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道 之 青云》羽如云

3、杀无赦

　　围城三日，粮还未尽，外城薪火已熄，柴火告罄！城中家家户户都在冰点以下的屋里瑟瑟发抖，冰天雪地没有柴，冻死是迟早的事，不能煮食，连食物也冻得像冰一样，无法啃食，众人只能看着眼前丰盛的食物，挨饿。

　　都怪城民为了防止积柴太多引起火灾，把大量过冬的柴都堆放在了城门之外，公凉惊凤轻易就收走了封城备着过冬的柴！

　　公凉少钦在北城门守军射程范围外摆上够城里人用一天的柴堆，让人传话，允许一人出城取柴，除了内裤胸衣，不能穿衣，谁穿冬衣出城取柴，死，中途换人或者超过一人出城，死。

　　北城门前一片死寂。

　　夜深的时候，小门开启，有人偷偷出城，还没等第一个人走出两步，就被一支劲箭射倒在地，余下的人一哄而出，期望能趁乱抢到近在眼前的柴火。

　　他们等来的，是漫天箭雨。

　　第二天清晨，柴堆还在，多了一地被大雪掩盖了的死人。

　　大地一片素白，干干净净，看不到殷红的血。

　　终于有壮汉穿着亵裤，光着膀子出城，来回运了几次柴，见公凉这边没动静，中途偷偷换了人，天寒地冻，不穿衣服迟早冻死！反正没人在附近监视，只要身材相仿，谁知道换没换人？这第二个人走到柴堆旁，抱起柴火堆在平板车上，堆了满满一车，对方果然没有动静，心中窃喜，急忙推起车子回城，快要到城门口，壮汉轰然倒地，背后插着一支箭，正对后心口。

　　围城者里有千里眼、神箭手，不是百步穿杨，而是万步穿杨。

　　这一天没人再敢出城。

　　第二日天气更冷，城门前情景依旧。

　　出城运柴的壮汉身体不支，倒在雪地之中，稍顷，有人快速出门，试图将人救回。

　　救人者被箭射死。

　　外城民众不忍看着壮汉活活冻死，死人在城外暴尸，问城中守军借了护盾，四人一组用护盾搭成防卫墙，人在护盾之中，慢慢移向倒地之人，试图营救。

　　漫天火箭带着火油落在柴堆之上，空地上的柴堆瞬间熊熊燃烧，雪地里有白影掠起，击杀四个救人者，在守城兵士回过神来之前消失在雪地之中。

　　城中再无人出。

　　为城中人抱薪者，终冻毙于冰雪之中。

　　举城哀悼。

　　有箭书送上城头，若封城城主愿光身出城，为城内居民抱薪，围城大军将开方便之门，允许其他人穿衣出城，收集三日柴火，并为死者收尸。

　　箭书传入城主府，慕惊凤正在庭院中小憩，美酒佳肴满桌，内城物资丰富，熬半年都不在话下。他神情自在地听着琴师弹奏的花月夜，闭目不语。光身出城？封城居民宁死不反，项上人头取不到，这是要来羞辱他了。

　　士可杀，不可辱，再说此时他应该置城内居民生死不顾，自行取乐，不然怎么能随了公凉少钦让封城居民取他人头之愿？

　　韩空山叹息一声，这慕惊凤为了那个公凉是决意要下地狱了，他叹息一声，提醒他道，“这些城民死在公凉少钦大军的手里，你不怕加重他的罪孽，度不了劫，反倒添了苦难吗？”

　　慕惊凤蓦然睁眼，“这倒是我的疏忽了。”

　　韩空山摇了摇头，咳嗽了两声。

　　“老师要当心身体。”慕惊凤好意提醒道。

　　“唉，这样活着，比死好不到哪里去。”韩空山语气无奈。

　　“这话差矣，风花雪月，良辰美景，怎么能说出生不如死这种话来？虽说有转世，谁知道下辈子投了什么胎，又或者会不会灰飞烟灭，能享乐时，不如及时享乐，何必为学生的事操心？”慕惊凤自斟了一杯酒，“来，祝老师福寿双全，安享天年！”他话才说完，脸色突然阴沉，自言自语道，“众叛亲离，难不成还要我亲手杀了老师您？”

　　韩空山也自斟了一杯，“我看用不着你亲自动手，照这样下去，我不是给你气死，就是扔下你不管了。”

　　“哈哈哈哈，如此甚好！”慕惊凤转悲为喜，喝干杯中美酒，站起身，吩咐道，“人来，备马，我要去收干柴。”

　　连日来紧闭的北城门突然轰然倒下，雪尘扬了半天高，雪尘落定之后，只见多个工匠打扮的人在锯城门上的木头，一块一块锯好后，放置一边，居民们在一旁排队，井然有序地领取木块。

