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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 29 章 ...

  •   春尽日,夏之始,名立夏。
      卜鸣拒绝卜曜的陪同,和卜书乾走到梧桐巷巷口。
      树叶繁茂,阳光透过叶缝细碎零散落到地上,光斑点点,偶尔有人影擦过,踩碎一地光影。
      卜鸣在树下站定,仰头眯眼。
      卜书乾跟在他身边小心看护,默默等他。
      “果然长得好大。”卜鸣小心翼翼地抚摸树干,隐约闻到树叶散发的草木香气。

      听说纪先生就在埋葬这棵树下,卜书乾恭敬对着梧桐树一鞠躬。
      顺着梧桐枝叶延伸的方向,卜鸣第一次踏入这座院子。

      “卜先生,好久不见。”即使卜鸣已经老去,老黄还是能一眼认出来。
      卜鸣疑惑:“这位是?”
      他记忆力极好,年纪大了还能坚持写作,回忆往昔在纸上编造剧情。
      老黄没有回答,而是道:“每天晚上你爬到墙边找纪先生的时候,我就在一边看着。”
      即使是知道卜鸣年轻时桀骜不羁的性子,卜书乾还是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卜鸣睁着浑浊的双眼,很是笃定:“不可能,那会儿都那么晚了,哪有人看到我们两个。”
      这也是他一直以来觉得奇怪的地方。

      在卜鸣的记忆里,他和纪的会面一直都是安静而默契的。
      两人一起读书写字,弹琴作画,不需要太多的言语,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对方的想法。
      他是蒸蒸日上的卜家的大少爷,对方来自落魄的小家族,父母双亡,替学堂里的少爷们代笔度日。

      生在富贵人家,卜鸣不需要努力便可获得很多东西,包括注定会继承的万贯家财。
      读书不必用心,上课睡觉看小说,作业糊弄糊弄就成,反正老师也不敢惹他家。
      卜鸣扔了书包,跟着学堂里和他一样不学无术的少爷们勾肩搭背计划着去哪里浪荡。
      “卜哥,你真的不打算交作业吗?老古板可说了,你要是再不交作业,就要上门家访了。”
      卜鸣满不在乎:“就让他去。”
      朋友哈哈大笑:“还是卜大少爷厉害,我今儿在下面,都看到那老古板气得嘴巴哆嗦,半天说不出话来了。”
      一群人路过一个拐角,朋友把几个书包接连对给一个瘦弱的身影。
      “你们干什么?”
      卜鸣看那个身影匆忙接书包的狼狈模样,拧眉拍人:“这是什么新玩法?”
      他卜鸣不爱读书,可也不是爱欺凌人的性子,最多就是游手好闲不求上进。
      “嗨呀,误会了误会了卜大少。”朋友向卜鸣告饶,“这人是专门代笔写作业的,你卜大少爷不怕被老古板找上门,我爹那暴脾气可饶不了我。”

      朋友几句话就说清楚这个人是做什么的。
      几个书包堆叠在人的手臂弯,只余一双黑溜溜的眼睛与卜鸣对望。
      卜鸣撇开眼睛,尽量不去注意对方鼻根上被撞出来红肿:“嗳,你要是有空也帮我写一份呗。”
      朋友奇怪:“卜大少,你不是……唔唔唔……”
      话还没说完,就被卜鸣捅了一胳膊。

      对方的脸一直埋在书包后面,看不清什么模样,声音倒是清新温雅,吐字流利,宰起客来也毫不含糊。
      好家伙,价格还不低。
      还好卜大少从未为钱发愁过,也不跟人还价,当即做下这笔生意。
      “我姓纪,”对方弯弯眼睛,眼底是狡黠的笑意,“写完我会送来,不劳烦少爷累脚。”

      直到对方抱着书包离开,卜鸣还立在原地。
      “卜哥,走了?”朋友提醒他,“不是说要去新开的园子吗?”
      “去!”
      卜鸣抬脚,差点自己把自己绊倒。

