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闲耽风月》柳锁寒烟

13、第 13 章

　　惊天动地的潮头过去后，江边数以万计游人开始款款散去，朱老三又邀请庄闲一家去上官看回头潮。庄闲只道两个孩子年幼，恐人多不便，故而辞了，又问他：“今年海上不太平，你手下损失如何？”

　　朱老三黯然道：“也折了两艘船，我那行七的堂弟和一个跟了许多年的掌柜都没了。”

　　“船工伤亡如何？”

　　“总共没了二十几个，轻重伤不下百，还有几个瘫在床上的。”

　　庄闲略一沉吟：“商会那边我会打招呼，如果你手头紧就和他们拆借一下。但一定要拿出钱来好生安置那些老弱遗孤。”

　　“我省得，我省得，”朱老三连连答应，“如果闹出事来，捅到湖广以外的地方去，就是砸大家的饭碗了。”

　　一时互相辞了别，小厮牵过马来，庄闲却不急着上马，而是扶着车厢跟妻子说话：“你在里头都好吧？”

　　“好。钱太太客气着呢，临走的时候还送了一匣子西洋古钱币给玉儿玩。”

　　庄闲又道：“车上怎么这么安静，两个孩子人呢？”

　　林慧便微微掀起帘子指给他瞧，只见拢着碧纱帘的纱橱内，乳母立在一旁打扇，绣被隆起微微的弧度，黛玉和庄哲头挨着头，睡得正熟。

　　“......第一个浪头打过来的时候，他姨甥两个吓得抱在一处发抖，后来不怕了，就野得没边儿了，还跑到栏杆旁边看了好一会子，又是跳又是笑。”

　　庄闲听说两个孩子玩得开心，也笑了：“好，不枉我被灌了一肚子茶，这会子还闹头疼呢！”说着自行上马，胡启柳季等人跟随，回了舟山城内的下处。

　　半途中，庄哲却醒了过来，满口嚷热，要脱了身上的衣裳，乳母百般劝阻。林慧往儿子身上一摸，确实汗津津的。这可奇了怪了，这已经是农历九月，天气早已转冷，怎么还热起来。

　　紫鹃也上去唤黛玉：“姑娘，你也起来换身干净衣裳，别带汗睡着反着了风寒。”林黛玉只管卧着不动。紫鹃往她额上上一摸，入手却是滚烫湿滑一片，当即“呀”的一下惊呼出声。

　　一刻钟以后，庄家在舟山的下处灯火通明，周大夫隔着手绢拿了黛玉的脉，又换左手请了一次脉，冲屏风外拱手：“请奶奶的示下，能否见一见姑娘的金面？”

　　屏风后头，紫鹃雪雁听了皆是不悦，心想黛玉常病，就是太医院院正到贾府来问诊，也不敢说要见姑娘的面儿。林慧想了想，点头应允：“自然，周大夫为父亲诊治多年，也不是外人。”

　　婆子便打起帘子，周大夫见床头内侧设着黑漆螺钿小柜，柜上立着博山炉和销金兽首鼎，挂着展子虔的《游春图》。床头设着白玉枕，当中一床莲青绣被，卧着一个八九岁的女孩，烧得两狭飞红，更显肌肤如玉柳眉如黛。

　　周大夫看了面色，又查了舌苔，又命医婆在神池、虎口等穴位用针，方才退身出来，移步别室小坐开药。一时煎煮了送上来，紫鹃伺候黛玉服下，不过两刻钟的功夫，果然见她退了烧，渐渐睡得安稳了。众人松了口气，都道已是平安无事了。

　　林慧放下心来，正要回房，却被庄闲派人请到了小花厅里。周大夫立在那里，正禀报着什么，庄闲临轩而立，一手轻轻叩击着花厅边的栏杆，神色竟然十分凝重，见妻子来了，伸手一指旁边的椅子：“坐吧，你也听听。”林慧心下便有了不祥的预感。

　　果然，周大夫立在花梨大案前，一脸沉痛：“老朽无能，有愧爷、奶奶嘱托。我思量多时，还是觉得二姑娘患的，可能是心悸之疾。”

　　心悸，也就是后世说的心脏病。在这个时代是无解的绝症！林慧不由眉头大皱：“不是今天看潮着了寒，或是受了惊吓，风寒发热吗，怎么就成了心疾？”

　　周大夫也是负手一叹。他是直隶、山东一带有名的杏林大手，受林家供奉多年，先是为贾敏调理身体。可贾敏多年无子，不免觉得愧对林家祖宗、有负夫君深爱，患的乃是心病，心病如何医得？后来贾敏去世，他又效命于林海。可林海又是因为爱妻去世，气郁伤肝，自绝了活下去的念头，便是扁鹊在世也难医啊！

