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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   第十二章
      岑舒静静地看着明澈腿上的石膏,像是在欣赏古希腊神庙里的一尊雕塑,半晌没有言语。夏弥拉开病房的百叶窗,金色的阳光涌进来,石膏染上一层古旧苍凉的光泽。岑舒想起维纳斯遗失的断臂。
      阳光落在明澈的右脸上,明亮了他带着些忧郁的笑容。岑舒今天穿了一件嫩黄色的纱裙,露出一双华泽的白肩膀。明澈从小喜欢她这双美丽的肩膀。他小时候经常听到长辈和伙伴夸她的相貌,夸她明炯炯的眼睛,小小的鼻峰,红润的嘴唇,乌顺的头发……可是从没有一个人夸奖她的肩膀。这是他藏在明处的宝藏。
      肩膀丰润透腻,挂缀着一条轻薄的裙子,纤细的肩带浅浅印出两道红痕。他很想伸出手捏一把。小时候他不是经常能把手搭在上面吗?
      可惜他们都已经长大了。
      弗兰克昨天赶回去处理公司的事务,剩下他们三个,也都没了游玩的兴致。岑舒这两天耐心周到地照顾明澈,让明澈和夏弥的心里都很含糊。他本应该开心,可面对岑舒这样殷切的态度,他越来越觉得歉然。
      明澈长呼口气,说道:“要不你们两个按照原来的计划去玩吧。病房里医生护士就能把我照顾的挺好,你们不用担心。”
      岑舒皱眉道:“那怎么行?你成这样子还不是怪我要出来玩?再说你躺在这里我们也玩不痛快。我们三个能这么聚在一起,聊会天,也挺好的。”夏弥也说:“你也不用过意不去。我其实还挺感谢你的,因为你这伤我和岑舒能一起多聚几天。”
      岑舒和明澈同时看了她一眼。夏弥吐了吐舌头,一边往外走一边笑道:“我出去转转买点零食。我吃过饭再给你们带晚饭回来,你们饿了就先吃点水果垫着吧。”
      少了一个人,病房里的空气反而忽然变得憋闷难耐。明澈看了一眼岑舒,还没开口,她就站起身去开窗户。教堂的钟声随着晚风送来,落在两人的心坎上——两人被一种奇异的沉默吞没了。
      明澈隔壁的病床上躺着一位老人,听说是从家里楼梯上摔下来,断了胳膊。明澈他们来住了一天多,没见过一个人来看他。他的脸瘦弱干削,可能因为手术的缘故,原本苍白的脸上青筋鼓起,更让人感觉是个难相与的人。早上夏弥要送他些水果,他面无表情地拒绝了。他的拒绝在两个病床之间筑起一堵看不见的墙。
      他一直躲在这堵墙壁后偷偷打量着旁边的三个年轻人。早上送他水果的女孩子出去以后就只剩下两个人。看他们的样子,好像是一对恋人。可是又没有恋人那么亲密。
      个子娇小但很漂亮的年轻女人给病床上的男人递了一杯热水,男人小心地接过来,小口呷着。女人低着头玩起手机,男人也就拿起手机,可又一直偷眼打量着女人。男人好像察觉了老人的目光,嘴唇动了动,但最后没有开口。老人猜他是想叫女人把病床之间的帘帐拉上。
      全然不是这样。他们需要这道目光。
      外面日头已经落下去,病房里亮起乳白色的灯光。男人说了一句什么,女人从凳子上起身,到床上挨着他坐下。女人的头仰着,眉眼却垂的很低。男人又把床头摇起些,到了平视女人的高度。他们两个脸挨得很近,女人有点紧张,脸从脖颈红到额头。老人听到两人粗重的呼吸声,他们却仿佛都没知觉到——竟然没有吻下去?老人看了看男人脚上的石膏,面无表情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笑意。
      女人忽然叹口气,似乎在埋怨什么。两人同时转头望向窗外。女人起身去窗边看了看,男人忽然扭过头看向老人——老人正闭着眼睛养神。
      女人一面说话一面坐回床上。她坐的位置离床头更近了些。
      女人忽然轻声哼了一声。他偏头看去,男人的手搭在了女人肩膀上。好漂亮的一双肩膀!
