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道 之 青云》羽如云

2、假象

　　雪山兵营中已然入睡的公凉少钦突然睁开了眼，沉寂的夜色中，他仿佛听到远处传来的金戈之声，那不是刀枪的厮杀声，而是一种古老的召唤。他闭目细听，除了风中飘雪落地之声，耳际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他睁眼，那声音却在他心头响起。这声音唤起了他的记忆，那是一张神秘的古琴，形似琵琶，却不是琵琶，漆黑的琴身，玛瑙红的琴弦，弹奏出的乐曲之声只能在十步之内听到，却可以直击千里之外的人心。这张琴并非人人可操控，只有它的主人才能拨弄成曲。这张琴的主人，曾对他眷恋成魔，为了他上愿意赴汤蹈火，下愿意伏地为仆，现如今怕已是对他恨之入骨，否则他听不到这金戈之声。

　　可惜她的琴声如今已经伤不了他，最多不过可以干扰他的心神而已。

　　他已不再是三年前那个会为天地万物流泪的柔弱少年，如今的他会让天地因他而泣。

　　围城后的第一个清晨，一直独居于后花院的燕闻双突然接到慕惊凤出门同行的邀约。名义上，她应该是封城城主夫人，但三年前他只是把她接入府中，并没设过洞房，更无夫妻之实，非但如此，除了衣用开销一应俱全，在生活上没有亏待过她外，这三年来，他不曾在她居住的那片后花园中出现过，更不曾主动打过招呼，除非她有事相求，他绝不会出现在她面前。但是但凡她有何需求，有时甚至未等她开口，他就会让人安排妥帖，从不敷衍。

　　慕惊凤的所作所为，不像是冷落她，更像是为了避嫌，只能暗地里关心。

　　燕闻双接到他让人送来的这份邀约请帖，实在感觉意外。

　　府里府外的人都称她城主夫人，慕惊凤从不更正，自己却一直称她为燕姑娘，从不以夫人相称，好像她是别家城主的夫人借住于此，与他只是远亲近友的关系而已。

　　她挑了一套既不招摇也不寒酸的出行服饰，稍事装扮，出后院，上车轿，赶往城主府前街，与慕惊凤汇合。

　　车行至城高处的观景栈道，车队停了下来，燕闻双步出车轿，慕惊凤已在马上等候，昨夜的大雪已停，满城素装，慕惊凤这一身红衣，异样地显眼。听闻慕惊凤出生之日，曾有燃烧的彩凤于漫天红雾中现身，故而他偏爱红衣。只是这传说一直都有，穿红衣却是近三年来的事情，好似自从镜心镇归来，他就不曾换过衣服的颜色。

　　燕闻双披一身浅青翻毛长氅保暖，不过不失，跨上另一匹高头大马，与他并辔而行。这些年来，慕惊凤为她配置的衣物很多，她却难得出门，大都只是搁箱中闲置。她本爱红白两色，因怕和慕惊凤撞了色，不能选红，又不方便与他互为相衬，也不能选白，只能随便选了这中间的颜色。

　　封城分内中外三城，共有里中外三道城墙，城主府在内城，这条观景栈道在外城，地势较高处，跨上大马，可越过城墙观望城外山景，栈道口开放时，更可通上城墙甬道，战事时期，可做调兵用。

　　燕闻双是将门之后，自小习练马术，这三年虽然有些懈怠，但对坐下普通女子惊惧的大马依旧驾控自如，她远远眺望城外，看到山坳中好似有兵营驻扎，也未放在心上，慕惊凤威名在外，与他城城主也无宿怨，无端端的大冬天，谁会带兵过来找麻烦？要是，怕也是路过，借宝地歇脚。否则为何只在远处驻扎，不来墙下攻城？

　　慕惊凤一路无话，带她走到高台处，驻马远眺。

　　燕闻双与他并辔而立，双眸流光，健秀挺拔，英姿飒爽，巾帼从来不输须眉。

　　这一双璧人，在外人眼里，看着也般配。

　　不知情的人都羡慕封城城主大夫人有武略二夫人有才艺，性情一刚一柔，天下好事占尽，殊不知这些都是表面锦绣，慕惊凤根本没有夫人。

　　燕闻双无心自欺欺人，借这次机会，正好和他谈一谈，这一场冬雪过后，放她离去。她有家，不需要他的收留，既然不能做夫妻，不如早早散了，何必为难自己。

　　想着也是奇怪，封城府内，这三年里，名义上的大夫人燕闻双居然从未与连名义都没有的二夫人欺霜打过照面。燕闻双只是听说城主府夜夜笙歌，名分上是他好兄弟夫人的欺霜姑娘总陪在城主身边。燕闻双也说不上心里到底恨不恨怨不怨，当年若不是慕惊凤一意要成全欺霜想要陪在公凉少钦身边那片痴心，就不会有今天这个尴尬的局面。但既然公凉少钦遗弃了欺霜三年，至今音讯渺茫，还不如顺水推舟，放自己走，把欺霜娶进门，免得那边明明心心念念，却只能看不能摘，这边享着富贵却守着活寡，想来慕惊凤真这么做了，无论是谁都不能怪他。

　　燕闻双想到此处，开口道，“慕城，”

