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南京不快乐》王玫九

9、第九章

　　高遥和小玉在一起的两年把南京附近大小景点几乎转了个遍，唯独剩下清凉山和石头城没有去过。并非没有机会，他们故意留下这点遗憾，因为小玉想对南京城保有一份新鲜感。现在她不需要这点遗憾了。
　　高遥下午两点到的清凉山。这日天气晴和，天上没有一片云，阳光照下来，澄澈清明，有些刺眼可又感觉不到温度。进了山门就是清凉寺。恰逢寺里做法事，正殿有几个僧人焚香梵唱，颇有几分古意。他驻足看了一会，就往寺后的银杏谷走去。银杏林颜色青黄，地上只浅浅落着一层。还要等一场雨，这满山银杏才会彻底变黄纷落。他刚从石阶上走下来，就看到独自立在一株银杏树下仰起头望着天空的小玉。
　　高遥走到小玉身边，还没有说话，她已经看到他了。小玉笑着说：“咦，你来了！”她的语调轻快空灵，像这山中一声鸟鸣，从某处林叶后响起，落在耳朵里悠悠回转。高遥点点头。两人都互相打量着对方，一时间没有话说。
　　小玉瘦了，她本来就是小圆脸，如今更显出眼睛大而清亮，忽闪忽闪的，流露出新娘子那种特有的喜意。高遥心里一痛，低下头不去看她的眼睛。还是小玉先开口道：“你瘦了很多。”高遥笑道：“最近减肥。怎么样，挺有成效吧？”小玉道：“以前你一直说减肥，可是眼见得胖起来。没成想去北京呆了一年就瘦成这样子……工作还是不要太拼命，身体更重要。”她还在关心他，可他已经觉出一份生疏——他们之间隔着一年的光阴，也隔着以后余生的日子。他笑道：“我以前那么胖还不是因为你爱吃甜的，买了吃两口就塞给我，不然我怎么胖起来的？”小玉笑道：“那都怪我咯？”高遥道：“不不不，还是怪我贪吃。”小玉刚才还在笑，现在又忽而冷了脸，轻声道：“我现在很少吃甜的。”她的声音已经在颤抖。她抬起手摸着高遥的脸，声音轻的不能再轻，说道：“高遥，我们回不去了。”
　　高遥低下头沉默半晌，最后只说：“我们走走吧。”小玉点点头，跟着他走到山路上。高遥曾经无数次设想重逢的场景，却从没想过会是在这样一个暮秋山林里。山风带着一股湿润的林木气息，扑在脸上很有些凉意。他心里埋了很多话，可是已经说不出口。他只希望脚下的山路没有尽头才好。小玉或许也有这样的想法，她的脚步也和高遥一样很慢很慢，好像这样就走不尽这山路，也就走不到明天。
　　路旁斜坡上露出凉亭一角。他们沿着石阶上去，对坐在石桌前。他握住她的手。风起吹散了她的头发，高遥帮她捋顺。小玉想起以前这时候自己都会闭上眼睛，等着他吻过来。或许他也有这样的想法。可她既没有闭眼，高遥也没有吻她。吻了又怎么样呢？所谓流年，就是时间浪涛滚滚，逝者如斯，不必提什么“溯洄从之”。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眼睛不觉间都已经湿润。
　　高遥道：“小玉。”小玉没说话。她等着他说下去。高遥的声音也在颤抖。高遥道：“当时的事，译元都和你讲了？”小玉点头道：“讲清楚了。事情变成现在这样，是我对不起你。”她的眼泪落下来了。看着她的眼泪，高遥视线也已经模糊。高遥道：“不怪你。我应该再找找你。我以为你离开南京了。”小玉摇头道：“我要是再多打几个电话就好了。”她又说：“不怪你，也不怪我。”她抬起头看着高远澄碧的天空，心中顿生惘然之感。
　　高遥问她：“你那时候刚毕业，怎么在南京生活的？”小玉摇头道：“都过去了，我不想再提。”说着不提，她还是把她在这一年多经历的重要事情说给高遥听。当然，除了与她结婚相关的事——他们都小心翼翼不去触碰它，仿佛有关它的一个词都会破坏眼前的情调。高遥听着她的委屈与心酸，心里更觉得后悔与亏欠。还好到后来有人爱她，他想。他被自己心里的念头吓了一跳。
