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夏阑珊》素日盛长

85、第82章 凭什么

　　病房里每个病床只配备了两把椅子，女人一走进去，三个人有点尴尬地相视了一下。

　　夏阑环视了一下周围，这个点病房里挤满了来探望的亲属，晚上守夜用的折叠床显然铺展不开。想了一下，她主动说：“你们坐吧，我站着就行。”

　　苏星洋扶着那个女人坐下，把她的拐杖立在墙边，然后语气轻淡地说：“夏阑，这会儿也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晚了不安全。”

　　夏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那个女人就失神地轻叫了一声：“夏阑？”
　　夏阑转过头去，看到那张美丽的面庞上浮着明显吃惊的表情，但是下一秒，又努力调整到得体的样子。

　　“怎么了，阿姨你们认识？”苏星洋问。

　　“没什么，不认识，不认识。”女人摇摇头，重复说着，好像自言自语，又好像在确认些什么。
　　夏阑身体里某种诡异的第六感却被那个叫声和诧异的表情唤醒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女人，用力止住声音里的颤抖。

　　“你是，吴念阿姨吧？”

　　是的，她叫那个女人阿姨。无论怎样，对一个长辈保持尊重和礼貌是她从小就接受的教育。

　　更何况，维护她的尊严，就是在维护当年父亲的尊严，也是在维护夏阑自己的尊严。

　　吴念紧紧地抿着嘴唇，没有抬头。良久，夏阑听见了一句很轻的“对不起”。

　　她和吴念并肩坐在医院楼下园子里的长椅上。走出电梯的时候，对方行动不便，她礼貌地伸手去扶，吴念却不知所措地僵了一下。

　　“夏阑，你不恨我吗？”岁月好像没有在那张本该饱经风霜的脸上留下太多痕迹，那双眼睛仍然很动人。

　　夏阑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真诚地说：“说实话，刚开始知道的时候，可能有点儿吧。”

　　“可是再想想，好像也没什么好恨的。如果恨你，那么我也该恨我爸。这种事情本来就一个巴掌拍不响。

　　“可说到底，我也没什么好恨的。小时候的我一无所知，也就谈不上被伤害。

　　“我总不能在已经被保护得这么好，幸福安稳地长大以后，还去恨你们破坏了我幻想中的童年吧？”

　　夏阑停下来，嘴角微微带着笑，语气平静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转过头去，看到吴念的眼里泪光闪烁，裹在白色羊毛围巾里的脖颈露出一小截雪白的皮肤，乌黑的长发飘逸地随风轻摇。她好像忽然就明白了爸爸当年为什么会爱上眼前这个女人。

　　不仅仅是美貌而已。那张脸背后还蓄积着某种气质，一种让人一看到就不禁感慨“岁月静好”的气质，仿佛超脱于眼前这样乌烟瘴气的尘世。

　　“谢谢你”，吴念动容地说，“看样子，他真的把你教得很好。”

　　“很好，很好。”对方喃喃，声音淹没在冬夜的风里。

　　“只是我没想到，你居然是朱萸的妈妈。”夏阑继续平静和缓地说，自己都被自己老成的语气吓到了。

　　其实今天一见面的时候她就想到了。那天听说朱萸妈妈脚受伤，朱萸出现在病房里，今天又看到了吴念和苏星洋如此熟络的样子，她敏感的心早就把这些事情都联系在一起，像小时候帮奶奶整理羊毛线球，总能一声不吭地把乱成一团的线理清楚，找到线头。

　　她一时竟不知该为这种“天赋”感到开心还是难过。

　　“妈，你怎么在这儿？”

　　朱萸忽然出现在长椅旁，冷冽的表情像浑身竖起了刺的刺猬，声音尖锐而充满防备。“你想对我妈做什么？”

　　“我没想做什么”，夏阑发自内心地微笑起来，“我们只是聊聊天。”

　　“那个装着合影和举报信的文件袋，是你寄给我的吧？”吴念走后，夏阑才悠悠地开口。

　　“你很聪明。”朱萸冷冷地说。

　　“现在我知道了，你满意了吗？”

　　“笑话”，朱萸仿佛被她的话彻底激怒了，声音不受控地提高了八度，“你居然还敢问我，我满不满意？”

　　“我凭什么满意，你说我凭什么满意！

　　“凭什么同样是出轨，你爸可以重新回归家庭，装模作样地扮演那么多年的好男人、好丈夫、好父亲，我妈就非得被戳着脊梁骨骂还被赶出家门？凭什么你受尽保护，拥有了那么多年和睦的家庭生活，安安稳稳幸幸福福地长大，而我就要亲眼见到最肮脏的人性，从小就过着漂泊的单亲家庭生活？

　　“凭什么你可以什么都不知道，我就要承受这么残酷的真相？”

　　对着那串激光枪一样的质问，夏阑低头不语，她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朱萸说的话，好像的确找不到可以反驳的点。

