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道 之 青云》羽如云

1、静夜

　　封城山，冬日，大雪。

　　十万大军，封山，封路。

　　攻城虽未开始，城里的人已经开始惶惑不安，守军只有三千，虽然兵精将勇，但毕竟寡不敌众，听说城主和敌将有宿怨，此次前来是来复仇，怕是要屠城解恨，一旦城门失守，后果不堪设想。

　　“何时攻城？”环城雪峰之巅，有高头骏足的战马驻足，马上将领于至高点俯瞰远眺，封城内景，一览无余。

　　封城建于一川平谷，四面环山，有四条出山之道，平日里山川阻挡大风大雨，除了冬日有这么一个巨冷的月出行不便，确实是块适宜居住的风水宝地。

　　“不攻，围城，我要看他们自相残杀。”端坐马背的战将公凉少钦放下单筒远目镜，清朗惹眼的玉容似雪山冰封，笔挺的战将服气势压人，一袭雪青战袍折着冷冷天光，冰冷的语气不带一丝情绪。一个月，足够他困死全城之人，何必要伤自己的兵马攻城，“给城里的人送个口信，大军封山，只进不出，不出城，不杀，谁出城，必杀。冻死饿死之前，谁能拿城主的人头来见，我就立刻撤兵，言出必行。”

　　跟在他身侧的副将孙动应了一声，心里掠过一声低叹。

　　曾几何时，这个比封冻的雪山还要冷的少将军曾经暖过春阳。旧年里那一场变故，和近三年非人的修行，彻底改变了他。

　　公凉少钦带转马缰，劲健的长指透着肃杀之气，长腿轻蹬马肚，下山归营，不沾风尘的雪青战袍在寒风中飞扬。

　　封城，城主府。

　　封山封城的消息已经传遍封城内外，城内气氛一片压抑，城主府内亦是人人小心，个个噤声，怕触动了城主慕惊凤的心事。

　　拄着拐杖的韩空山陪立在慕惊凤身侧，试图阻止这一场迫在眉睫的纷争，“城主，当年所做一切，虽则在外人眼里看来确实绝情绝义，但那都是为了他好，不如你约他一谈，说个清楚？”

　　“人是我杀的，婚是我抢的，没什么可解释。”慕惊凤一身红衣似血，立于庭院之中，仰头观雪，深浓眉目，欺霜赛雪一般的肌肤，衬得满庭飞雪失色。

　　“可是，你这样太冤了，他还让封城城民取你人头换平安，虽说城民们一向仰慕你的威名和感激你的善意，一时半会不至于背叛你，但时日一长，难说不会有人为了保命，做出对你不利的事情。”韩空山流露担忧之色，瘦高的身影有些落寞。除了封城城民不信三年前那杀母夺妻之案是慕惊凤故意所为，还对慕惊凤抱着敬畏之心，封城之外早就把慕惊凤骂了个狗血喷头，公凉少钦此次围城，人人都觉应该，听闻消息者都抱观望态度，谁都不来解围。

　　等了他三年，人终于来了，三年里没有一丝音讯，一来就给他如此之大的惊喜。幸亏自己早有准备，城中粮食足够支撑到春天，立春之后，援兵就该到了。“关紧城门，不要出击，也不许任何人出入，他要围城，就让他围，一切照旧，不必惊慌。”慕惊凤脸色平静，“今晚的夜宴请上欺霜姑娘，告诉她，她一直在等的人来了。”

　　只要能让他平安渡劫，什么事他可以去做，哪怕是要他丧尽天良，哪怕是要他搭上项上人头，区区骂名又算什么？

　　只是可惜了这一城始终忠于他的城民，为了他慕惊凤一人的执念有可能要付出自己的生命，但这些都是必须付出的代价吧，因为到最后，自己必须是众叛亲离，在他剑下孤独死去，否则他破不了他命中之劫。

