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此长欢》声停处

4、以暴制暴（一）

　　箱子里，箱子里，

　　余参商瞪着眼睛，看着徐如林将那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晒太阳，每一样都整整齐齐的摆放在阳光下。

　　每一样，他都再熟悉不过。

　　那是他十四岁到十七岁时写给徐如林的所有信件。
　　啊，说是信件似乎不太准确，有一段时间，他没有钱也没有时间去买正式的信纸，于是只好撕下自己的作业本给徐如林写；里面也有好几张明信片，明信片上印着徐如林最喜欢的莫奈的画，上面一个字也没有；还有许许多多的小小便签纸，上面写着他脑海里突然出现的破碎语句；还有好多张白纸，那是他随手的涂鸦，大多暗黑又抽象，有些却又色彩鲜艳活泼；

　　已经十几年的时间，余参商自己都快要记不得。

　　他居然一直保存着。

　　余参商一时之间百感交集，一边自己都没眼看当年的部分非主流语句并暗自庆幸幸好徐如林没在他生前给他看过，不然他肯定会羞愧至死，并且还会威逼利诱让徐如林交出来；一边又为徐如林的闷骚隐忍再次竖起大拇指，可以的，他们相识十几年，一起生活了快十年，他居然能藏着这么大的事一声不吭，硬是一点马脚也没露出来。

　　余参商自问，倘若徐如林在外面真有了小情人，他肯定也绝对看不出来。

　　他强忍羞耻感，跟随着升腾而上压抑不住的好奇心，飘到那些信面前，忍不住又骂了一声。

　　徐如林真的是万年如一日的强迫症，排列不仅按日期从左到右每行十个，还一丝不苟的要求上面和左面都是一条线，四四方方如猪肉，只不过有大有小。

　　第一封信是他刚被舅舅舅妈送到寄宿学校时，拜托余若然带给徐如林的。

　　开头是老老实实客客气气的如林哥哥。

　　余参商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的妈，我当年十四岁的时候那么纯情的吗？如林哥哥，亏自己写得出来。

　　他继续向下看去，一边赞叹自己的字写的真是不错，当年寄宿学校发的作业本质量也真不错。

　　“如林哥哥：
　　我已经到了育城的九中，这是一所寄宿学校，环境很好，老师同学也都很好。”
　　呸！余参商嘻嘻笑。
　　是啊，都很好，好到他一来就被要求交“保护费”，好到半夜把他从床上拽起来打，好到把他锁在厕所里，一桶又一桶的凉水往下倒。

　　“我正在努力提升自己的成绩，这次考试我考的还可以。”
　　其实并没有考的还可以，甚至可以说是考的稀烂。
　　没办法，他本来就因为出了事，之前的成绩就烂成狗屎，刚来学校就天天被打，老师也根本不管，活着都是问题，能考好才是有鬼。

　　“已经从若然姐姐那里收到你带给我的钢笔，谢谢你，我也会每天抽出时间好好练字，等我练好了我就用钢笔给你回信。”
　　他根本没时间练字，而且钢笔早就被打他的那群人抢走了，所以这封信才不是用钢笔写的，因为他根本没有钢笔，他既没钱再买一根，也根本借不到一根，后来余参商再抢回来的时候，那根钢笔早就破破烂烂的了，打着打着，还断了笔尖。

　　“你不用特意来看我，大概再过几个星期我会回舅舅家拿冬天的衣服，我到时候去找你。”
　　他骗徐如林的，他在舅舅家根本没有几件衣服，他的所有家当就是一个破箱子，早就带到这个学校来了。只是因为那段时间他天天挨打，脸上手上都是伤，才不敢让徐如林来。所以这几个星期不断的拖拖拖，不过反正那时候徐如林也忙的要命，幸好没来。

　　“最近上课，老师给我们念了一篇林清玄的散文，名字叫《煮雪》，是说住在北极的人因为天太冷，于是说出的话结成冰，对方听不见，只好带回家慢慢烤着听。我觉得很有意思，非常优美。只是很可惜，念了一半就下课了，下一节课的时候，我很期待老师继续念，但老师好像忘记了，并没有念。”

　　很多很多的话，只有这一段有一点遗憾和可惜的事，是绝对真实。

　　其余的所有快乐与希望，全都是在骗徐如林。

　　骗他，他过得很好，并且一定会越来越好。

　　徐如林信了，他一定现在也还深信不疑。

　　这封信之后，日期又隔了很久才又写了一封，依然是作业本的纸。

　　“如林哥哥：
　　我交了一个新朋友，叫时雨，他人很好，学习也很好，每天会教我物理和数学，他有一点胖，不过脾气很好。”

