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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纯阳 ...

  •   纯阳
      一
      初涟决定先去看雪。在她十五年单薄的生命里,还没有见过无法拥抱阳光的可怜生物。
      她先是看到连绵的山脉,越来越阴郁的天空,植被愈来愈稀少,没有花儿的大地。然后是薄薄的白色,像霜一般浅浅地伏在地上。渐渐有些厚度,踩上去也不会融掉,踩上去会留下脚印,踩上去会陷进半只脚。不晓得这么走了多少时日,人间烟火淡去,她开始想念暖暖的热粥。这茫茫白色带来的乐趣褪下,便只剩乏味的寒冷。
      初涟决意折回的时候,看到山崖边的老树下,白色的身影。
      前方女子身姿高挑,着一袭白色长衫,长发束冠,天地一色,也要将她隐没在这雪间不见。她站得是青年的挺拔,却染了老妪华发的沧色。到底是怎样的人呢?雪落了满肩也不晓得抚,愣愣的比树还呆,比雪还静。她在想些什么?
      “喂!你是谁?”她不动,也没有回应,初涟便跑上前,扯她宽大的袖口。
      她乍然从自己的世界里惊醒,回头看眼前的小女孩儿。“小妹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初涟讨厌回答,“你是谁?”
      “我?我叫沐长晚,居在纯阳观里,在这儿……”她的声音轻轻的,似要随着风飘起来,又落了下去,尾音突然静止。许久,初涟以为她不会说了,她又幽幽的开口,“我在这儿看雪,等枝头的雪化了,便回去。”
      “那你回去的时候,带上我好不好?”
      “小妹妹,你是迷路了么?我带你找家人吧。”
      初涟不说话,用大眼睛水汪汪的盯着长晚。长晚也不言,眼神冷冷清清的回视。
      两人僵持着对视了半刻钟,初涟眼睛涩涩的,揉着肚子,软声说:“我饿了。”
      长晚叹了口气,无奈应道:“好吧,我带你回去。”

      二
      纯阳观的日子冷清的像整日的大雪一样单调。占了半个山头的大道观里,道士们除了早课便是习剑。只有沐长晚,每天都会去断崖边的大树下站上一站。若没人唤她,她能从晨光破晓,站到暮色初生。初涟是沐长晚的小尾巴,她觉得只有沐长晚有些意思,剩下的古板老套如日晷一样转着,早上做什么,中午做什么,晚上做什么,日日一成不变,生活哪有什么新意?她跟着长晚站在树下,却耐不住性子,叽叽喳喳。常常是,她问了十句,沐长晚应了一句,还是“恩。”恩什么?或许都没有进她的心。
      “你不是在看雪,你在等人。”初涟的声音清脆,响在许久没有鸟鸣的断崖边上。
      “你师兄师姐说,你在等一个等不到的人。”
      “等不到为什么还要等?”
      “他是你什么人?”
      崖口上的风卷着残雪,“呼”的迎面打在脸上,扎得人脸生疼。
      “我知道啊,我知道他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
      山上的风真冷,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
      “九峰的雪色多美,走遍五湖四海,都找不到这么美的雪。”他会想起这里的雪么?会后悔么?会怀念么?
      “我不等他,才不等他。”
      “我在等雪化啊,等春天这里树枝上的雪化了,我就不来看雪了。”
      “明日我就不来了。”
      “今天估摸着有些冷,雪化不全,我来看看。明日便不来了。”
      “明日……”
      初涟离开纯阳观那日,远远地看见断崖边上一抹倩影,她还是去了那里,她的“明日”
      什么时候有个尽头?

      三
      沐长晚向初涟讲过她的故事。
      那日,是许久许久才遇一次的暖阳。九峰鲜少遇见这样明媚的天气,断崖上的大树,融了些雪水滴下来。一滴,两滴,在阳光下灿灿的泛着金色。
      “快来看亮晶晶的水珠子!”初涟欢快地唤着,一回头,却见对面女子满脸的水痕,“怎么,落了你一脸?”她问得小心翼翼,还是触了长晚的逆鳞。
      沐长晚双手捂了脸颊,泪水止不住沿着指缝溢出来,她蹲了下去,把脸埋在膝间,终于崩溃的放声大哭,像积攒了几个轮回的阴霾终于找到喷薄的出口。呜咽声中,初涟依稀听到“为什么还不来……说好的……接我……”