　　在雪山上警戒的探子看到这一幕顿感困惑，这是城里柴火不够用，锯城门来充数了？没了城门，就不怕围城的十万大军长驱直入吗？

　　城门一倒，有一人跨着高头大马，不紧不慢地从通道口悠然踏步而出，这人身旁跟随着两列纵队，每人手里都拿着一块一人高长方形的物件，城门下的通道昏黑，围城的岗哨们起先还没搞明白这些人手里拿着什么，只是备好弓箭，等这些人走出城门，就放箭击杀。

　　马走到城门边缘站停，阳光斜照，照得骏马马身发亮，马上的人却依然在阴影之中。只见他上弓放箭，一支翠绿的竹箭无声地穿越两军对阵之间的空地，扎入一个暗探藏身的石块深处。箭尾上有布条，探子伸手拉下布条，只见上面写着十个霸气冲天的大字，“封城的范围，城主说了算”。

　　再看北城门前，马已迈出城门，马上之人立于阳光之下，素白天地中一袭红衣，亮得耀眼。

　　他身旁列队鱼贯而出，将手中物件插于两旁雪地之中，那分明是一块块城墙！

　　公凉少钦收到探子来报，城主慕惊凤已出现，带兵在扩建新城，人出了封城外城，却在新建城墙以内，询问到底这算不算出城，该不该射杀？！

　　公凉少钦闻讯上高地查看，可不是，不及一人高的城墙已经筑到干柴堆积之地，马车队井然有序地沿着这条临时搭建的“城内”通道出城门搬运柴火，送入城内。

　　与此同时，通道依然在延伸，对着城郊树林的方向，一旦成型，城里的居民就可以自由出城，砍伐树木，运回城中，没柴的问题眼看已被解决！

　　这算是出城，还是没有？公凉少钦攥住慕惊凤送来的那张布条，有些哭笑不得。

　　小时候，慕惊凤经常给他类似的惊喜，这世上，好像没有他不能解决的难题。

　　这是欺负他不会攻城吗？

　　“放火箭，出城门者，杀无赦！”公凉少钦下令，扔下那张布条，回营。他不是来陪他玩游戏的。

　　慕惊凤搭了人梯护住了运输大队，平安撤入城内，那些城墙板都是盾牌假冒，防火抗击，不惧火箭，三千兵士，都被他用来运柴，搬尸。等公凉这边一轮火箭射完，场地上已清理一空，没人也没柴了。

　　白送了三天的柴火。

　　封城居民举家欢庆，赞颂城主的身先士卒、智谋无双。

　　公凉少钦还收到慕惊凤的第二张布条，上书八个大字，“食言而肥，小心发胖”。

　　公凉少钦隐忍了，就再给你三天，三天之后，看你如何。

　　转眼半月过去，这次连中城也没了柴火。

　　居民们都撤入内城，几家合居一起，节省资源。

　　帐房先生卓文剑一脸愁容，拨弄着算盘，怎么精打细算也算不出如何能坚持到立春，最怕就是明明明天援兵就到了，最后一个人饿死在今天。

　　慕惊凤一点不急，日日笙歌，好像准备养肥了再饿死。

　　他忍不住，跑到晚宴上，打断丝竹之曲，责问慕惊凤，“城主大人，您的城民们在外面忍饥挨饿，马上就要冻死饿死了，您怎么还有心思在这里取乐？”

　　慕惊凤抬头看了他一眼，问他，“那些居民的房子可安好？”

　　卓文剑愣了愣，“没吃没喝，要房子有什么用？”

　　“就是这个理。”慕惊凤招招手，吩咐继续玩乐。

　　卓文剑起先没明白，想了一想才一拍脑袋，叫道，“城主英明！”

　　外城开始拆木结构的房子。

　　大把房子可以烧，柴火问题又解决了。

　　聚居一处的居民们没事干，也开始夜夜笙歌。

　　熬过这个冬天，希望就在眼前。

　　离开春还有一周，深夜，慕惊凤收到白鸽传信，顿时一脸愁容。

　　他想了一宿，次日清晨就去拜会韩空山，“老师，这次我真的遇到了难题。”

　　韩空山接过书信一看，上面写着，“听闻封城被围，今年拜会提早，援兵最快明日晚间可到。”

　　援兵今天晚上就到，提前了，你该高兴才是，怎么又成了难题了？韩空山没说话，抬头看着慕惊凤。

　　“公凉在大路设伏，就等援兵到达阻截，这一场硬仗，死伤必定无数，照老师所说，这些死伤若分摊在我和公凉头上，他的罪孽不小，这该如何解？”慕惊凤一脸无奈。

　　“你可即刻弃城逃走，援兵就不必来了。”韩空山献计。

　　“我一人逃了，怕公凉屠城解恨，带着满城军民，没法逃。”慕惊凤回答。

　　“那唯一的解法，是你自己屠城，人都死光了，也就不用解救了。”韩空山继续献计。

　　慕惊凤一脸震惊，半晌才说，“这我也想过了，学生我还是修为不够，下不了手。我想问问老师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韩空山摇头，“你要自己为难自己，我实在无解。”

　　两人对坐叹息。

　　韩空山犹豫半晌，才说，“还有一解，我实在不愿意说。”