      女人似乎觉得有些不妥,可也没有躲开,只是低着头和他轻声说话。说的是日语,韩语,还是中文?他觉得她说话温软轻柔,好像在轻声吟咏着一首首美丽的短诗。
      男人的手从肩膀上滑下来,落在她的手上。她没有躲开。可是他作势要吻她的时候她仍是偏过头去。
      老人替他皱起眉头。
      男人脸也涨得通红,好像在犹豫要不要放开她的手。他抬起头看了看她。她没有反对,手就握得更紧了。
      这什么也不代表,男人心里知道。
      老人不再关注他们。过了半晌,门口忽然响起清脆活泼的声音:“嘿!我给你们带饭回来啦!”接着又压低了声音道:“你们久等啦。我回来路上去吃了冰淇淋。喏,还给你们买了。”
      她一回来,原本有些沉闷的两人变得热络起来,说话的声调也高了。
      老人听到一串风铃般清脆的笑。他怔了怔,蓦地转过头来,把三个人吓了一跳。夏弥用蹩脚的意大利语问他:“您有什么事?需要帮助吗?”老人摇摇头,“谢谢你。我很好。”
      岑舒看着老人一闪而过的目光,想起了明澈的妈妈。还好这个外国老人面无表情,不像黄阿姨脸上常带着笑。她心下暗自长出了口气。
      吃过晚饭,夏弥拉着岑舒去租自行车,说是方才下去看到夜景很好,要她陪着一起兜风赏景。明澈自然是没有意见。岑舒着急去厕所,抢着出了门。夏弥看见明澈望着岑舒小鹿般窜出的背影发怔,忽然觉得这么多年过去明澈一点也没有长大,还是那个喜欢躲在他们背后偷笑的小男孩。

      路上车很少,她们骑得很慢,也不看地图,就随着心情往前骑。白日里还不觉得,现在晚上骑着车,看着街道上缓缓的车与行人,岑舒觉得自己完全不属于这里。抬起头看看月亮,和南京本没有什么两样,可就觉得少了些东西,连月色都变得很轻很淡。这里的明月下没有李白吟诗,没有谢庄作赋。望月思乡,乡愁都变得轻浮微渺。岑舒真有点怀念南京的鸭子。
      岑舒骑车追上夏弥,和她并排骑行。夏弥问她:“说说吧。你和咱们明明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你不是和我讲你和赵译元蛮好的吗?”岑舒怅声道:“是蛮好的呀。说真的,我心里到底怎么想,我原以为自己很明白,可有时候看到明澈的样子,又变得糊涂了。”她又问:“你说一个人真的很喜欢一个人,是不是就不会喜欢上另一个人了?”
      夏弥不假思索道:“那可未必。不过如果你爱上一个人,就肯定不会爱上另一个人。之前明澈自己不是说了吗?爱情这种东西呢,是既讲究天分,又讲究运气的。”
      “你觉得我缺哪样?”
      夏弥白了她一眼。“你缺心眼。你心里真不知道自己更喜欢哪一个?”
      岑舒不说话了。半晌,她问夏弥:
      “你爱弗兰克吗?”
      “爱啊!不爱我为什么嫁给他?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很多东西不能靠着爱来解决。爱没有那么形而上,结了婚,爱就是一堆油盐酱醋的琐事,有时候还压的人透不过气。我没有像你和明澈纠结这么多,想这么多。我和他互相能理解,就算不完全,但是也够了。最重要的,我们说得着,有的聊。回了家,他说一些工作上生活里的事,我听得进去。我说一些有的没的,他也感兴趣。要说这就是我的爱情,我也挺满足了。”
      “其实我真的挺羡慕你的。”
      “可别!我还羡慕你呢。两个男人为着你厮杀,我可没享受过这种待遇。什么叫甜蜜的忧愁呢?不就是现在的你啊?”
      “别闹,哪有什么厮杀?我没有一点看热闹的打算,可我就是下不了决心。如果……如果我明了地拒绝明澈,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
      “为什么做不成朋友?”
      “既然曾经有机会跨过那条线,可是又没能跨过,只好保持着比朋友更远的距离。往前的一步再也迈不出,往后退的一步又不甘心,怎么好做朋友?”
