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南京不快乐》王玫九

11、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高遥飞回北京了。
　　译元这天给岑舒打了三个电话，她一个也没有接。他担心她出事情，一整天都心急如焚。等到凌晨一点多岑舒才打电话过来。译元轻浅的梦好像小孩子用纸牌搭建起的高塔，越想要这个塔像个样子，越是摇摇欲坠。手机振动的第一下，塔底的一张牌立时被一只忍耐已久的手抽走——梦里的景色一僵，然后轰然倒塌。
　　岑舒一个人在旅馆阳台上的躺椅上吹着晚风，小夜曲隔着两条街遥遥传来，隐约的三两声，浮漾在人的耳窝，带着点异国风情，却又是耳机里熟悉的旋律。她长长打了一个哈欠。耳边传来译元的声音：
　　“你之前怎么不接我电话？害我担心了一天。说吧，怎么补偿我？”
　　“你那边很晚了吧？怎么还没睡？”
　　“……”
　　“是不是我把你吵醒了啊？”
　　“也没有。因为高遥的事情，我也睡不踏实。”
　　岑舒顿了顿，问他：
　　“他们怎么样？”
　　“说不上怎么样。该嫁人的还是嫁人了。哪里来的回哪里去。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什么啊？你们说话怎么都奇奇怪怪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哎……我觉得写出这种话的人，一定是牵挂太多的人。你今天去哪儿玩了？怎么不接电话？”
　　“明澈出事故了。今天大家都手忙脚乱的，就没顾上回你。”
　　“什么事故？你怎么样？车祸？”
　　“他骑着电动摩托带着我出门，过路口的时候被一个路过的小货车撞了。那个路旁边有一个正在装修的广告牌挡住视野了。”
　　“那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没？”
　　“没，擦破点皮，涂点药水就好。明澈右腿骨折了。当时他一身的血，可把我吓了一跳。”
　　“他带着你去干吗？”
　　岑舒有点不耐烦：
　　“就出去转一转。我不是到阿尔贝罗贝洛了么，不想走路了，就让他骑车带我嘛。”
　　两人一起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终于，岑舒说：“我大概要晚几天回去。明天我打电话给凯瑟琳请假。”
　　“好。”
　　“你要睡了吧？”
　　“嗯。晚安。”
　　“晚安。”
　　放下手机，两人都不自觉叹了一口气。
　　译元睡不着了。
　　他瞪着天花板发呆。他才发现自己头顶是这样美丽的图纹，有这样精巧细心的设计。他有点被设计者的用心感动到。又想起涣雨大概也曾经在这样失眠的夜晚望着它们出神，他产生了给姐姐打通电话的冲动。可他刚拿起电话，就有人打电话过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电话接通，传来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音色很甜很柔，略微有些颤抖，带着点拘谨和羞涩。
　　“喂？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嗯，听得到。你是？”
　　“你听不出来我是谁吗？喂？”
　　“听不出来。你说啊，你是谁？我手机里没你的号码。”
　　“……”
　　译元挂了电话。过了一会儿，她又打过来。
　　“你到底是谁？你认识我吗？”
　　“你真听不出我是谁？”
　　电话对面的声音更紧张了。空旷寂静的夜里，译元恍惚听到对方心脏在胸腔中跳动的声音，看到她紧张的气息微微吹拂着脸侧鬈发。他闻到一股幽香，似乎从被翻红浪倦未梳头的少女床帐深处袭来……他想起一个人，试探性地问：
　　“是不是晚晴？”
　　“没错！到底你听出来啦！还好还好，不然我尴尬死了。”