　　高遥忽然站起来，小玉也就被他拉起来。周围没有行人。高遥拥她入怀，小心温柔地吻了吻她的额头。小玉踮起脚轻轻吻他的唇，又闭上眼任着高遥吻她。她脸上的妆彻底花了。她把头靠在他的肩头，感受着他身体的温度。高遥很想带着她离开这座山，离开南京，去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虽然知道不可能的。为什么不可能呢？他们都还年轻，没有事情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可真的已经不可能。
　　他终于还是问她：“你一定要嫁给他？”小玉低声道：“为什么这么问？你让我怎么说！今天能见这一面，我也就没什么遗憾了。”她一面说着，一面把高遥抱得更紧。高遥心里想，怎么能没有遗憾呢？已经全是遗憾了。小径走来一对年轻情侣，手拉着手，低声说着话。周围是萧疏的山景，他们脸上的笑容却还停留在春天。高遥想，他们看到自己和小玉的样子，一定以为也是一对热恋的情侣。这样的念头一起，他勉强挤出的一丝笑容也彻底消散了。
　　不知过了多久，小玉从他的怀里出来，低声道：“我们继续走吧。”他们走回山路，手已经放开。再也拉不住了。他们终于还是转回山门。高遥忽然想起一句玩笑，笑道：“干脆我就在这里出家好了。”小玉低着头没有理他。他又说：“明天我就不去了。”小玉道：“译元呢？”高遥道：“他大概也不去。他可能要陪我喝酒。”他们的眼泪又落下来了。
　　高遥把小玉送回家。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该说的能想到的话已经说完，不能说的只好留在心里，只等年深日久生根发芽，成藤结蔓，大约还有棘刺生出来。不过那是以后的事。他们现在只有沉默。
　　晚上译元回到家，看到高遥醉卧在沙发上，吐的一片狼藉。他捏着鼻子帮他换了衣服抬到床上。看着涣雨心爱的沙发，译元心里一阵心疼。
　　第二天译元早起洗漱，高遥撞进门来，问他：“你今天跑车吗？”译元含着牙膏口齿不清地说：“今天是二号。我昨天就把车交了。”高遥道：“那你没什么安排吧？陪我喝酒？”译元道：“今天不是小玉的婚礼？昨天你们到底聊了什么？你今天还是不去？”高遥道：“当然不去！”他又问：“你要去？”译元道：“你忘了我现在和她一起开饭店？我不去有点说不过去。”译元看高遥脸色难看，又说：“算了，我还是陪你吧。”高遥残酒未消，头有些胀痛。他过来用冷水冲了一把脸，低声道：“我想了想，你应该去。”译元还要说话，他又说：“也算代表我去。”译元问：“我去了你怎么办？”高遥沉声道：“我自己喝闷酒不正好应景？也许我喝了酒改了主意也会去呢？”他说这话时用面巾擦着脸，看不清他的表情。
　　小玉举行婚礼的酒店距离译元家只有一公里的路程。译元到时宾客还未到齐，只稀稀落落聚了几簇人。小玉看见是译元，惊讶道：“咦，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小玉已经穿上婚纱，短发向后扎起来，脸上化了精致的妆容。今天的小玉依旧是美丽的。不仅是美丽，可以说是译元见过的最美的小玉。旁边挽着她胳膊的新郎面带微笑道：“你就是译元？”译元点头问道：“你知道我？”新郎宠溺地看了一眼小玉，说道：“小玉经常和我提起你。你和小玉现在也是合作伙伴了嘛！”说着他笑起来，用幽默的语气说：“再者说，对于小玉的异性朋友我总是要格外关心一下的。”译元看着这位年轻英俊的新郎，忽然觉得小玉和他很登对。他想到大概正在喝酒的高遥，心中一痛。