      “没想到你会想这么多。那你到底喜不喜欢明澈?”
      “喜欢。但是还不够喜欢吧。”
      她们拐进了一条橘色灯光的街道。岑舒叹道:
      “真像南京的路!可惜没有梧桐。”
      夏弥沉默半晌,沉声道:
      “我觉得这两个人你都不是真心喜欢。”
      岑舒没听清她的话,车骑得却离她更远了。她喊道:
      “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真奇怪,虽然很久没回去,可我闭上眼还能清楚地想起南京晚上灯光下的梧桐。”
      “还有烤鸭吧?”
      “啊呀!你可别说了。我可真有点饿了。”

      街角有一个书店,晚上八点还亮着灯。她们停下车走进店里,发现里面空间比外面看起来大得多。店里冷冷清清,只有两三个客人,都坐在角落的休息区安静地看书。刚进店的时候她们看到小店门前挂了一张宣传报,大约是某个作家的签书会。想必白天这里有过一段热闹,现在虽然清寂,却还能嗅到几丝喧闹后余烟的味道。
      书店中间的高架上摆放着一架小提琴。夏弥踮起脚把琴拿下来,笑道:“好久没听你拉琴了。”岑舒打量四周,为难道:“别乱动人家店里东西吧?”店里的工作人员走过来,夏弥用英语问他能不能用一下这把提琴。店员弄明白她的意思后脸上礼貌的笑容多了几分诚恳。他邀请她们去二楼的小咖啡室。
      岑舒在椅子上坐下,手里抱着提琴,感觉是回到戴维斯夫妇的咖啡店。她调整好姿势,闭上眼睛,拉了一段梁祝。琴声响起,四周围都静下来,书里的文字也沉默了,倾听着这段来自异国的曲子。夏弥平时也有练这首曲子,可现在还是听得怔住了——鼻子一酸,眼睛早已经湿润。
      琴声止歇,楼上楼下都陷入了寂静,咖啡的香味都已经被琴声拂散。种种思绪瞬间涌向岑舒的脑海。上大学的时候她有一次去参加音乐节,台下或坐或站,挤了很多人。在她之前唱歌的是隔壁外院的女同学,唱的是王菲的歌。歌名是什么,已经记不起来。她当时在台上表演还很紧张,上了台脑子里一片空白。可是下了台,她注意到有个男生一直在盯着她瞧。
      男生穿了一件白色短袖,灰蓝色的休闲裤。脚上是?一双白色的休闲鞋?他的目光肆无忌惮,却又坦率真诚。她想起来了,男生浓而长的眉毛,漂亮的眼睛。脸不圆不方,总之是令人舒服的轮廓。他脸上好像总是有一种诚恳动人的神情。
      原来自己当时就见过译元。
      她拿起手机正要拨通译元的号码,却又忽然停下。现在译元大概已经睡了吧。
      夏弥挽住她的手,柔声道:“明年。明年春天,最晚夏天,我一定要回南京看看。”岑舒微笑点头,“那我等着你来。”半晌,她又说:“我也有点想家了。这里的氛围真有点感伤。”夏弥笑道:“我猜啊,你是想家里的人了吧?”岑舒眯眼笑道:“我是挺想我妈的。”夏弥捶了她一下,笑道:“你抖这机灵有时候真挺讨厌的。”
      她们点了两杯咖啡。夏弥抿了一口,偏过头偷偷向岑舒吐了吐舌头,“还挺苦的。酸苦。你尝尝?”岑舒试了下也皱眉道:“我真喝不惯这里的咖啡。我们还是别喝了吧,不然晚上睡不着。”
      夏弥看着杯中棕黑色的咖啡叹了口气。今天咖啡是能加糖加奶的,却已经没有必要。

      她们回旅馆前又去医院看明澈。她们进门的时候,明澈正和那个一脸凶相的老人聊天。夏弥心下奇怪,问他怎么和老人聊起来。明澈脸上的笑意掩饰不住,用中文说:“别看人家那副样子,其实是个热心肠的人。他热情地教了我很多东西。”“他都和你聊了些什么?”
      明澈微笑着望向岑舒,摇摇头不说话。岑舒忽然觉得有点坐立不安。不知道为什么,她很讨厌明澈这种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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