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闲耽风月》柳锁寒烟

10、第 10 章

　　转眼间又是一个月过去，林海的百日大祭已毕，京城那边也来了信件。

　　庄承得知弟弟有意在春闱开始之前进京，高兴不已，不仅替他们打点好了通关所需的一切路引文书，还亲自给弟妹写了信，一副生怕庄闲反悔的模样。

　　庄家三口并黛玉终于依依不舍地告别了扬州官邸，一路准备向东，从舟山坐船出海，走海路上京。

　　再说贾琏撇下黛玉，昼夜兼程，运河太浅的地方就换车马，车马太慢的地方又租船只，如此水陆两边倒了三四回，紧赶慢赶地走了一个半月，终于赶在大观园动工前回到了京城。

　　贾母得知林黛玉留在了扬州养病，气得拄着拐杖大骂：“我统共就这么一个心肝儿肉，千叮万嘱地交到你手上。你倒好，竟然把她一个小姑娘交给头一回见面的亲戚。你摸摸自己的良心，要是玉儿出了什么事，你可对得起你死去的姑妈姑爹？”

　　贾母说着长叹一声：“我知道，我老了。你们个个为官作宰的，现在又有了娘娘，出门自然是风风光光，谁都称一声爷。哪里还记得你们那可怜的妹妹。”

　　她说着颤颤巍巍地指着贾政：“你父亲为了你将来在官场上有个帮衬，执意把她嫁到江南。这一去，我们母女竟再也没有活着相见。我可怜的敏儿，统共剩下这么一点子骨血，你们还不肯顾惜！”

　　贾政臊得满脸通红，跪下来求饶道：“儿子不敢分辨，只求母亲宽心，千万保重自己的身子。”

　　他这一跪，王夫人哪里还敢大刺刺地坐着，少不得从鸳鸯手里接过一杯茶，弯着腰捧到贾母跟前：“求老太太宽心。”

　　贾母冷笑：“我倒想宽心，只可惜没养了好儿子。”

　　贾政只好指天发誓：“儿子这就另派人去江南接外甥女回家，母亲不看儿子的面子，只看着孙子、孙女的面上，好歹保重些吧。”

　　贾母这才接过王夫人手上的茶，轻哼一声：“起来吧。琏儿奔波一趟，跟着你媳妇下去歇歇。你们也都散了吧。”

　　明明是他办砸了差事，老祖宗怎么莫名其妙地转移了火力，反而给了二叔一顿臭骂？

　　贾琏摸不着头脑，回到自己居住的小院里，向熙凤抱怨：“老祖宗这是糊涂了么？姑妈是病死的，这也能怪到二叔头上？难不成我们这些给她养老送终的儿孙，还比不上一个出了阁的闺女？”

　　“闺女怎么了，闺女就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了？你这话敢在大姐儿面前说，看我不挠你个满脸花！”王熙凤嗔道。

　　贾琏忙上去拱手作揖，“奶奶长”、“奶奶短”地赔不是，终于哄得凤姐儿忍不住笑了：“你这个木头脑袋，难道还没看出老太太这是借姑母的事立威呢？”

　　“立谁的威？为什么要立？”贾琏猴在凤姐身上，涎皮赖脸地揉搓着熙凤的身子，“好奶奶，你细细地告诉我。”

　　“呸，没个正经的！”王熙凤嗔了一句，把近来家中发生的事仔细地告诉贾琏。

　　原来，元春封妃后，王夫人满以为自己几十年的辛苦终于熬出头了，有意无意地干了许多出格的事，对贾母的早晚请安没有那么勤勉了，常有托懒不去的时候；又越发压着贾环母子了，赵姨娘的份例明里暗里削减了许多；再有被外面那些太太奶奶一捧，胆子也越发大了起来。

　　宝玉身边的丫头媚人，是贾母派去伺候孙子的，身形模样跟林妹妹很有几分相似。前儿践花节，宝玉因思念林妹妹闷闷不乐，便叫这个丫头陪着他去扫花。结果叫王夫人看见，隔日便找个由头说这丫头大了，回了贾母一声，打发她出去嫁人。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贾琏听得一头乱麻，“老太太就为这个发作二叔？”