      有人替写作业,就不会被老师找上门。
      一个人写这么多份作业,卜鸣一开始还担心会被老古板发现,却被朋友嘻嘻哈哈说他多虑了。原来纪会根据他们之前的笔迹模仿,写出来的作业也不是每份都一样的,还有差别。
      这代笔真绝了。

      写完作业,纪都是到学堂附近的小巷子交接。
      卜鸣也不是每次都要纪帮写,狐朋狗友将书包都交给纪,卜鸣就在一边插着手等。
      “卜大少,你的呢?”
      接单的次数多了,纪也学着其他人一样称呼卜鸣。
      卜鸣:“不写了。”
      天气渐冷,纪的耳廓冻得通红,他低垂着眼清点需要写的作业,速算价钱。

      等他算完,卜鸣才问:“你手怎么了?”
      “冻疮。”纪搓了搓手,呵出白气。
      “这个给你!”卜鸣从衣袋扔出一个小圆盒,“手好了再给我写,不然写丑了要被老古板发现。”
      “哈?”
      纪眨了眨眼。
      凭心而论,卜大少爷的字……实在和漂亮端正不沾边。

      代笔这件事终究还是让学校老师发现了。
      朋友们唉声叹气,哀叹以后只能自己写作业,没多少时间出去胡闹了。
      卜鸣倒是没有太多感觉,只是觉得天气冷不写那么多字也好。
      “我这哪里是怕作业没人写,”朋友为懒惰找借口,“那小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要是不代笔,怕是要饿死冻死……哎,卜哥你去哪里?!天这么冷,你倒是把大衣带上啊!”

      纪住在老城区的某处小院子,和一只小黄狗作伴。
      很奇怪,卜鸣只是听朋友提了一嘴,竟然还能清晰记得。
      “卜少爷有什么事吗?”纪看到他很惊讶,不接代笔,他就在屋里捣鼓别的。
      也曾是不愁吃穿的富贵少爷,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朔风破窗入屋,他也能哆嗦着自娱自乐拉着欢快的二胡。

      卜鸣第一次踏足这种地方,环顾一周,面上还是嘴硬道:“听说你要饿死冻死了,特来看看。”
      “那倒不会,”纪笑开,“我家别的不多,西北风管够。”

      卜鸣带着纪到街边的馄饨摊。
      卜鸣点了小碗,他不是很饿,吃一小碗热身子就够了,回家要是还饿,家仆会给他从厨房端来参汤。
      “我要一大碗!”纪很不客气,还要老板多加葱花香菜香油等配料。
      不仅仅是老板,卜鸣都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你不会不想请客了吧?”纪警觉。
      “……”
      卜鸣没忍住哼了一声,大跨步找了张桌子坐下。
      一碗馄饨而已,他卜大少爷是这么小气的人吗?
      “别介啊,”纪拿勺子搅了搅,舀起一勺满是配菜的馄饨,递到卜鸣面前,“你试试,味道好好的。”
      卜鸣这一小碗馄饨就真的只有馄饨,连葱花都没加。

      “真的,你试试!”纪极力推荐,“还是你不吃香菜?”
      “我吃。”
      卜鸣有些犹豫,抬眼瞄了眼对面的人,对方正含笑看着他。
      氤氲的白烟升起,温热了他的脸颊,嘴唇红润,像是带露的桃花瓣。

      卜鸣最终还是就着纪的手吃下这一勺馄饨。
      葱花香菜和榨菜丝在口腔内混合,什么味道卜鸣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对面人墨色的眼瞳里闪着光,很是骄傲开心:“很好吃是不是,我第一次吃的时候也觉得很惊艳!”

