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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豆儿（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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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他腾地坐起来，把人遣出去，自己动手穿衣梳洗。早饭也是草草解决的，就像平日看见的苦力，拿着个馒头，边吃边走。
夏晨的住处位于白家最西的门边。再多走一步就能跨入喧嚣的街道。这也是白家最有市井气息的地方。
路过几个面露鄂色的侍卫，和一个半光着身子正准备伸懒腰，见到二少爷来了差点摔个狗啃泥的男人，白芷昀推开门大喊了声，“夏晨出来！”
所有人停住了交流，夜训的正要躺下，齐刷刷地冲白芷昀看着。夏晨从里屋出来，已经整理妥当。见白芷昀来访并没有很惊讶，只是为这种粗鲁且暴躁的行为皱了皱眉。
“说吧，你到底想做什么？”两人选了个幽静的地方，白芷昀就迫不及待地问道。本想问，“到底想要什么”，话出口时突然掂量了自己在白家的地位，二少爷马上改变了措辞。
“想合作么？”夏晨问。
不等白芷昀回答，夏晨又接着说，“如果少爷信得过我，便放心与我交易。那天的事除了我，白老爷和白大少爷都并不知情。夏晨是个重恩情的人，您愿意帮我，我也会帮少爷。”
“真的么？”白芷昀说，有些不太相信，他和面前的男人并不熟悉，“你能帮我离开？”
“少爷不是计划了去向么？只要跨出这个门，就成功了。”
话是如此，不过......“不过你想要我做什么？”白芷昀不自信道，“事先告知你，我无权无势，无财无色，杀人放火的事情一件不做。”
夏晨打量他，顿了会儿点点头。“我知道。”话锋一转，“但对少爷来说，或许有些难度。”
“怎么说？”白芷昀不安地问道。
“我要见皇上。”
只听一阵冷风吹过，白芷昀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他迷茫地站了会儿，“你当初为何被发派来白家做事？”
与夏晨道别白芷昀在高高的白墙下又坐了一会儿。他看着墙外的天空久久不动。或许是这些年受尽冷暖，白家二少表面上看起来纨绔，私底下却很忧愁。他仿佛看遍繁华落尽的老头，扶着树吃力地站着。
白家的秘密远比他想象的要多。白老爷要的东西，并不是单纯的权。
白芷昀从小就被派去学书文，经商的东西一件也不许碰。老爷子说，钱都是腥臭的，所以商人也是腥臭的。因不愿自己的子女继续继承这肮脏的家业，便逼着白芷昀和他唯一的哥哥学文。
在学习上，白芷文的天赋看似远在白芷文之上。小小年纪便争着先生的夸赞。白芷昀有的，他白芷文也要有，白芷昀没有的，白芷文更要有。年复一年，随着二少爷逐渐懂事，他看透了白大少爷的野心，也看透了白家老爷谋权的野心。
深谙此事的白芷昀突然觉得毛骨悚然，大病之后便不再有心学习了。
白二少开始“时不时”地逃课，赖床，甚至还敢戏弄府内的大丫鬟。他拒绝与兄长比赛，并时常冷言相对。直到白家上下对他失望透顶。不过失望的情绪也散的很快。
毕竟白家赋予白芷昀的希望一开始就远远低于大少爷。于是“二少爷”是纨绔子弟的说法便传开了。
大约是两年前，父亲从外面带了个人回来。“从今往后他就是白家的侍卫了。”白老爷自豪地说着，似乎得到了个了不起的宝贝。白芷昀虽然不懂白老爷要这少年是为了什么，可是当他看向兄长，便知道白老爷大概已经和白芷文说过了。
少年看起来很狰狞。发丝混着血迹粘在脸上。一身骨头软绵绵的，被人带到什么地方去关了很久。
这段时间白芷昀偶尔会在花园里见到他，少年一脸惆怅，经常对着墙外发呆。
年轻的二少爷并没有对少年的身世感到好奇，父亲为了壮大家业，时常搜拢各种各样的人才到家族任职。少年便也是这类人吧。
可是少年真的是自愿的么？夏晨说，他是在野外演练时从马上摔下来，顺着瀑布的水流，一路冲到下游。在一块巨大的石头边上，泡了一天一夜。
那时白老爷带着家从由外地回家。偶然救起他，便将其带回府内养伤休息。在他迷迷糊糊之际，只听到白老爷说，前些年在边域的宴赏上自己有幸被邀请一同前往，夏晨作为立功的将士被皇帝额外嘉奖。正因为其斩敌上千而毫发无损。
“倘若白家能有夏晨这样出色的侍卫，从今往后，必定安然无恙，盗贼灭迹。”白老爷如是说。
原先并未往坏处想，不料多日以后，夏晨被告知他的腿伤难愈痊愈。为安顿余生去除，年轻的帝王特意传来口谕，命白家为其安排差事。
“我思来想去，皇上都不是这般为人。他知道我想进宫看看美景，便答应我，只要演练归来，便请我去宫里一坐，为我接风洗尘。”两年后夏晨对白芷昀如是说道。
于是，夏晨的要求便是入宫觐见。
可这简直愁坏了白芷昀。以他白家二少的威望，在外头打点打点，想要把夏晨送入宫很容易的，可若要见到皇上，恐怕还不如把白芷昀的脑袋砍了。
论先前白家沉积了百余年的优势，全是商业脉络，如果早些时候便发展皇室，现在白家也不会只有白芷文能见天子。
而......大少爷入宫只能乘坐宫里派出的轿子......
