：“去把车上那盒和田玉佩拿下来，悄悄递给三爷。”

　　庄家举家守孝，都减了身上的金玉配饰。庄闲身上那两个荷包扇袋，还真不够这么多家的孩子分。到时候多了这个，少了那个，岂不是落人褒贬？那盒玉佩原是备着上京的时候给亲戚家孩子的见面礼，如今正好拿来顶上。柳絮忙领命去了。

　　钱太太却臊红了脸。她虽然不懂什么诗呀词的，但也知道自家女儿从八岁起就能背这个《春江花月夜》了。她儿子都是十六七岁的大小伙子了，仍以背《春江》为荣，居然还敢在庄闲面前卖弄，真是鲁班门前弄大斧了。

　　偏偏在座的商户太太们都没什么见识，以为诗词就是天底下最高贵、最清雅的东西了，又听丫头说庄闲称赞了他，便以为朱大少爷是真的顶有学问了，于是都满脸堆笑地上来恭维钱太太。

　　钱太太羞得满脸通红，当着林慧的面更是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林慧忙拉了她的手笑道：“听说大少爷年纪轻轻，已经在帮着朱三爷打理船行的事物了？钱太太好福气，这样孝顺、能干又踏实的孩子，现在可不多了。”

　　钱太太的面色方才渐渐回转过来：“是啊，我们这样的人家，又不能科举做官。请先生来家里教书，也不过是为了教孩子认几个字，不做睁眼瞎子罢了。”她说着像是想起什么来似的，忽然刷地站起身，嘱咐丫鬟：“对了，你快去告诉老爷，请表少爷出来见一见三爷，这才要紧！”又向林慧笑道：“那孩子是我娘家的远房侄儿，今年十五，已经过了童试，马上就要下场考秀才了！”

　　商人虽然豪富，但却处于社会分工的最底层，三代之内都不能考取功名。所以像朱家这样豪富的商贾就经常把亲戚家资质上好的孩子接到身边养育，资助他们考取功名，以提升自己的社会地位。

　　此时，外面临江平台上的朱四娘也紧张起来，她抛下一干小姐妹，唤来贴身丫鬟吩咐：“你快叫你哥哥去前面打听着，三爷问了什么，表哥如何回答，三爷听了神色如何，通通报给我知道！”

　　那丫鬟应了，正要去，朱四娘忽又叫道：“慢慢慢。那些《中庸》《大学》里的话，我们听了也不明白，叫他请个账房写下来，别传错了话！”

　　那丫鬟去了，一时捧着一张墨迹未干的白纸回来，朱四娘满脸哀求地来央林黛玉：“好姑娘，你替我看看，表哥答的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林黛玉固然觉得她的行为有些轻浮，但朱四娘表现得大方坦承、毫不避讳，虽然是哀求的姿态，却不显得卑微。黛玉便觉得有些喜欢，心内也着实好奇，况且现在长辈都不在，只有她们两个年轻女孩，也不怕叫别人知道，便答应下来。

　　两人凑在一起看时，却见那纸上写道：“三爷问‘所謂誠其意者’，表少爷接‘毋自欺也’。又问‘天下國家可均也’，表少爷答‘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如此一问一答，连考了五六句，庄闲又让解释经义。钱公子都解了，有对的，也有不对的，但大体上都还过得去。又问了些文章体裁、科举仪制、避皇上名讳方面的问题，钱公子都显得早有准备。

　　林黛玉便笑道：“令表哥学问不错。这几句都是四书里的话，他都答对了。院试文章考得不多，主要是考帖经、墨义二题，就是先从经书里节选出句子，掐头去尾，让考生填补；然后再解释经文的含义。令表哥既然能帖经，也能解答，想必这一科通过的几率应该不低。”

　　“阿弥陀佛，”朱四娘顿时捂着胸口，由衷地念了一声佛，红晕漫上脸庞，“姑娘别嫌我孟浪，我们商户人家，也不讲究这些体统不体统的。我也不怕告诉姑娘，自打我出生起，爹和娘就开始为我的婚事筹谋。五岁的时候，爹爹就从周边亲友家收养了二十个十岁左右的男童，供其读书科考，同时和他们的父母立下约定，一旦他们当中有人中了举人，就要来我家提亲。”

　　黛玉听得小声惊呼。还能这样的？这不是如同“童养婿”一般的吗？而且一养就是足足二十个！如果这些人都没中举，朱家岂不是白白抛费十载心血？又或者中了两个以上又当如何，朱家也变不出两个女儿嫁过去呀。

　　雪雁忍不住插嘴：“为什么是中了举人，而不是进士？”

　　当然是因为科举之艰难，远超常人想象。现代以科考为核心的爽文中，那些动不动就十七八岁中状元的主角，其实在历史中是非常罕见的。宋人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五十岁考中进士，都算年轻的呢！然而朱四娘显然不可能等到夫婿五十岁的时候再嫁人。而正在当婚之龄的男青年，能高中举人的，都是凤毛麟角！

　　单看黛玉身边的亲友——林海是列候之后，十九岁中举，隔年就娶了超一品国公之女；贾珠是从五品员外郎之子，十七岁中举，娶的是正四品国子监祭酒之女；庄闲十四岁中举，即便是父兄皆被革职、有官司在身的情况下，依然娶了正二品盐政之女。

　　三人或多或少的，都娶了门第更高一筹的妻子。可见功名对男性婚姻是何等的加成！

　　如果钱公子能够在二十五岁以前中举，那么他将有极大可能在四十岁之前中进士、正式步入仕途。剩下十几二十年的光景，就算是熬，也能熬个四五品的官儿，约等于后世厅局级的干部，走到哪里都是值得尊敬的存在了。