      十一年前,大雪封山,千里不见鸟影,万里不现人迹。“叩叩”敲门声格外突兀,“这种鬼天气还有人?”被罚来扫积雪的长晚,搓了搓手,嘴中哈气白蒙蒙地飘起,“若是山间精魅才好。”嘟囔着,拉开了大门。
      门外男子着一身破旧的僧袍,姿势有些僵硬,一身染了斑驳的雪色,双手固执地合十,脸色苍白,鼻头通红,泛紫的嘴唇哆哆嗦嗦说着:“道友,能否,给贫僧一勺热汤。”
      “你先进来,我去给你盛汤。”长晚也不管身后人,向厨房跑去。等她端着汤回返,懊恼地想着,竟忘记引他进屋,便瞧见那人,已直直地躺在门口,却是晕了过去。
      待人醒来,山雪未化,九峰峰陡,不宜前行。观中长老如是言:“长晚顽劣,不易教化,虽佛道有异,却殊途同归。长晚既有佛缘,可否有劳大师多多开导。也算还了因果。”僧人自是感激,便留了下来。
      此处地僻,山水寂静,氤氲着雪的禅意,无论是参悟道理还是佛法,都是修行的好地方。僧人一留数月。长晚便日日听他讲佛理禅言,或真与佛有缘,她耐得住性子,他讲得妙趣横生。共饮翰墨,煮茶论道,听雪参禅,日子如过隙白驹,一晃竟到了雪意初融。
      僧人启程离去,继续各地游历,宣讲佛理,度化众生。只是往后年年都要再到这纯阳观,看看这里的雪,和与佛有缘的小道姑。初时觉得此子甚有慧根,后来,或是两人在某个时刻参悟了同一株松柏的生命,或是在某个地方领会了同一片大雪的意境,感受到对方的灵犀,引为知己。再后来,长晚将经卷磨得发黄,僧人将山路踏出痕迹,相见,便是一种习惯。
      六年后的相聚,夜凉如水,弦月悬空,青灯幽幽暖一室清凉。长晚问他:“我遇了劫,你若能渡我,可愿?”
      “自然。”
      “当初你说,佛祖割肉喂鹰,那你可愿舍身渡我?”
      “愿。”
      “若渡我之后,无法再渡天下芸苦众生,你可还愿?”
      “人本众生,渡人,何分一众?本无取舍,我愿。”
      “既然你这么说。”她笑得狡黠,“那快快还俗,与我归家去。”
      僧人一愣,似未听懂她说什么。接着红晕顺着耳根,一路爬上脸颊。
      “今后有人与你生同衾,死同穴。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陪着你,不好么?”
      “不……”
      “你别忙着拒我,出家人不打诳语。”
      僧人左顾而言他“你说,你遇了劫。”
      长晚以肘支桌,手撑着侧脸,直直地盯着眼前人不放。
      “你就是我的劫。”

      所谓,“烈女怕缠郎”、“女追男隔层纱”坊间百姓的智慧总能用最通俗的话一语中的。
      僧人留了一个扳指,本是一对的,暂且分了开,他说:“待我回主持那里领了罚,才好安心。”
      沐长晚将他送到断崖下的路口,“我在这儿等你。”
      他抚了抚她乌黑的长发柔声说:“初雪方融时,我便来接你。”
      “不是出家人,也不许打诳语。”
      他笑了,一副拿你怎么办才好的表情。
      “等雪都化了,你若还不来,我便走了。”
      “好。”

      她忘了,被冬日掩埋了四季的九峰,雪,怎会化得尽?后来在旅人留下的话折子中也明了,凡是以自然万物许下的诺言,都做不得数。花开花谢,月盈月亏,雪落雪融,年复一年,总会再来,也总留不住。

      她站在崖山,想着,若他进了山,我就能一眼看到;想着,我是藏在树后,吓他一吓好,还是扑上去戏弄下他呢;想着,这雪路不好走,他是帮了哪家的稚子老人,误了行程;想着,他,还来不来?想着,盼着,念着,日子也不是那么难熬,就是崖上的风寒了些,沁得心都跟着堕了下去。渐渐的青丝染上它色,渐渐的也听到了些他的消息。
      “那和尚居然去匪窝里讲法,真是有胆识。”
      “有个僧人去了天竺,带回好多精妙的经卷。”
      “听说皇帝听了那个高僧的禅理,真的昼夜勤勉,不知何时我能听上一听。”
      ……
      “上次我见了那大师,真是气度不凡。”
      “哪个大师?”
      “还能有哪个,法号无梵,长晚她等……”

      四
      “为什么不出山找他?”
      “若他回来了,见不到我,以为我走了怎么办?若我见到了他,他问我,为何而来?我该何处自处?”

      五
      行行复行行,初涟出了纯阳,终是见了雀跃的绿色,压抑许久的心好歹得了些慰藉。还没把罐子里的小蛇放出来一同乐乐,就望见树影下端坐的和尚,顿时,恶从胆边生。
      “喂!前面的秃子。”
      “小施主,何事?”
      “我有个瓶子打不开,给我开下呗。”
      僧人皱了皱眉头,虽是言语无状,也不过是缺少教化的孩童,瓶中应是些虫蚁,无妨,一会儿,给她讲一讲…..僧人边想着讲个什么佛祖的小故事,手中就打开了陶白的小罐。尔后,便什么也想不了了。
      醒来,已是月挂柳梢。破旧的小庙里,火堆噼里啪啦的响着,蜘蛛网爬满了墙角。
      “小施主,这是为何?”和尚挣了挣身上捆着的绳索。
      “你脑门太晃,瞧着不顺眼。”初涟懒得看他,拿树枝拨弄着火堆。
      和尚也是门儿清,听了这话,便接到,“不知是哪位同门得罪了小施主,贫僧先替他赔罪了。”
      “想让我放你也行,告诉我无梵在哪,就那个挺有名的无梵。”
      “……”
      “怎么,不说?”
      “贫僧……法号,无梵。”

      六
      无梵又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小孩儿,道“施主莫跟着了,贫僧不去九峰。”叹了口气,继续向前走。
      这里本就没有老老实实的平地,前方更是凸出了个小丘。无梵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就地坐了下去。
      “不是说去访友?”
      “不慌,施主不妨先听贫僧讲个故事,再决定是否继续走。”
      初涟瘪瘪嘴,说自己就说自己吧,非要加个故事的名头,好像真的能从中摘离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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