边想边走，不小心就看见两人担着架子往自己院子运东西。粗略看过去，只觉得是个物品。但是体型上看似乎是个人。
白芷昀偷偷跟过去，两人进了豆儿的房间。很快便出来了。
他悄进去看，却见豆儿奄奄一息。几日不见，似乎更削瘦了。白芷昀走过去，不想多可怜面前的人，却也没办法就这么出去。白芷文这人，就是没心没肺的。
豆儿的经历更是让他明白，谁跟了大少爷，谁就得没命。
“二少爷。”
沉思间，突然豆儿醒了。孩子可怜巴巴地睁开眼睛，看见白芷昀时还会咧开嘴笑笑。
“笑得出来，说明死不了。”白芷昀道。
“对不起，是豆儿的错。”
白芷昀看了眼孩子那湿漉漉的□□，好似有些腥臭散发出来，脚估计是废了，紫黑色皮肤下不断地流出脓水。
本该是个冷血之人的二少爷再也不忍心看，想到之前豆儿与他还算交好，今日沦落到这个地步实在可怜，便转身要走。
“二少爷。”豆儿突然叫住他。
白芷昀不应话，侧过头拿余光看人。
“豆儿......确实是大少爷派来的。但是买地的事儿，我一个字也没说。”
“哦。”
“还，还有，”豆儿很艰难地坐起来，朝白芷昀的背影探出去，莫名其妙地笑起来，“很高兴二少爷没事。”
白芷昀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出了房间也久久不能平复。他扶着胸口觉得恶心，不知是因为房里血脓混合的味道，还是因为白家的腐烂。
心绪不宁地在花园里逛了几圈，平时最喜欢的花儿也看不入眼。他最喜欢下雪时赏景了，今天却格外的觉得雪地寒冷。能在这严寒中生存的花朵，都像吃人的魔鬼似的，看得人发慌。
“大少爷！”恍惚间又想起那晚听见的声音。把白大少叫出去的究竟是谁。听着很熟悉，却怎么也辨别不了。
“你听说了吗？那二少爷房里的豆儿，前些天的夜里突然闯进大少爷房里，逼着人玩他。”思索间，几个婢女从身后的走廊经过，她们看不见隔着一堵墙的白芷昀，纷纷压着声音议论白府奇闻。
“他啊？我还以为是可爱的小弟弟呢，平日里嘴巴像吃了蜜糖，姐姐姐姐的追着人叫......”
“凭他这姿色，白少爷看得上他？”
“别不信，据说他有大少爷的把柄，所以才敢逼着人玩，我听说......大少爷找了些人，把他命都快玩没了。”
“呵，真是个傻子。”
从白二少手中接过衣服，夏晨就连连露出质疑的表情，“这真的可行么？”他看着那身太监服皱紧了眉头。
“可行。”白芷昀认真答道。他从给夏晨塞了身衣服，便不再说话。还沉浸在昨天豆儿的事情里哀叹着。好不容易回过神，撞见了夏晨鄙夷的模样，“我早些年在外头帮过一个孩子，原是无心做好事，过后却被其养父悄悄拜谢。
竟是个大有名威的红人。他一直想谢我，便答应说，过两日让你混在太监里随白芷文入宫见圣。”
夏晨点点头，这才安下心来。
其实单凭那点交情，公公哪敢随便放人觐见皇上。若不是夏晨还被人惦记，任凭白芷云说破嗓子也行不通吧。
“那我的事......”