　　小玉介绍道：“范浩言。”浩言与译元握了握手，问道：“你今天本来有事情？”译元道：“我倒是没什么事。只是有个朋友最近遇上点烦心事，要拉着我喝闷酒。”小玉脸上依旧是礼貌的微笑。浩言笑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嘛！”译元心里想，你现在确实是洞房花烛人生得意，高遥却是哭都没地方哭去。寒暄了几句，译元就进厅找了一个比较偏僻的地方坐下。他远远打量迎宾的小玉，忽然觉出一种陌生感。方小玉今天的美不像她自己的美，而是新娘的美，穿上婚纱的她美在云端，他们这些宾客看得见，可只有新郎看得清。
　　上午十一点宾客到齐，婚礼正式开始。新郎新娘录了一个十分钟的短片，讲述他们从相识到相恋再到相爱的历程。对于这种俗套的环节，大家司空见惯却又乐此不疲。译元看着短片中幸福的新人忽然觉得很诡异。如果自己不知道小玉和高遥的事情，看到这个短片，大概真的会觉得他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现在知道了再看，心里只觉得别扭与荒唐。他看着小玉，觉得她戴了一张微笑的假面，仿佛只能微笑，只能幸福。面具下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呢？就算面无表情，也觉得有几分狰狞。译元身上一阵发冷。灯照过来，她的笑容没有影子——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伴娘是小玉的表姐，婚礼进行到一半她就在旁边喝醉了。伴郎扶着她，她用力把他推开，憨声道：“谁要和你结婚？嗯？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我妈喜欢你，我可不喜欢你！我——讨厌你！”伴郎一脸难堪，可还是哄她：“好，我们不结婚。今天是你妹妹的婚礼，你看，她不是穿着婚纱吗？”她看向小玉，笑道：“她呀！她也不要结婚。她结婚还不是因为——”伴郎问她：“因为？”她抿嘴一笑，说：“想套我的话不是？我偏不告诉你。除非……除非你把这杯酒喝了。”伴郎说：“你喝多了，开始说胡话了。”
　　浩言与小玉已经走过来。她表姐见是小玉，笑道：“我说过吧，我嘴巴很紧的。他们以为我喝多了，其实我心里明镜儿似的。”小玉也有些难堪，她把表姐搀稳了，柔声道：“我知道了。你先去休息一会儿，还要你当伴娘呢。”她表姐说：“我不要和他结婚。你帮我和我妈说说嘛。这都二十一世纪了，哪里还有逼婚的？”小玉只是点头附和。伴郎没来由被嫌弃了一番，这时忍不住问：“她也要结婚吗？”小玉淡淡说道：“也许吧。她不想结，谁能拦住她呢？”
　　风波过去，终于还是到了交换戒指的环节。译元实在坐不下。他偷偷起身去上厕所，刚要出门就看到高遥走进来。译元拉住他，低声道：“你来的有点晚了吧。”高遥也不说话，只是看着远处婚礼的主角。浩言刚要帮小玉戴上戒指，小玉的手忽然缩了回去。浩言眉头一紧，再看向小玉，心下大吃一惊——小玉的脸色忽然说不出的难看。
　　她的眼神一直瞥向门口，高遥一出现她就看到了。她心里一直期待他能来，至于他来了之后的事她想不清楚也不去想。他竟然来了！他果然来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情绪，心绪翻转几重，最后只觉得委屈——只是委屈。她在婚礼上哭出来了。
　　他们隔空对视，心中转过千言万语，最后还是沉默，好像又回到了清凉山的山门。他们手放开。再也拉不住了。
　　高遥看着她的眼泪觉得自己还是不该来。他转身刚要走，小玉忽然喊道：“高遥！”此时全场已经冷如冰窖，只有他们两人身子热融融的，额头都沁出一层细汗。小玉问他：“我今天好看吗？”语气轻的好像仲春风中一团飞絮。浩言在旁边没有听清楚，高遥却大声笑道：“好看！简直不能再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