　　噢！一看见时雨的名字，余参商立刻想起来为什么会隔了好久好久才写了一封。

　　因为他那段时间终于明白一味的忍让屁用没有，只会让他们变本加厉，在被他们又一次打得头破血流而基本上所有老师都视而不见的时候，余参商决定反抗。

　　他们狠，他就比他们更狠。

　　啊，那真是一段悲惨而悲壮的岁月。余参商想。
　　九中是个普普通通的烂学校，里面有许许多多普普通通的烂学生，他们一般成群结队，有自己的小团伙，看见谁不爽就去打谁，小到上课拿书砸，下课用脚绊，睡觉拎起来扇两巴掌，大到专门到偏僻路上堵他们，二话不说上去毒打，大部分时候都会见血，然而他们很聪明，一般不会闹的很大，都是往肚子和肋骨上踹，这样又疼又被衣服挡着看不见伤痕。也有人去告状去报警，然而他们打死不认，就算被抓了，因为年纪小，关几天就放出来了，越发肆无忌惮。

　　至于问其他学生要钱，往任何人的饭菜课桌里加料，上课专门睡觉捣蛋等等，似乎都是小事了。

　　他们格外针对余参商和时雨。

　　余参商那时候还没有发育好，整个人又瘦又驼背，因为营养不良担惊受怕，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好，脸色黑黄黑黄，走在路上只敢低头看自己的鞋，说实话，谁看了都觉得畏畏缩缩的不顺眼。

　　打他的时候又总是不说话也不出声，就拿眼睛看你，眼睛又毒又狠的样子，能不揍他吗？

　　越揍越有意思。

　　一边揍的他还不了手一边尽情的骂，这是这些小团伙最骄傲的时候。

　　得意洋洋的样子，余参商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后来他就开始还手了。

　　他当然打不过一群人，然而他打架的时候一点也不惜命，随时随地身上都揣着半截砖头，连睡觉都抱着砖头睡，看见有人靠近就紧抓着砖头不松手，专往脑袋上砸，一点也不怕流血死人。

　　有时候那些人实在太多，把他摁在地上打，他就一个个的记清那些人的脸，专门等，一直等，等到那些人，只要有一个人落单，他就扑上去打，先用砖头砸脑袋，砸晕，再砸手，让他没力气打人，再砸腿，砸到他趴在地上，然后就跟疯了一样的踹，也学他们专踹肚子肋骨，踩手臂和小腿，一直打到自己畅快淋漓，打到有人来才停手。

　　他当然也被送到老师和警察手上过，然而他也不做声，关几天教育教育就出来，出来就继续更凶的打人，他们怎么对付他，他就同样双倍的对付他们。

　　他当然也被请过家长，然而他舅舅舅妈忙的要命，自己亲生女儿都没时间管，哪有时间理他。他们都以为只是普通的孩子打架，从来都是和老师警察敷衍几句，或者直接雇人把余参商从少管所警察局带出来。

　　这样好得很，他们不知道，徐如林也不会知道，他下手就能更狠。

　　最崩溃的一次，是他拎着砖头，直奔小团伙头头的教室，手上和头上都是血，当着所有人的面，眼神像要杀人一样：“我他妈的告诉你，有本事，你就把老子打死。只要你不打死，老子见你们一次，就往死里打死你们。反正就是一条命，你敢打，老子就敢搞死你！”

　　他那时候是真的被逼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心里想着，以后再也见不着徐如林了。
　　这是最最最难过的事了。

　　但是幸好，以暴制暴是对付这些人最最省心的方法。

　　时雨就是余参商在抗争时期遇见的。

　　他长得很胖很胖，一米四的身高，两百四的体重，脸上贼多青春痘，戴着黑框眼镜，一双小眼睛细眯眯的，家里又还挺有钱，性格还是最唯唯诺诺的，全身上下分明就写着“我是大肥羊快来宰我快来宰我，我是小绵羊受欺负绝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他和余参商刚好相反，被打的时候眼泪鼻涕一起流，有一次还尿了裤子。

　　他体积大重量大，一倒地，自己连爬起来都不容易，只能任人宰割。

　　小团伙一般也不是像打余参商那样死打，而是一边骂他蠢猪傻逼恶心胚子一边扇他耳光，骂一句扇一巴掌，扇一巴掌他就开始哭，他一哭他们就哈哈的笑，他越哭越求饶他们就越是起劲。

　　余参商那时候刚在隔壁厕所力战完毕，一出厕所门就看见时雨哭得稀里哗啦的猪头脸，一瞬间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悲凉之感，而且一向都是他们俩被欺负的最厉害，他主要是身体暴力，时雨主要是语言精神暴力和金钱损失，他们俩简直天生一对。

　　时雨自己也不争气，那个瘦猴一样的人坐在他肚皮上揪他耳朵，弹他的眼皮，明明时雨那个重量级，翻个身就能压死他，硬是屁都不敢放一个。

　　他于是一砖头抡了上去，瞬间干趴了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