“少爷大可放心，后天待我成功入宫，午夜一过您即刻启程。”
接下来便是漫长的等待。白芷昀既兴奋又焦躁。他备好了简便的衣物，只够在路上换。等到了北方的家，那儿已经安置妥当了。
豆儿......就丢在白家吧。虽然他好像确实没做什么伤害白芷昀的事，但始终是白芷文派来的不是么？
二少爷皱皱眉，恍惚间竟然发现自己站在豆儿休息的房间前。
伤成这样，下半辈子算是毁了。腿废了，活也不可能做了。照这种伤情，估计没人照料，很快便死了。
昨日听管家说，老爷已经知道了豆儿的伤情。打算这两天丢到荒野里，让野狗啃干净。也算购销了白家的一桩丑事。
叹了口气。死了也好，早些下去陪陪家人。兴许能在转世前再和爹娘叙叙旧。
本想就这么回去，白芷昀却忍不住推开了门。
“二少爷？”房间里闷闷的，四处飘着灰尘。桌子上只有半个啃了几口的馒头。若不是床上的人轻轻唤了声，白芷昀还以为这屋没人。
“嗯。”他道。在门边没动。冷风不断灌进来。
“以后豆儿可能也不能照顾您了。”那孩子说的很轻松，声音里甚至带着愉悦。
“也好。”
“老爷说要送我回家。”
白芷昀微微底下了头，“不错。”
“您千万别为我担心。”
夜里的白府静的可怕。夏晨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抽走了守门的侍从。此时他大概已经随着白芷文的轿子进了皇宫。而二少爷则在小门下就着灯光最后一次打量白府。
他看着豆儿休息的方向，静静站了一会儿。今晚过后，“白芷昀”这个人便要消失了。夏晨说，等白芷昀离开，他就安排人准备一具流浪汉的尸体，再点燃房间，明天白芷昀“丧生”的消息很快便全城皆知了。
从没想过他要以这样的方式退场。白芷昀心里想起男馆的宠儿，不知那人听到他的“死讯”，会不会稍微感到些许惋惜？
很快说好的马车来了，白芷昀没犹豫，便爬了上去。
天色渐亮，马车距离白芷昀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他看着逐渐荒芜的土地，突然钻出去让赶马的男子调头。
“少爷，您要去哪？”听到白芷昀的要求，马夫略微惊讶，和付钱时说好的不同，那个脸上有疤的男子只说带这位年轻哥儿去北方惠城。
另外绕路可是要加钱的。马夫想了想，险些脱口而出。要是一般客人，自己早就漫天要价了。可面前这位却是从大名鼎鼎的“白府”出来......
“你放心，路钱多加，我绝对不亏待你。”白芷昀看了眼男人，便明白男人心里的想法。
“客人，您去的地方可不是什么好去处。”那车夫听了白芷昀的说法，微微皱眉。他接待过这么多人，还是头一回见人提这种要求。
白芷昀不说话，放下车帘坐回去。
“那可是皇城有名的乱坟岗。乱七八糟地全是死人，三天两头便有野兽出没，吃肉啃骨怪吓人的。”车夫又道。
但白二少爷仍不出声。
“行行行，调头就调头，丑话说前头，俺可是赶时间的，送你去那边以后，还得顺着接几个人回来，所以此行耽误了时间，后面我可要快马加鞭了。您受不住，我也不停。”
白芷昀依旧不吭声。
车夫见拗不过，便只好加大力度地抽了抽马屁股，“驾！”他吼道。
寂静的乱坟岗即便是中午也缺乏生机。野草泛生，大多是半人之高。空气里弥漫着说不出来的恶心味道，也不知是动物的气味，还是死人的气味。
除了皇城丢出来的无名尸体，还有穷人家买的坟冢，半圆形的土堆，一个紧挨一个。墓前的石碑七倒八歪，看就是缺乏打理的模样。
也罢，能到乱坟岗下葬的，多半是生活惨淡的人家。死了便是种解脱，活的人生不如死，不愿意来也是情有可原。
“客官，这渗人的地方究竟有什么可看的？”那车夫捂着鼻子，闷闷道。
而白芷昀本人也并不知晓他到这来究竟想找回什么。
或许只是想碰碰运气，万一那个人正好被丢了，万一那个人正好被扔在这儿。
“赶路吧。”马车绕了整整三圈，被熏得频频干呕的车夫忍不住道。
“嗯，”白芷昀有些失落，他确信这儿确实没有豆儿的身影，“我们走吧。”
便坐回去，准备拉上车帘。
就在那一刻，眼前突然出现个背影。他的嗓子哽了下，不顾从小受过的家教，像疯了似的扯着车夫大声喊道，“停车！快给我停车！”
白芷昀无视车夫鄙夷的眼神，跌跌撞撞地冲进草里，衣服沾上的雪花化了融进衣服里，冻的他直打哆嗦。“豆儿！”白芷昀大喊一声，扑在地上扒拉着躯体，那身体上落满了雪，只能依稀看见身上穿着一件黛蓝色的外衣。是白芷昀下了宴会送给豆儿的。
“穿上这件衣服，便是我的人了。你以后要好好听话，知道吗？”白芷昀见豆儿可怜，萌生了一丝陌生的怜悯，从衣柜里翻找出来的。
衣服袖子相对于二少爷来说是短了一些，但豆儿穿起来恰好合身。
“是你吗，豆儿？”白芷昀喊了一声，推掉雪，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那张脸被冻的发紫，眼睛勉强睁开，他看着白芷昀愣了愣神，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
“少爷。”
“我来接你了。”白芷昀松了口气。
“少爷，我好想你啊。”
豆儿的嘴唇干涸至脱皮，身上的味道也不好闻，但白芷昀却忍不住抱着他放声大哭。
哭了一会儿，便把豆儿挣扎着从雪地里挖出来。
“真是您么？”孩子先是闭紧眼睛，等了会又睁开，“小的时候，村子里的老人说，人死前会产生幻觉，看见自己最想见的人。我以为是狼虎来吃我，才会看到您。”
“傻瓜。”白芷昀摸摸他的头，温柔道，“回家吧。”
轻轻把豆儿抱起来，又低下头哽咽一句，“我们回家吧。”
“嗯，和少爷一起回家。”
豆儿也重复一遍，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