　　“夫人你看，今天天气开晴，山上风光真是不同往常一般地壮丽啊。”还没等她说上一句整话，慕惊凤就开口打断了她。

　　燕闻双讶然，转头望向慕惊凤，他今日是怎么回事？邀她同行，又突然叫出夫人两字，是受了什么刺激回心转意了？

　　慕惊凤亦转头过来，四目相对之时，他流露出的笑意异样地温柔，燕闻双几疑他暗恋自己至今，终于鼓足勇气要开口了。

　　“夫人今日真美。”慕惊凤微敛眼睑，正视燕闻双，神态似有迷醉，那双暗金色的凤目正映着日光，晶光流转，几乎不能直视。

　　有传言说慕惊凤是火凤投世，若潜心修炼，有一天会涅火飞升。

　　燕闻双一直将信将疑，只因他那一双眼，不像凡人所有，今日无意中与他对视，竟然有些心神不守，一贯淡定的心湖波澜微起，要说的话再也开不出口，只是任自己痴痴地与他对望。

　　凤目摄魂，燕闻双并不知道自己已经着了离魂道，失控了。

　　这三年来，说不怨恨，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她是将门之后，应该有宽阔胸襟，容他人之不能忍，不该自甘堕落于小人之间的明争暗斗争风吃醋。

　　慕惊凤将马拉近，伸手过来，探入长氅环住燕闻双的小蛮腰，顺手将她抱到自己的马背上。

　　高台之上只有两人，高台四周看不见人影，虽是光天化日，有伤风化，但无人看见，夫妻之间难得亲热一下，应该不为过吧？燕闻双双颊羞红，眼眸半睁，身躯柔软，无力地靠在慕惊凤怀里，神态十分之依从。

　　慕惊凤俯首看着怀中娇娃，只一刻犹豫，便低头吻了下去。

　　双唇将触未触之间，一支利箭，突然凭空而至，擦着慕惊凤的头顶而过，扎断了他的发冠，狠狠地插进身后的一根圆柱上。

　　慕惊凤抬头远眺，一头丝滑的青墨长发如水瀑般披泄而下，红衣青发，妖得让人惊心。

　　燕闻双被这支劲箭在空中带起的尖利呼啸惊醒，抬眼望去，正看到插入圆柱上的箭尾。她脸上血色褪尽，一把推开慕惊凤，转首向箭来的方向望去。

　　遥远的山峰之上只见积雪，不见人影。

　　燕闻双跳下马背，急奔过去，拔出长箭，仔细观看，脸色更是煞白，这支箭，她熟得不能再熟，她曾与箭的主人立下山盟，非君不嫁，非妾不娶，如今她却当着他的面和他的至友卿卿我我。燕闻双气急，抬头望向慕惊凤，质问道，“你是故意的，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待我？我究竟哪里得罪了你，你要这样害我？”

　　她与慕惊凤，一向连朋友都称不上，不过就是因为都与公凉少钦相熟，彼此有点头之交而已，三年前那一场盛会，她原本不想参与，却被慕惊凤三言两语激上了凤凰亭，当了待选新娘，弄出一场祸事。她念及那一念之差，更是悲愤难忍，她用箭指着慕惊凤，嚷道，“我早已当着你和他的面说得清清楚楚，绝不介入你与他之间的纷争，为此我不惜撕毁了与他的盟约，你到底还要怎么样才肯放过我？”

　　慕惊凤脸色沉静，垂目看着她，眼里早就没了方才的情愫，只剩暗沉的碎光凝立在依旧摄人的眼仁之中。

　　燕闻双起手一掷，将利箭投向慕惊凤，趁他闪避的间隙，翻身上马，策马狂奔，她在栈道上飞驰，寻到关闭的道口，借马的冲力，一跃而起，竟然从栈道直接跳上城墙，马蹄落地，她催马前行，分明是要穿过甬道，跳下城墙，出城而去。

　　无论怎么样的误会，今日拼了她的性命，也要说个清楚。

　　慕惊凤在她身后銜马直追，终究是晚了一步，眼看她靠近城墙外围，准备起跃。

　　就在此时，又一支劲箭从山谷中激射而来，这一箭没有偏颇，正中燕闻双的马首，骏马来不及悲鸣，便轰然倒地。燕闻双随马落地，一足触地便弹身而起，准备跳墙而下。

　　就这停滞的一小会给了慕惊凤足够的时间，燕闻双跃起的那刻，他已赶到她身边。慕惊凤顾不得□□坐骑，跃离马背，抱住正弹于半空的燕闻双，双双落在甬道边缘。

　　慕惊凤的坐骑来不及刹脚，撞在甬道外墙之上，因冲力太大，竟然翻出护栏，跌落城墙之下。

　　燕闻双极力挣扎，“你放我走，我要和他说个清楚。”

　　慕惊凤紧紧抱住她，“公凉带十万大军围城，放出话来，出城者，死！我不是不放你出城，只是怕为难了他。只要他收回那句话，我就会放你走。”

　　燕闻双闻言慢慢安静下来，出城，公凉少钦不杀她，便是食言，杀她，便是背义，她不能为难他。对着虽藏着万人却一片死寂的雪山，她落下泪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为难她？她明明已经为了他放弃了一切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