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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靖安镇 ...

  •   靖安镇
      一
      话说,从纯阳观到少林,要走个从束紧领子到露半个膀子的距离,中间恰恰经过一个温暖的靖安镇,小镇既不静也不安,一水儿的流氓土匪头子,毕竟世道如此,不为刀俎,即是鱼肉。本地人都晓得绕着土匪窝走。可那日,一个光头大和尚,赶得急了,顾不上路人左眼右眼的暗示,也就怪不得被捉了当肥羊。
      这羊不肥,被匪寇搜了全身,除却风尘仆仆的袈裟竟无一长物,本以为这顿打了水漂,却被和尚怀里的扳指晃了眼。
      “施主慈悲,求把那扳指还与我。”
      半围着和尚胡子拉碴的匪人们若得了趣儿哈哈哈大笑。脸上横了块疤的大胡子道:“不不,还是大师慈悲,这扳指让我们换口酒喝吧。”
      眼见这群人拿了物什要走,和尚发了力气,拽住人去捞扳指。可惜双拳难第四手,一马脸男人一拳扔了去,和尚肿了半块脸,手也被反剪身后。大胡子绕着和尚“啧啧”转了圈,拽着领口就往山上走。
      “带他回去做个啥子,多张嘴还得多双筷子。”
      大胡子夯了下马脸的脑袋。“懂个屁!寨里那群猴崽子快翻了天,拿个和尚去震震,识几个字儿,万一进衙门谋个差,看那群官儿子敢不敢再来打老子!”
      到了山寨,和尚与匪寇商定,若他好好教书,那扳指就物归原主。马脸问大胡子:“到手的货咱还真还啊?”
      大胡子挠挠下巴,蔑了他一眼“好不好还不是老子说了算,他人在寨子,东西还能跑了?”

      二
      和尚教得是真好,识字、经文、梵语,会的一股脑都往外倒,就是急了点。
      大胡子几日没随大伙去山下“干活儿”了,马脸在教书的窗口堵住了他。
      “跑这儿来干啥?这几天你是捉了漂亮媳妇藏屋里了?”
      “你脑袋里装的除了吃和女人能有点别的么。我来看看和尚有没欺负咱娃。”
      “那群小兔崽子不欺负他就好嘞!”
      大胡子不理他,继续听里面的小孩儿跟和尚念“实无有众生如来度者。”
      马脸跟着听了两句,甚无趣味,嬉皮笑脸地缀在去做饭的小媳妇儿身后走了。

      三
      天气一日比一日焦躁,许久不见降水,庄稼地跟着裂开了嘴,龙王庙的香火倒是更好了。匪寨里马脸刚开始打鼾,就被摇醒了。
      “干啥子呀,奶奶的!老子刚睡着,这鬼天气要憋死老子!”瞪眼一瞧来人,“哪来的龟孙子!”
      那人夯了一下他的头,虎声说:“瞪大你狗眼仔细瞧瞧!”
      月光透过窗子,打到来人干干净净的脸上,真是干净的连头发都没了,眼角的那块疤,还留些昔日的影子。马脸拧了拧自己的脸,又拧了拧对方的。
      “你胡子哩!头发哩!”
      大胡子摸摸脑门“剃了,不是热么,这多凉快。”
      “看哪个大姑娘敢嫁你!”蓦然一愣,“你不是要当和尚吧!老子去宰了那个秃驴,看他把我弟兄祸害成这样!”嚷嚷着就要去提裤子。
      “急个球,谁说要去当和尚。”
      “那你鬼鬼祟祟的,大半夜不睡觉。”
      “额……我不想再干提脑袋的买卖了,总觉得不是个味儿。”
      马脸静静地看着眼前没毛的脑袋,寨里也有娶了媳妇就换个地方过安稳日子的,大胡子好些时候没去劫人了,估摸早有了心思,就是自己舍不得这兄弟。“走就走呗,赶紧儿的,别烦老子睡觉。”说罢,扭过身子不看他。
      大胡子蹑手蹑脚地去开门,身后传来“你准备干个啥事?日后兄弟去哪投奔你?”
      “嘿嘿,就知道你个孙子稀罕老子,我也没想好干啥,要不种个地?”
      “滚犊子,等着饿死呢!还不如龙王庙收香火。”