　　明明当年她们都是一样受害的孩子，现在却在这里互相伤害。

　　半晌，朱萸终于平静下来，眼带泪光，自嘲地笑起来：“你不会真的以为，我妈的腿真的是摔坏的吧？”

　　夏阑愣了一下，抬起头来。

　　“是那个男人打的”，朱萸哽咽着说，表情是夏阑从未见过的哀伤，“他妈的，人渣，他居然敢打我妈。”

　　“当年那件事以后，我爸恨毒了我妈，离婚后就打定主意老死不相往来。我像个皮球一样被两边踢来踢去，一会儿跟着我爸过，一会儿陪我妈生活。

　　“我妈被单位开除后就经商去了，开了家服装店，没想到生意越做越好，两年内就开了好几家分店，终于有正当理由可以把我接过去抚养了，我也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

　　“没想到她还不安分，非要再嫁。那个人也是当官的，结婚没多久就帮她搞定了很多手续，生意一下子做到他老家重庆去。我又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

　　夏阑在心里微微地叹息。高中时她就听说朱萸因为妈妈再婚，自己一个人留在潮海生活，当年她也许有过同情，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故事竟然和自己的爸爸有关。

　　“那个男人简直跟你爹有的一拼，都是伪君子。表面可太完美了，不仅对我妈温柔体贴，对我也是有求必应。前不久还帮我搞定了几件棘手的事情。

　　夏阑怔怔地听着，没有答话。她知道朱萸不需要她的应答，也一定会说下去。

　　“但他私下里就是个禽兽。不知道他从哪里听说了我妈曾经红杏出墙，就变着法儿地羞辱她，发展到后来，竟然开始打她。看到她戴的围巾了吗，一年四季都不会摘下的。”

　　“我妈那人死要面子，从来不肯跟我说，还说腿是不小心摔的。她以为我瞎吗？那个男人平常虽然对我客客气气的，还主动讨好我，但我就是看出来了他是个人渣，和你爸一模一样的人渣。”

　　有一滴泪顺着朱萸的脸颊流到嘴角，夏阑心里酸不溜秋的，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她从包里掏出一包纸巾递给朱萸，却被对方很强硬地推回来。

　　“你也别装了，不累吗？最讨厌你这个假惺惺的样子，不愧是夏锦达的女儿，从小就耳濡目染，学得太好了。”

　　夏阑收回纸巾，用深呼吸平息怒气。

　　“够了”，她轻声说，但语气异常坚硬，“你和吴念阿姨的确可怜，我爸也有错，但他不是人渣，也许不是个好丈夫，但确确实实是一个好父亲。他应该得到改过的机会。”

　　朱萸狠狠地瞥了她一眼，然后冷笑起来。

　　“我妈可怜，有我可怜吗？她顶多是自食其果，但我呢，我做错了什么？其实我恨她，这么多年来我都恨她。我恨她为什么那么放荡，为什么非要毁掉我本来完整和睦的家。

　　“我更恨你爸，伪君子夏锦达。”朱萸眼里蓄着泪，表情坚硬又倔强，一边恶狠狠地瞪着夏阑。

　　“高一的时候开家长会，我就认出他来了。太好笑了，他居然还有脸人模人样地在那里扮演一个和蔼可亲的好爸爸，受尽尊敬，在单位里还能平步青云。但他以为这样就能抹掉以前的一切吗？我恨透了他，凭什么，到底凭什么？”

　　夏阑紧紧地盯着朱萸，心里奔涌的复杂情绪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她只能久久地语塞。那个她万分敬重的父亲和那个背叛家庭的出轨男人，在她脑海中怎么也无法重叠到一起。在别人口述的历史中，他确确实实有过那样不堪的一面，那是无法抹杀的事实。

　　可夏阑愿意为他做辩护。这么多年来他对妈妈的爱和迁就绝不是假的，对她的呵护也不可能是假的。她更愿意相信爸爸只是一时糊涂犯了错。

　　“夏阑，说来你还要感谢我呢。”朱萸忽然抛出一句。

　　夏阑不解地看着她。

　　“我从高中就知道了你爸是夏锦达，居然还帮着他们隐瞒到现在。如果我高中的时候就告诉你，估计你早就崩溃了吧，还能考上P大吗？这样说来，难道你不应该谢谢我吗？”

　　“可你最终还是说了。”

　　“那是你自找的。”朱萸的声音凛冽得就像一阵阵吹拂而过的寒风。

　　“如果你离星洋远一点，说不定我还能让你继续傻乎乎把家庭美满的美梦做下去，直到把这个美梦带进坟墓里。

　　“可你偏偏太贪心了，竟然什么都想要。”

　　风越来越大，夜越来越冷。夏阑裹紧了自己的大衣。

　　这漫长无明的冬天和幽冷的黑夜，到底还有多久才能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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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2019年只剩最后五天了，《今夏阑珊》会陪伴大家走过最后这五天。真的很感谢一直给我支持的几位读者们，没有你们也许我不会坚持到今天。那末，年底了就祝大家工作学习一切顺利，好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