　　王熙凤笑道：“要不然怎么说老太太厉害呢，旁人管教媳妇都是直来直去，打骂起来反而叫人说婆母不慈。咱们老太太就从来不骂媳妇，全指着儿子骂。”

　　是啊，别说是贵妃的母亲，就算是太后娘娘的母亲又如何？丈夫挨了骂，做妻子的还有不跟着请罪的。

　　这乌泱泱的一大家子哟！

　　贾琏叹息一声，他在家里虽然也被尊称一声爷，可到底还是一个跟着二叔管家跑腿的角色。梅香挂钥匙，当家不做主。头上有祖母、父亲母亲、叔父婶母好几座大山压着，说是家财万贯，实际上朋友聚会想做个几百两银子的东道都困难。

　　再想到庄闲跟他同样的辈分、相似的出身、差不多的年纪，却已经是当家做主的爷儿们。出入都是七八个管事跟着，往来都是富商高官，还被人打趣地叫做孟尝君。户部侍郎是正三品的高官，人家说举荐就举荐，说不让当就不让你当！

　　当然，众位看官都知道，庄闲在举官荐人的问题上也非常谨慎，并没有厉害到一手遮天的份儿上。但贾琏此时羡慕他的自由自在，难免把对方的本事夸大了几分，想来心中更不是滋味。

　　他枕在凤姐肩膀上，喟然叹道：“其实细想来，大姐姐这事到底也没什么意思。便是做了贵妃又如何？她上有嫡亲的父母，下有宝玉、环哥、兰哥这些个亲兄弟、亲侄儿，得有多大的好事才轮得到我们来享福？”

　　“照我说，你竟别去揽这省亲别墅的事，还不如好生招待一下林大妹妹一家。我听说南边儿海运生意很是兴旺，甄家庄家都悄悄地在干这个，咱们也跟着掺上一份子，指不定比什么贵妃贵人的虚热闹还强！”

　　“哟，走了一趟南省，还真长见识了？”王熙凤大为震惊，简直要对丈夫刮目相看了。虽然她一时舍弃不下管家的荣耀风光，甚至觉得贾链放着自己当贵妃的姐姐、做西山节度使的岳父不靠，反而要去亲近庄家这种外四路的亲戚，显得非常傻气。

　　但这好歹是丈夫头一回真心实意地为他们这个小家打算，万万不可打击了他的热情。只要贾琏能放下那些粉头面头，专心守着她和女儿过日子，哪怕欠人家一点人情，又能算得了什么？

　　凤姐想着，难得放软了声音：“急什么？林大妹妹一家还在扬州待着，也不能长了翅膀飞上京来。再说庄家未必愿意提前把林妹妹送回来，依我说，先派个妥当人南下，客客气气地跟人家商量。横竖还有三四个月功夫呢，等大姐姐的事办得差不多，我再好生招呼你的贵人不迟。”

　　贾琏被凤姐压制惯了，乍一听到她这样软绵绵的声音，早已喜欢得无可无不可，哪里还能提得起反对的念头？小夫妻久别重逢，自有是一番温柔缠绵不提。

　　再说黛玉跟着庄家的车马，一路往东。林慧前世就是旅游党，一到寒暑假就闲不住的那种，这辈子又嫁了个喜欢游山玩水的家伙。夫妻二人一拍即合，一年到头，倒有大半的时间都在外面。

　　庄家的下人早就磨练出来了，专门有一个胡管事，管着主人出门的车马仪程。路上用的杯盘器皿、被褥帐裘都是定制的，几案床榻、花瓶茶具是比着马车的大小做的模子，刚好可以卡在马车墙壁上抠出的槽里，不怕摇晃。

　　车马都是这个时代的顶级配置，地图路线是早就规划好的，走的都是四平八稳的官道。胡启领着人提前一天打点沿路的住处，兼采买补给、打扫房间、铺床设帐，因为有女眷同行，还要在下处四周设围帐隔挡。

　　总而言之，十分妥帖顺畅，连林黛玉这种娇弱的贵小姐，也没觉得有什么不适。

　　不日一行人便来到舟山地界。正逢城里好像有什么盛会，街道上人山人海，摩肩擦踵，两个孩子隔着窗纱看得目不转睛。林慧便让胡启去寻一间临街的酒楼，让丈夫带着两个孩子去外面看一会儿热闹再回来。