　　“没怎么听过你在电话里的声音，和印象中你说话声音不大一样。这么晚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有。就是睡不着，想找你聊聊天。刚才我还以为自己打错了。”
　　“我也睡不着。你想聊什么？”
　　“就聊聊你吧。你最近怎么样？”
　　“还挺好吧。最近和人合伙开餐厅，结果人家最近结婚准备去度蜜月，把一堆事情推给我，估计接下来我要忙一阵子。”
　　“这样啊。那你最近是不是都没时间出来散心了？”
　　“不至于。我明后天就挺闲的。”
　　“那明天，不，今天下午我们一起吃个饭怎么样？我最近天天加班，闷得要死，想出来透透气。”
　　“好啊。你现在做什么工作，要天天加班？”
　　“在网上胡乱写点东西吧。那我们说好了，明天下午我来找你。你住你姐那边对吧？我一直听她说你做的鳜鱼好吃，明天我买条大鱼过去，尝尝你的手艺。”
　　“没问题，您就瞧好吧！”
　　随便又聊了两句，晚晴就挂了电话。译元有点莫名其妙。他原本已经准备彻夜长谈，现在只好把话再咽回肚子里。
　　他想着小时候自己和涣雨一起瞪着天花板出神的场景，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早上小玉打电话过来交代餐厅里的事情，又和译元聊了聊她之后蜜月旅行的一些打算。她本来大可不必和他聊这些。可又偏偏聊起来，细节都交代的那么清楚，好像译元是将要陪她旅行的新郎。译元想起昨天的婚礼，倒觉得是很遥远的事情，有关的记忆都已经浅浅落了一层灰尘，人物的面目都已经模糊。
　　小玉的声音很疲惫，译元劝她今天把手头的事情放下，好好休息一天。小玉苦笑着在电话那边点头，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嘱咐他对餐厅的事情多上点心。
　　译元中午才拖着懒怠的身子冲了个热水澡，去菜市场买了些蔬菜和牛肉。他正在厨房里洗土豆的时候，晚晴就按响了门铃。
　　他打开门，就看到晚晴一头乌黑的短烫发。她白皙的略丰腴的小圆脸躲在有些蓬乱的头发后面，显露出一双澄澈明净的大眼睛。她提起手中一尾大鳜鱼，眉眼一弯，笑道：“手里提着它，馋了我一路。赵大厨，要杀要剐，随您的便啦！”译元接过鱼，笑道:“难为你拎着这么沉的鱼走了一路。你在旁边歇一会，我来收拾它。”晚晴摇头道：“我要瞧着你做。难不成你还有独家秘方，不能让我偷学了去不成？”译元笑道：“别人向我请教我可从来不藏着掖着，那你看着好啦。过会儿鱼摆上桌，就算是做的不好，这参观后厨的门票就当是换你一句好了。”晚晴在一旁笑着点头道：“我觉得能换三声好。”
　　译元把鱼蒸上，又炖上一锅土豆牛肉。晚晴在旁边瞧着，好像第一次看着长辈烧菜的小孩子，问东问西，颇有些孔子入太庙的兴致。她抢过译元的刀，要帮他切土豆，结果性子太急切到手指。
　　译元忙拉着她到水龙头冲洗，帮她贴上创可贴。晚晴却只是笑，“其实不怎么痛。这样我也是为厨房事业流过血的人了。”
　　两人一起在厨房忙了半天，吃上饭已经是下午六点钟。晚晴不和译元见外，饭桌上一点不客气，倒显得译元很拘束似的。晚晴啃完鱼头，又喝了一大口鱼汤，摸了摸肚子打了个饱嗝。她红了脸，笑道：“很好。”译元疑惑地望向她。“很好吃！非常好吃！超级好吃！你瞧，我还送了你一声好呢。”
　　她又说：“其实我来还真有件小事要麻烦你。最近我妈一直给我张罗相亲，说我天天闷在家里不出去，估计成了老姑娘也嫁不出去，还不如趁现在年轻赶快找个好人家。人家找我要照片，可我手机里的照片不是糊的就是证件照，所以我想请你帮我拍几张。”
　　“现在拍吗？你相亲有没有瞧上眼的？”
　　晚晴摇头道：“目前没有。当然不能在这里拍，我们下楼去转转吧。”
　　译元从柜子里翻出相机。这还是涣雨之前买给译元的生日礼物，可译元平时用不上，也就一直放在涣雨这边。晚晴笑道：“我就是一时兴起，随便拍拍就好。你拿出相机，我倒有点紧张。”
　　他们走到街上，天色已晚，东方青黛色的天空影绰绰堆了几团壮丽的云。
　　晚晴忽然变得沉默，译元提着相机也不言语。两人走到商场间的一个小广场，旁边有一个在拍短视频的女孩，正假装被“陌生”的男孩子搭讪。译元笑道：“如果我们不认识，我像他那样子搭讪你，你会不会把电话给我？”