      是好吃的。
      老黄端来的这一碗馄饨,和当年一模一样。
      卜鸣只吃了一口,泪就不自觉流下来。

      那天他们在馄饨摊坐了一整天。
      卜鸣才知道,原来除了代笔,这个人还有很多他不知道的东西。
      回去以后,他开始认认真真写作业,也会认真听老师讲课。
      原本一直嚷着要上门家访的老古板真的上门到卜家家访,卜鸣没有等来训斥,而是老古板正正经经问他愿不愿意拜入自己门下,成为关门弟子。
      想到纪那一屋子古籍旧书,还有散落的琴棋,卜鸣没怎么犹豫,当即行了大礼拜师。

      寒冬结束后,卜鸣已经学会熟练爬到纪的墙边叫他。
      “我那门的钥匙你又不是没有,你自己进来就是。”纪有些不耐烦。
      “我也想啊,”卜鸣指着纪脚边的小黄狗,向主人告状,“可凶了它,我不敢。”
      被指了,小黄狗瞪眼,朝卜鸣吠叫两声。
      卜鸣更来劲了:“看看看,它又凶我!”

      纪笑得打跌,坐不稳一下子倒在卜鸣旁边。
      卜鸣瞬间僵住。
      和纪相接触的地方像是有蚂蚁爬上去,麻麻痒痒,他很想去挠,很想扭开身上的人,可是他不敢动。
      身边人不对劲,纪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怎么……”

      卜鸣转过头来,两人四目相对。
      后来卜鸣想起这一幕,猜测他那个时候的动作一定很笨,像机械关节一样咔咔转动,因为他看到纪大笑出声。
      他也忍不住笑起来。
      好蠢。

      趁着纪的手扶着他坐稳间隙,卜鸣抬手点点了他的手指。
      指尖相触,无需十指相扣,也无需言语,仅仅一个眼神,就知道了。
      古人说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卜家大少爷深以为然,有空就往知音家跑,好好珍惜这段情缘。

      他跟着老师学书学乐,再回到小院子和纪一起演奏改编。
      外来的洋人带来很多新东西,其中就包括各类乐器音乐,人们渐渐遗忘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
      “不敢说精忠报国,只愿尽绵薄之力,”纪说,“只有更多的人知道我们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藏有多美妙,才不会去遗忘去丢弃。”

      卜书乾跟着卜鸣绕着院子走一圈,透过窗棂望见照片上的书桌。
      和照片一模一样的摆设,稿纸铺陈在桌上,乌木镇纸压在边角,湖笔搁置在一旁,笔尖还残留有墨未尽,将滴未滴。
      好像主人才刚停笔离去。
      桌边一只老黄狗费力地爬上桌子,叼来一个老旧的红丝绒礼盒。
      礼盒内是一支老旧的钢笔。

      卜书乾敏感地转过头,刚才一路引他们进门的老黄已经不见,纪词正站在他们身后。
      纪词:“纪先生欢迎卜先生的到来。”

      月亮从天边升起,巷口的巨大梧桐树影深深。
      老宅院完全被梧桐树叶笼罩在其中,月光如潮水泛起涟漪,从树叶流淌至瓦片。
      琵琶起奏,鼓点轻敲,悠长的箫声乘风而来,琴筝随后,中阮徐徐再跟。
      稿纸纷飞,昔日故人留下的画卷徐徐展开环绕,桌上湖笔飞起,笔尖残存的墨终于滴落在纸上,挥毫泼洒。
      老黄狗低低伏在桌边,眼也不眨地看着这一幕。
      乐曲由慢至快,鼓声由弱渐强,无人演奏的弦乐器琴弦拨动飞快,二胡琴弓推拉加快速度,敲击扬琴的琴竹更是只剩残影。

      嘭——
      一声鼓点落地,鼓皮破开。
      弦脱离飞弹而出,琴板琴板断裂,架子最大的扬琴更是四分五裂,琴架木板胡乱溅射。
      湖笔停滞一瞬,继续在纸上勾勒。
      老黄狗不忍再看下去,两只爪子捂住脑袋,不断颤动,轻呜出声。
      然而乐声还在继续,断弦裂板的乐器没有停止演奏,节奏逐渐和缓,回归平静和缓。
      乐声停止的一瞬,湖笔陡然从空中摔落,笔尖墨用尽,笔毫干瘪。
      初夏的风带着温热的气息拂落叶片,老宅院陷入昏暗中。

      纪词把邻居们整理好的书稿交给卜鸣:“卜老先生,据说,纪先生临终前,还在念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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