　　家主、主母都壮年病亡，周大夫深觉脸上无光。好在庄闲夫妇都是讲道理的人，不仅不加为难，反而赠予厚金，还请他随车队一起返回京城家乡。可如今林黛玉又是这样无解的绝症，周大夫心中羞惭万分。

　　林慧却悟过来几分，还在现代的时候，她一个在心内科工作的同学，就曾经开玩笑似的跟她提起，《红楼梦》里林黛玉从“娘胎里带出的那股弱症”很有可能就是医学上说的“先天性二尖瓣狭窄”。

　　她一时好奇，还在网络上查过，所谓的“先天性二尖瓣狭窄”是少见的先天心脏畸形，在婴儿期即出现症状，常有明显的肺淤血表现，如呼吸困难、咳嗽，严重时出现夜间阵发性呼吸困难或端坐呼吸。

　　正好应了黛玉那“自会吃饭便会吃药”，经常咳嗽、痰中带血，呼吸困难、夜间不能安睡，写诗写到激动的时候会出现“面部红霞遍烧”（心脏供血不足）等症状。

　　因为是同学一家之言，当时不能查证，林慧也没当回事。更何况一干以“重生赚钱宠林妹妹”为主题的红楼同人，都把黛玉的病设定为“可以治愈的慢性疾病”，只是因为贾家人对黛玉不上心，才耽误了诊治，最后拖成绝症罢了。

　　所以林慧先入为主，也以为通过小说中常见的那些“吃燕窝调养、配药膳养生、心宽意顺少伤心”等方法即可治愈黛玉之病，万万没想到自己养的居然是一只hard模式下的林妹妹。

　　但其实从人物设定的角度来讲，林黛玉有先天心脏病的可能非常高——她是“绛珠仙草”，到人间是来给贾宝玉还泪的，那个该死的警幻仙姑给她预设的结局是“泪尽而亡”。而正常人哪有活生生哭死的，可不得给她设定一个要命的毛病吗？

　　而且曹雪芹早已借那赖头和尚、跛足道人的口说过“（黛玉）这病一世好不了”——以这个年代的医疗技术，先天性心脏病可不就是一世好不了吗？

　　曹公又写“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不见外姓亲友”——废话！先天性心脏病啊，情绪波动越大，不就死得越快吗？

　　林慧忽然一下就明白了自己以前看不懂的那些伏笔，一时竟然颓然而坐，无话可说。

　　还是庄闲问道：“这病有药能治吗？”

　　周大夫摇头叹气，把庄家夫妇的心提得高高的，才又抚须道：“不过老朽行医几十载，见过的心疾患者，也有几十人。这种病都是从娘胎里带来的，症状有轻有重。凡是病重的，大多活不过一岁就夭折了；病症轻的，只要好生调养，也就跟常人无异。活到七老八十的，也不在少数。”

　　“二姑娘既然能够长到十岁上，就说明她这病虽险，却不重。日后只要好生保养，少费心思，养到成年，只怕就好了也未可知。只是医得了病，却未必医得了命！”

　　周大夫摇头，浑浊的眼中露出回忆的神色：“老朽行医数十载，见过很多跟二姑娘相似的病人。他们患的都不是立时毙命的绝症，只要好生调养，活上三五十载都不成问题。但这些人或是因为家贫无继、不能医药，或是因为仕途不顺、婆媳不和、儿孙不孝而日夜争吵，费了神思、损了心血，最终慢症转为急症，急症转为不治之症。所以二姑娘之病，不在医，不在药，而在人！一个能够保证她后半生衣食无忧、安闲富贵、身心舒畅的人！”

　　言下之意，请医问药只是治标之法，给黛玉找个忠厚老实、钱多事少的丈夫才是治本的良策。

　　贾府请的太医，未必就诊不出黛玉的病因。只是宫廷中太医看病，最要紧的是明哲保身，哪里会逾越地说起小姐的亲事？周大夫是因为有愧于林海，这才冒着触怒主人的风险，为他的遗孤打算。

　　庄闲和林慧对视一眼，都是眉头大皱。

　　以前黛玉是正二品高官之女，坐拥十万嫁妆，又生得病中西施、月里嫦娥一般的相貌，诗词文章、礼仪典范乃至管家理财都是极通的。这样优秀的女孩儿即便是父母双亡，找一个家中小富、饱读诗书的丈夫也容易得很。

　　庄闲夫妇原本打算让黛玉住在贾府里，隔三差五地接出来玩一玩，三年孝期一过，就坐等挑妹夫了。没想到横中插出这样一件毛病，黛玉丈夫的人选必定出现巨大变化，竟不是他们挑人，而是别人挑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