      四
      第二日,树沙沙声卷着风从山底到山顶,就是没个凉气儿。
      两个亮脑门聚在半山腰小溪边的大树下挖坑。
      “和尚,你可有眼福了,我埋得都是好家伙儿。挖出来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就留给寨里那帮兄弟。你挑几样有眼缘儿的。”
      和尚没搭理他,眉毛拧得紧。大胡子抹了把脸上的汗,“我咋觉得比昨儿还热。”
      和尚突然停下手里的功夫,说:“别挖了!出事了。”
      “啥?”大胡子顺着他的目光延到山顶,只见寨子另一边黑烟已经翻滚着蒸腾起来。“怎么好大的烟……火!我兄弟!”变故来得措不及防,大胡子瞠着眼就要往回跑,慌乱中险些冲到树上。
      “先淌下水!”大胡子不理和尚的叫喊,心想着:这不是你兄弟。
      和尚追上时,已经可以看到火光了,橙黄色的火龙,卷着舌头顺着山势舔了上来,吞噬着孩童的哭声,妇女的尖叫,男人们的咒骂,吞噬着往昔所有的宁静平和。
      这些该是听不清的,却似隔了千万里也要回响在耳边的蜃景,树木的婆娑都是急切的呼喊:“救命啊!”“着火啦!”“快逃——”“孩子,我的孩子!”咣当倒地的水桶声,纷乱的脚步声,推搡着,绝望的蜷缩着,全都化为“吱吱”皮肉裂开焦融的声响。
      浓烟与烧灼的土地阻着来人的步伐,恐惧如窒息感噎住咽喉。“捂住口鼻,俯身,跟我走!”大胡子接住和尚扔来浸湿的袈裟,这次他没有反抗,任由拽着向山下跑去。在死亡面前,凶悍的匪寇一如迷惘的稚子,眼前的大师是他唯一的出路。
      身上的焦灼感一点点淡去,心中的冰冷一路蜿蜒下来。
      大胡子曾无数次想过,如果他再坚毅些,理智些,像这个叫无梵的和尚一样。会不会早点发现,前面的指引者已经跌跌撞撞,腰背不再是硬朗的弧度,步伐也无法抑制的凌乱。会不会在这个和尚说:“我想睡一睡”的时候,竭力把他唤醒。

      五
      城外的驿站边,他捧着豁了个口的瓷碗,将水牛饮而下。
      五个粗布打扮汉子在邻座歇脚,讨论的正是前些时日靖安镇匪寨的大火。
      “满山的火啊,我老远看得都心惊。”
      “我听乡里传,这日日没个落水,就因着那帮子匪寇做了缺德事儿。这火是老天爷罚的。”干瘪的脸上皮肉松垮垮坠下来的男人压低了声线,小心翼翼伸了食指向上,“天罚!”
      “那可太好了!谁做亏心事,罚他们就是,咱该降水了吧。”
      “听那老褶子瞎说。我在县衙当职的外甥说,这是官爷听了天旱是匪盗未除的警示,亲自点的火!”
      “你们呐,还是嫩。想想咱们县太爷,最近嘴快咧到耳根了吧,分明是立了功,快升官了。那群不长眼的挡了老爷的官道,能不烧死么!”
      “一百零七条人命啊!”
      “据说有一个跑了。被逮着,还得多个。”
      “诶,不是原来说有个和尚去里面度化那群贼么,走了没?”
      “这可不敢乱说,万一没走,罪过可就大了。不走也得说走了,小心老爷抓你们打板子!”
      他不想听下去了,对所有都厌弃得很,也失了愤怒的力气。
      小二鞠了个躬,道:“大师您去哪呀?这世道乱着呢。”
      他笑笑:“九峰,还愿。”说着,扛起卷着的草席跨门而去,夕阳将光影拉长,身后的闲话也细碎得再连不起来。
      “那和尚席子里裹了什么,味儿怪难闻的。”
      “谁晓得,总之不能是人。”
      “哈哈哈哈,瞧你说的人家买不起棺木似的。”
      ……

      六
      坐在旁边的和尚突然沉默下来,闭着眼,手指一个个搓滚手中的佛珠。
      “然后呢?”初涟急了,拽他袖子,“你带着大胡子的尸体来九峰了?”
      和尚睁开眼,满目慈悲看得初涟身后一凉,只听他说:“施主错了。那日起,大胡子是死了,但尸体是无梵的。”
      那日,无梵将沾了水的衣物给他,拼着最后一口气力带他下了山,倒在山脚的荒草里,直挺挺的,只留了句没头没尾的话,再没起来。大胡子回了少林,方丈怜他孤苦,念他心有慧根,便允他顶了无梵的名号,一来逃避官府追捕,二来也是延了无梵的命数。果真,他不负所望,名声鹊起,去天竺取经,给皇帝讲理。只是再未到过纯阳观。
      眼前的和尚指了指前面凸起的小丘,道:“这,是我朋友,恩人,我。”
      和尚讲了很多,初涟脑子里只晃晃悠悠的记着,他说:
      “五年前,葬在这儿的,我亲手埋得,年年来这里祭一祭。”
      “葬到这种又冷人又少的地方。他要求的。”
      “他最后说,生同衾,死同穴,不好,一点都不好。活着,才有念头,才有种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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