　　“老师但说无妨。”慕惊凤带着一脸希翼，脸庞放光。

　　“你自刎谢罪，求公凉放过你的城民。”韩空山一脸痛惜，可怜了这大好青年，浪费一条大富大贵的好命。

　　“不是说要死在他手里才算吗？不是我怕死，这么死了，以前的努力都白费了。”慕惊凤有些犹豫，“如今我怕是要下地狱的，陪了自己，又救不了他，实在太亏。”

　　“你放心，就是再造十宗孽，你也是升天的命，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好的命，偏偏拿来糟蹋，气死我了。”韩空山用拐杖顿地，痛心疾首。

　　“哦哦，老师息怒，我先走了。”慕惊凤在韩空山开始唠叨之前赶紧溜走。

　　黄昏时分，慕惊凤放飞白鸽，离开城主府。

　　没有门的北城门洞开，有一骑快马如流星闪过，直奔雪山军营。

　　埋伏山间的神箭手纷纷放弃偷袭，这么快的速度，放的箭都是浪费，不知要多大的运气才能射到个人影，不如节约一支箭。

　　雪地里的伏兵连他马蹄也沾不到。

　　眼看他如风一般穿越包围圈，直逼公凉少钦的营帐，一众官兵纷纷聚集，在帅帐前筑起人肉屏障，“有刺客，快拦截。”

　　慕惊凤扣紧马缰，勒停战马，“封城城主慕惊凤，请见少将军公凉，请通报。”

　　公凉少钦掀帘出帐，白袍黑靴，身形峻挺，昏黄的夜色中异样地醒目。

　　慕惊凤稍稍一愣，三年不见，他大变了模样，浑身上下都是刺人的锐气，乍眼一看，忽觉心疼。如此蜕变，必遭受非人经历。

　　“出城者，杀无赦。”公凉少钦眼神威压，沉声下令。

　　“且慢，少将军有言，封城居民带城主人头来见者，不杀，且立刻撤军，我这一城之主也算居民一个，带头来见，少将军不可食言。”慕惊凤一人立于层层包围圈中，神情自在，不慌不急，与公凉少钦遥遥对视。

　　“我说的是提你人头，若你现在割下头来，我绝不会杀你。”公凉少钦脸无笑意，语气冰冷。

　　“若少将军答应放过封城城民，我这头，你来拿去也无妨。”慕惊凤一脸随意。

　　“报。”有探子驰马而来，越过人群，在公凉少钦面前翻身落马，“大道上二十万援军突然撤离。”

　　公凉少钦眉头一皱，目光如箭，望向慕惊凤，他这是在搞什么鬼？

　　“我已飞书请求援兵退离，封城城主与少将军之间的恩怨，不假手他人。此番前来，是诚心向少将军赔罪，封城居民无辜，慕惊凤愿以项上人头，换城民的万全，望少将军成全。”慕惊凤脸色诚恳。

　　公凉少钦望向慕惊凤腰中所挎长剑，下令道，“准备攻城。”说完转身准备回营。

　　异变突起。

　　慕惊凤从马背上掠起，身如鬼魅，不等围困的官兵来得及阻拦，竟然越过千人组成的肉墙，转眼落到公凉少钦身后，腰中挎剑，已然架在公凉少钦的咽喉处，“慕惊凤愿以命换命，请少将军撤兵。”

　　公凉惊凤垂目，看着眼前握着剑鞘的那只手，五指稳健，劲气无息。

　　剑，还在剑鞘之中。

　　他是来不及抽剑，还是不屑抽剑？

　　三年前，公凉少钦根本不是慕惊凤的对手，现如今，他真能和他一较高下了吗？

　　万千将士齐齐倒吸一口冷气，这慕惊凤远扬在外的威名，果然没有半分虚假，这身形之快，已不是凡人能及，如今主将落在他手里，这城，还怎么攻？

　　“好，我撤兵。”公凉少钦眼露杀机，声寒若冰。

　　紧贴在他身后的慕惊凤松一口气，稍稍退离，“少将军一言九鼎，”

　　他话音未落，公凉少钦突然发难，他起手抽出慕惊凤鞘中之剑，贴着自己的脸颊，直刺身后的慕惊凤。

　　慕惊凤旋身退避。

　　公凉少钦如影随形，紧逼不放。

　　慕惊凤一退退到悬崖边，无处可去。

　　公凉惊凤毫无犹豫，一剑穿心。

　　慕惊凤竟然没有避过这剑。

　　一众将士眼见几度异变突起，个个敛神静气，目光追随两人身影，大气不出。

　　这一剑，不拔出，人还有救，一旦拔出，必死无疑。

　　剑透心而过，微微停顿，公凉少钦便抽剑而出，眼中没有犹豫，声色冰寒，“你放心走，我必屠城以报。”

　　他果然已恨自己入骨，往日情谊不留一毫，慕惊凤溢血的嘴角露出一丝惨淡笑意，身躯仰后，坠入云雾之中。

　　公凉少钦眼光落在手中长剑之上，仙剑乌雨，他的宝剑，终于又回到他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