　　按理来说，这样一位前途光明的少年举人是绝不可能娶朱四娘这样一个商户出身的女子。所以为了将女儿嫁入官宦之家，朱老三夫妇只好采取“普遍撒网”的方式，一口气资助了二十个适龄的男童，就是指望着银子开路，用最笨拙的姿势，硬生生为女儿砸出一个前程来。

　　黛玉不禁心下一叹，又是羡慕，又是疑惑：“那这二十个人无论谁中举，你都要嫁吗？假如有人相貌丑陋，或是人品不佳，或是婆母难缠，又该当如何？”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朱四娘叹出口气，“我们这样的人家，随便一个七品县令就能叫我们家破人亡。姑娘可知道，三爷身边柳季管事和三奶奶身边的柳絮姑娘，以前也是湖州船家的少爷小姐？”

　　“什么？”雪雁等人俱是惊呼。古代造船工艺低下，能够航海的船只价值连城。船商家的少爷虽然不能为官作宰，但也不至于要卖身为奴啊！

　　朱四娘道：“柳管事家原是湖州少阳人士，家门口有五棵杨树，人称五杨柳家。当年柳管事的父亲在世时，也是珍珠如土金如铁的盛况。只可惜柳老爷子得罪了那一任湖州知府的小舅子，给两广总督家里送礼的时候又忘了避忌人家父亲的名讳，所以家中生意被屡次刁难——铺子里被摊派了许多税，运盐的官船被查了两次盐引路引，加上一干宵小趁机敲诈勒索、催逼欠款、伪造官司。柳家应接不暇，不过一二年的功夫，就败落下来。”

　　黛玉主仆均是倒吸一口凉气，连紫鹃都忍不住皱着眉头问：“怎么能这样？难道世上就没有王法了吗？”

　　“前朝禁海，断断续续禁了一百多年。做海贸的船商再有钱，都是偷来的锣鼓响不得。对我们这样的人家来说，当官儿的就是王法。”朱四娘腼腆一笑，“所以湖州的海商都特别感谢三爷，从建宁元年开始，他组织大家建了商会，又联络上了京城的大人物，让大家可以有个门路直接送钱进京买平安。从那以后，官府虽然没有下明文开海禁，却也没有再为难过我们。”

　　“所以我真的特别羡慕姑娘你......”朱四娘看着黛玉，由衷地感叹，“虽然林大人不在了，可你的外祖母、舅舅、姐夫都这么厉害。这些人随便抬一抬脚，就比我们头还要高了。”

　　这话犹如一个惊雷轰在黛玉心里。父亲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以为自己一无所有了——外祖母虽好，却已年老，也不知祖孙俩能相依为命到几时；姐姐姐夫也好，但终究是外人，况且他们家在南边儿，早晚是要分隔两地的；宝玉也好，可惜却是表哥，将来各自娶妻生子，更是连见面都不方便了。

　　如此一想，便觉得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羡慕起宝钗、探春乃至朱四娘来了。岂料父母双全的朱四娘也有自己的烦恼呢？

　　但是人生不就是如此吗？人的眼界有大有小，烦恼却如出一辙。

　　黛玉静静回想这半年来的见闻，便觉得朱老三手下那些船工的女儿，自然羡慕朱四娘锦衣玉食、娇生惯养；朱四娘又羡慕他们这些官宦之家的少爷姑娘身份尊贵。然而通过庄家的经历可以得知，官宦之家的人又有被皇帝抄家灭族的风险；而透过义忠亲王之死又知道，皇帝家也有父子反目、兄弟相残的可能。

　　世人皆苦，比起朱老三的战战兢兢，比起庄闲的大起大落，自己这点小小的挫折又算得了什么呢？

　　林黛玉觉得以前闷闷塞住胸口的那团愁云，好像消散了一般，只余一片清风正气、朗朗乾坤。

　　“快看！快看！潮水来了！”有人惊呼！

　　黛玉恍然回神，才发现天边已经传来雷鸣般的阵阵轰响，天边阴云低垂，江上水雾弥漫，带着土腥味儿的潮湿空气扑面而来。

　　平台上说笑赏景的姑娘们，都如同受惊的小鸟一般直奔回夫人们身边，躲进母亲怀里，害怕地捂住眼睛，从指缝里偷偷地张望。

　　林慧也被众人簇拥着出来了，庄哲缩在妈妈怀里，一手朝黛玉的方向指了指。林慧便笑着唤道：“玉儿快来。”

　　黛玉迟疑了一下，那潮水便带着劈山裂石、地动山摇的威势，汹涌而来了。黛玉只觉得心脏被那鼓点一般的轰隆声带动，心中一阵乱跳，几乎站立不稳，再也顾不得其他，直直奔到姐姐身边。

　　庄哲笑嘻嘻地伸了小胖手过来搂住她的脖子，黛玉也紧紧抱住他圆滚滚的身子。姨甥俩一起缩在林慧怀里。一阵地动山摇、波涛破碎的轰鸣之后，黛玉偷偷睁开眼睛，往被栏杆切分成三块的江面上望去，只见江上水雾弥漫，天空一碧如洗，一道七色的彩虹像传说中的天际之桥一般，横跨在碧波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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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啦啦~ 是我，是我，你们没有看错，失踪人口回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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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原著向，CP是闲慧、琏凤、宝黛。
作者知道贾宝玉这个家伙在晋江上的风评着实不太好，但是作为红楼原著和87剧版的忠实粉丝，居然找不到好看的宝黛文，真的很难受鸭！只好开启我的自割腿肉，含泪产粮之旅，求轻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