　　晚晴盯着他看了一会，严肃道：“应该——不会！因为你看到我肯定不会搭讪的。你这种人看起来就不像是会搭讪女孩子的。”译元好奇道：“我是哪种人？”
　　晚晴偏过头想了想，没有回答。她背过手跑到广场中间设计成月亮形状的圆灯前，面向译元在空中迈出一小步，做出从月亮中闲步而出的姿态。译元端相机的手不自觉有些发抖。晚晴喊道：“你还是用手机拍好啦！你拿个相机，我真的怪不自在的。”
　　“我觉得你穿裙子拍一定更好看。”
　　“我有条很喜欢的黄裙子，可是现在穿太冷了。”
　　译元听了这话面色忽然僵住了。晚晴看着他呆愣的神情也红了脸，眼角闪映过旁边一抹桃红色的灯光。她喃喃道：“也不知道是我比较呆，还是你比较呆。”
　　两个人在附近的奶茶店坐下。晚晴点了一杯柠檬养乐多，喝了一口差点把小桌子蹬翻。她涨红了脸解释：“这家店的柠檬实在太酸了。你尝一口试试。”译元喝了一小口，笑道：“喝慢一点还好。要不你喝我这杯？”晚晴摇头道：“虽然很酸但是我很喜欢。”
　　晚晴的眼睛比店里的灯光还要明亮。译元举起手机，躲在摄像头后面打量这双眼睛。眼睛轻轻眨了眨，笑起来了。“我要看看你把我拍成什么样子了。”晚晴把手机抢过去，翻了翻相片，说道：“想不到你还挺会拍的。是不是经常给女孩子拍照啊，你？”
　　“没错啊。不过我的原则是只给漂亮姑娘拍，不然给我一般是不出山的。”
　　“谢谢你的夸奖！你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甜的？”
　　译元笑道：“我这杯全糖奶茶真有点甜，大概是因为它吧。你要不要试试？”晚晴喝了一口，小声道：“我觉得你今天有点小帅呢。”
　　译元一怔，拿起柠檬养乐多喝了一大口，也没有觉出酸来。他眯起眼睛看着晚晴，问道：“你也需要相亲？”
　　“我怎么不需要相亲？”
　　“感觉你这样的女孩子应该不会缺男朋友。”
　　“那你有女朋友吗？”
　　译元犹豫了一下，语速很快地说：
　　“有啊。我们在一起快两个月了。就是岑舒啊，可能你还有些印象？”
　　晚晴眼睛中的光一下子暗下来。但她还是笑道：
　　“有一点印象。我还不知道你们好了。你现在也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啦！其实我也觉得挺奇怪的，怎么就没人喜欢我呢？我哪里不好吗？”
　　译元低下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你挺好的。真的挺好的……”
　　他后面还有话，可是声音低到自己都听不清。
　　他把晚晴送回家。路上晚晴还在说俏皮话，译元却有点笑出不来。走到楼下，两人好像都还有话，互相等了半晌，又都没有话说。夜间忽然起了风，路旁树木的婆娑声格外清疏。晚晴的脸在阴影里，眼睛还是晶亮的。译元觉得她像一只躲在灌木丛中的小猫。
　　译元说：“我看着你上楼。”晚晴嗯了声转身就走。她爬楼梯上楼，脚步越来越快。她想起自己小时候一个人走夜路，总觉得有鬼魂缀在自己身后，她总是走着走着就跑起来。她刚要跑，电话铃又响了。她母亲打电话过来：“你怎么不接我电话？你今天去哪儿了？我给你说了多少遍今天下午一定要去相亲？人家男方……”
　　晚晴挂了电话。她又扭头往回跑，楼道里灯很亮，她却越来越害怕——什么东西马上要捉住她了。她飞奔到楼下，译元还没走。她扑倒在译元怀里，眼泪瞬间涌出来。译元闻到她头发有一种特别的香味，是昨天夜里闻到的味道……
　　她抬起头，眼睛已经是桃红色。
　　“你把我送到门口好不好？”

　　译元回到家看到还摆在桌子上的饭菜和未收拾的厨房，想起方才晚晴说的笑话：“南京真的是一个依壁雕凿（一比吊糟）的城市。”
　　晚晴带来的鱼还躺在盘子里。今天下午的事情像一场梦——他决定不刷碗了。
　　今天岑舒还是没有给他打电话。
　　他为什么要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