　　结果这一去，哪是“一会儿”能打住的？

　　庄闲带着黛玉庄哲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日落时分了，还犹自喋喋不休：“古时候的人禀山川日月之灵气而生，食草木之精华而活，谓之‘自然’。而现在的这些大户人家却青砖铺院，隔绝地气；雕瓦遮头，不见天光；四面高墙，清风不入。一年到头，蜗居在深宅大院里，举目望去，四处皆是人工雕琢而成。精细太过，反而失却了‘自然’的本味，更不利于修养身心。听说妹妹有娘胎里带出的无名之症，想必多就是从这‘精细太过’四个字上来的，出来活动活动指不定还好些。”

　　一派说辞，完全就是现代“人是自然的产物”的翻版。在古代人听来，却是十分新奇。林黛玉听得暗自点头。庄哲拍手笑道：“爹爹好厉害，爹爹什么都知道。”

　　两个孩子都被忽悠得一愣一愣的，林慧抬手扶额：“你就是带着孩子们出去逛了趟街而已，怎么就生出‘山川日月’、‘人与自然’这些感慨来了？”

　　“这不是看连日赶路，两个孩子都无精打采了嘛。”庄闲促狭一笑，又催促儿子，“快把你买的蝈蝈拿给妈妈瞧。”

　　庄哲赶紧从乳母手里要过一个竹编的蛐蛐笼子，不过巴掌大小，上窄下宽葫芦模样，里面传来几声蛐蛐的叫，倒也有趣。

　　林慧忙看向丈夫：“玉儿呢，你给玉儿买了东西没有？”

　　林黛玉这一年以来辗转南北东西，跑遍了半个中国，监护权从贾母手上移交给贾琏，又短暂地移交给林海，现在又转给他们。每转交一次，就要重新适应不同家庭的生活习惯，难为她一个小姑娘，至今没有闹出什么尴尬的事。

　　没想到黛玉听了脸上飘上一朵可疑的红云。庄闲哈哈一笑，顾左右而言他：“天晚了，快叫他们摆上饭来吃。吃了早些就寝。”

　　“怎么回事，你们打什么哑谜呢？”

　　见她一再追问，黛玉只得回答：“买了两本书。”紫鹃奉上两本蓝皮封面的新书，却是民间整理的南宋女词人李清照的生平列传。倒也不是《西厢》《牡丹》一类的淫词艳曲，只是李清照在丈夫死后改嫁，不符合这个时候的价值观。故而书香世家的父母多半都会教女儿吟诵“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但却没有多少人会主动让女儿看李清照的列传。

　　林慧笑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李词太颓丧了些，毕竟出自闺阁女儿之手。我倒宁可你看些辛弃疾王安石苏东坡，这些豪气冲天、积极向上的东西。”

　　黛玉下意识反驳：“李易安可不是寻常闺阁女子，‘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如何就颓丧了？”

　　黛玉在长辈面前一向细声细气，谨慎温顺。庄氏夫妇都惊讶万分。林慧忽然想到这个时候的词人，就好比后世的流量明星一般，那么林妹妹大约就是不折不扣的“李粉”了吧？

　　紫鹃急得暗中拉扯了两下黛玉的衣裳。黛玉明白过来，又羞红了脸，道歉不绝。

　　“妹妹别听她的，”庄闲摆摆手，开始拆妻子的台，“什么颓丧不颓丧？以前家家争唱饮水词的时候，江南一带书香官宦之家的女儿没一个不喜欢纳兰容若，以至于性德的祭日在扬州有个别名，叫‘小金兰节’。每年五月三十，官宦之家的小姐们就偷偷聚在一起，你一两我二两地凑起银子来，在瘦西湖莲花桥旁的夜合欢树底下放灯焚香，祈祷他们将来的夫婿像容若一样文采风流、情深义重。”

　　林慧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当即笑着低喝：“庄继之，你敢！”

　　庄闲拍案大笑，飞快地说：“论颓丧，纳兰词不比李词颓丧百倍？你姐姐还是当日‘金兰会’连续三年的会长呢。如今她倒有脸来说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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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林慧：谁年轻的时候还不是个追星女孩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