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此长欢》声停处

2、不可触碰

　　后来余参商就这样一直跟着徐如林。

　　他慢慢发现他好像是一个十分与众不同的鬼，他并不怕阳光，也没有什么预料中的黑白无常来抓他去地府，他没见着一个其他的鬼，也没见着哪个高人能识破他。

　　他孤孤单单，与这世间格格不入，就像某段活着的时候那样。

　　他首先琢磨他既然不是个鬼，为什么会以这种状态再跑回来，他死之前在喝酒，喝的昏昏沉沉的准备屁颠颠儿的滚回家，出门就被撞了，也没见着有什么诡异神奇的光芒一闪而过，再睁开眼，他就是以这种鬼样子见到了他尸体的鬼样子。

　　他想来想去，终于想起来一直系在脖子上的玉扳指。

　　自从他成为小幽灵后，整个人都是虚无缥缈的状态，然而只有这扳指，依然像他还活着时的状态，莹润美丽，清晰又实在。

　　徐如林说，这是个宝贝，让他一定好好珍惜。
　　他居然真的好好珍惜了这么多年，临死了还用手紧紧抓着。他那时候不知道自己会死，祸害遗千年，他只记得要把这扳指保护好，不然沾了点什么，徐如林又要不高兴。
　　徐如林一不高兴，他就得在床上待三天才能下床。

　　一定是触发了什么机关。余参商在徐如林身边飘来荡去的想。
　　可是到底会是什么机关呢？
　　这个机关会不会再把他大变活人？

　　如今已经是新一年的春天，消沉了一个冬天的徐如林在看到满墙的迎春花时，终于恢复了精神。

　　商商多么喜欢花。他想。他给我留了满阳台的花。

　　他于是离开徐家老宅，再次孤身一人回到云城，就像当初为了余参商，毅然决然的辞别。

　　只不过，那时候有人在等他。
　　如今却是真的孤身一人了。

　　不要紧。三十六岁的徐如林想。
　　这一生并不长，我好好的生活，忙完了就来见你。

　　余参商小他十岁，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余参商骂他，他不理他，困住他，他又打不过，总是恨恨的说下辈子一定要比他大十岁，欺负回来。

　　而他预感自己活不过十年。

　　这样刚刚好。

　　徐如林回到他们云城的房子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远处橘红色的天空眷恋着不肯消散，余晖撒在地板上，可以清晰的看见空气里漂浮的微小尘埃，上下拥抱着起起伏伏。

　　盖在家具上的防尘罩上也已经积累了许多灰尘，徐如林站在门口，突然不知道该如何继续。

　　他打开鞋柜，深灰色男式拖鞋旁边放着一双小了几个号的卡通兔子鞋，兔牙可笑的耷拉着，傻里傻气。

　　他就这样一直俯身看着，还是那张没什么表情的面瘫脸。

　　余参商在他身后转来转去，又飘到鞋柜前，蹲下身来仰望徐如林。

　　他可真是好看。小幽灵余参商想。画一般的眉眼，刀削一样的轮廓。
　　可千万别哭，这么美的眼睛，千万千万别让我看见眼泪。

　　徐如林没哭，他缓缓起身，走到卫生间，水龙头哗啦啦的放出水来，他将整张脸浸在里面。

　　这是余参商常玩的小把戏，接满满的水，深吸一口气埋进去，看自己能憋气憋多久。

　　他最高记录不过四十二秒，出水的时候直喘气，龇牙咧嘴得意洋洋的甩了徐如林一脸的水，下一秒就被徐如林一把抓着摁在墙上深吻，吻得头晕腿软，几乎要昏过去。

　　是令人窒息的甜蜜。

　　而如今，他甚至能清晰的闻到徐如林身上好闻的清冽气息。

　　却再也不能靠近。

　　哦，其实有一点，余参商还是符合一个做鬼的标准的。

　　他的体温总是冰冰凉凉的，最开始的时候，他想靠近徐如林，于是快乐的穿过徐如林的身体，以为这也算一种难得的温柔契合。但是徐如林立刻打了个寒战，他当时以为是风大，于是重又披了件衣服。

　　他并不知道这是他逝去的爱人给他的最亲密无间的拥抱。

　　而徐如林作为人类，身体里的血液温热流动，这温度对如今的余参商来说实在是有些太高了。

　　徐如林冷的加了件衣服，而他被灼烧的浑身发疼，整整三天没有缓过来。

　　他于是克制的保持距离，再也不敢肆意。

　　和在世的时候截然相反，果然还是有点难受。

　　余参商站在徐如林身后默数，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四十，四十一，四十二......

　　徐如林猛地抬起头撑着手臂盯着镜子。
　　镜子里的他满头满脸的水不断往下滴着，胸前的衣服很快湿了一大片，他的眼眶有点红。

　　大概是缺氧。
　　余参商想，他同样抬起头，看见镜子里自己的脸。

　　是他二十六岁的脸，眉目清明，年轻俊俏，依然是那么青春无敌的美少年。

　　他将头悄悄往前挪，看上去就像依偎在徐如林的肩膀上。
　　是最近距离的不可触碰。

　　徐如林打电话喊了成阿姨来帮忙打扫。

　　成阿姨是多年来一直帮他们每周大扫除一次的阿姨，有一对儿女，和余参商差不多年纪，只是都在外地不常回来。她在家里闲不住，因此每周都还是会出来找点事做。难得在她这个年纪对同性爱人并不持有固定偏见，反而十分淳朴开明，尤其喜欢徐如林。

　　而自余参商死后，徐如林失去联系一个冬天，成阿姨差点以为他也死了。突然听到他声音，只激动的连连说好，又小心的问他有没有吃东西，今天晚上住哪，要不要过来，给他熬鸡汤。
　　徐如林礼貌道谢，说自己已经吃了，今天住酒店，明天还是过来一起打扫，让成阿姨不要担心。

　　说完才像是突然发现自己腹内空空，已经是一天没有进食。

　　并不是很想吃饭。他想。虽然很饿。

　　然而他从来都是自持又有规矩的人，三餐永远稳定，搭配永远均衡。

　　直到遇见余参商。

　　他上了楼梯，推开专给余参商腾出来的书房，里面还是原来的样子，地上铺了软绵绵的灰色毛毯，墙上挂着他自己的涂鸦和买来的廉价装饰，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玩偶和抱枕，漫画书东一本西一本的摊在地上，沙发上放着一本梦的解析，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各种颜色各个国家的诗集被余参商摞在一起，高高的占着一个角落，几乎要与人一般高。

　　也不知道他平时怎么拿的。

　　徐如林打开书柜下的抽屉，果然在深处发现一大袋子来不及吃掉的零食和两大瓶可乐。

　　该死！余参商咬牙切齿。他就知道徐如林果然早就发现他总是把零食藏在书房了，怪不得他吃零食吃着吃着总会觉得似乎少了几包。

　　然而徐如林没什么动静，他就这样又安安静静的看了一会，又原封不动的把这堆垃圾食品放了回去。

　　他似乎觉得难以忍受，逃一般地疾步走出余参商的书房。

　　他的速度很快，行为如此突然，门“嘭”的关上，余参商才反应过来。

　　他翻着白眼穿过门，觉得徐如林真是到了叛逆期。

　　脾气和情绪都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他往常并不会做出这样激烈而没有素养的举动，他还摔门。
　　“哐当”一声，把鬼的魂儿都要吓飞了。

　　徐如林去了阳台，原本宽敞明亮生机勃勃的地方因缺乏悉心照料而枝叶颓败，尘网密布，寒冬使大部分的植物忍耐不住，纷纷瑟缩躲避以暂时保全性命。已是春天，绿色却依然寥寥无几。

　　大约亦知道失去了主人，因此共同失去颜色来祭奠。

　　余参商哀嚎：天杀的徐如林，坑了他的一堆宝贝，他死了就死了，可没让他的一堆宝贝来殉情啊。

　　幽灵余参商光速来到阳台中间。

　　啊，他的吊兰，他三个月不浇水都能活下来的吊兰，长长的叶子全枯了，金边银边已成灰边黑边。
　　啊，他的碗莲，他辛辛苦苦破皮移植挖土施肥的小舞妃小锦旗，倒在已经干涸的雪白瓷碗里，如被人翻来覆去蹂躏糟蹋后的虚弱小姑娘。
　　啊，他逢春必开的君子兰呢？他逢春必在开的君子兰呢？这堆连颜色也看不出来的东西是什么？

　　余参商想，如果鬼魂会晕倒，他现在肯定已经头疼到临近倒下。

　　啊！！多肉怎么也能死啊！它萎缩成这个样子，徐如林真的一点也没想过他的宝贝！

　　余参商气急败坏，完全忘记了自己冬天陪着徐如林时也一点没想过他的宝贝，开始对着徐如林的耳朵疯狂辱骂：我死了就死了，你一整个冬天待在徐家老宅半死不活也就算了，你怎么能让我的满阳台花都死了！！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说应该住在带院子的那栋房子里，起码死不了，你看看，你看看！

　　徐如林确实在看。

　　他非常非常难过，他的眼睛那么哀伤，余参商顿时闭了嘴。

　　他也在为这些可怜的植物而悲叹吗？
　　不。

　　他只是想，如果余参商看到这样的景象，该是多么伤心和生气，他会暴跳如雷又气又心疼，说不定还会哭出来，然后一声不吭的一边掉眼泪一边收拾好。

　　余参商多喜欢这些一点也不名贵的花花草草。

　　可是他已经看不到了。

　　好和坏，荣与枯，他统统都不能再看见了。
　　同样的，喜乐悲，酸甜苦，此后他遇见和经历的所有，他也统统不能再和余参商一起看见了。

　　残忍而决绝，没有一丁点回还的余地。

　　从来都不是任何别的事物。

　　从来都是因为余参商，也只能是因为余参商，他才会这样哀伤的不像徐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