　　慕惊凤对天仰首，闭上双眸，深长的眼角处一抹奇异的艳红异样地刺目，雪飘落此处，瞬间融化，化作火热的泪珠，滴入雪层深处，扬起一丝几乎看不到的轻薄水雾。

　　欺霜抱琴而来，纤柔的身姿婀娜，厚重的白纱遮面，旧年里一场大火，毁了她原本皎美的面容，而公凉少钦的遗弃，则毁了她的心，如今她活着，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究竟为什么下不了决心一了百了，是对公凉少钦的回归还抱着一丝希望？还是慕惊凤无微不至的关怀还让她觉得生有所恋？她不知道，也不愿意去想清楚。

　　今晚晚宴没有陪客，长亭之中，只两桌酒水，她在慕惊凤对首坐下。

　　外人眼中惊才绝艳的慕惊凤，在她眼中不过是一个面目模糊的路人，她的目光落在酒桌上，耳边传来美酒入杯的汩汩之声。

　　“公凉来了，在城外，你若有意，我可让人送你出城见他。”慕惊凤的话音随之传来。

　　欺霜的身子颤了一颤，一丝惨笑随即浮上疤痕斑驳的眼角，“城主怕是叫错了人。”

　　那些变故还没发生前，慕惊凤是公凉少钦最好的知交，没拜把子的异姓兄弟。那时候他一直称他少钦，如今他只叫他的姓，连名也不愿提及。镜心镇那场十年一度的盛会，慕惊凤抢走了公凉少钦的心头所爱，把自己送入了公凉少钦的洞房。公凉少钦对自己有恩，她原本愿意付出一切去报答他的恩情，他却一直没给她任何机会，慕惊凤给她的那次机会，她明知不该接受，却实在是身不由己，拆散一对鸳鸯，并非她的意愿。她本只想在新婚之夜对公凉少钦解释清楚，那并不是她对慕惊凤提的要求，只要公凉少钦不怪责她，愿意收留她，她愿意做他身边一个卑微的丫头，做最粗重的家务，以报答他的恩情。谁知道公凉少钦根本连说话的机会都没给她，只是把她一人搁置在洞房中，不给吃也没有喝，若不是慕惊凤闻讯赶到，她怕早就成了那座冰冷洞房中的一具枯骨。

　　不过她还是没有理由恨公凉少钦，若不是慕惊凤自作主张，至少公凉少钦不会因为误会而做出遗弃她的这种绝情无义的事来。

　　慕惊凤的目光停留在欺霜遮面的面纱上，“公凉发话说，出城者，死。送燕姑娘去，我怕害了他。我想在城破之前给他也给你一个补救的机会。”

　　城破？欺霜恍然，公凉惊凤当然不是来叙旧的，“欺霜虽然欠了少将军的恩，却欠了城主一条命，如若城主决定把我送出城，好让少将军有个了断，我决无异议。”

　　“我不是让你去送死，他早就知道是他错怪了你，你不欠他，是他亏欠了你，这城里，所有的人他都能杀，唯独不会伤你。他恨的人是我，不是你。”慕惊凤转着手中的酒樽，清酒映着的夜光，照着他的血衣，“燕姑娘于他来说，早就应该是过去。如今他一心所想的，不过是我这颗人头，如果你下得了手，不妨带着我的头去见他，我想他一定会收留你。”

　　欺霜抬起眼睛，直视着慕惊凤，“城主这三年来对我关怀备至，若不是城主，我早就死过不止一次，即便要了我的头去，也不为过，怎么提起这样的话来，难道是对我的人品有所怀疑？觉得我会为了少将军背叛城主？”

　　慕惊凤垂目，对着满杯清辉微微一笑，笑意无风无浪，“欺霜姑娘言重了，我知你心中虽然怨恨我当日所为，却明白我的心意，不会做出伤害我的事来，不过我倒是不在乎的，哪一日你若能下得了狠心和他一般离弃我，我绝不会怪你。”他拿起酒杯，走到长亭边缘一张斜榻上，侧躺而下，望向长亭外无尽的飘雪，“今晚夜色如此之好，不该说那些扫兴的话，不如弹上几曲，助酒兴。”

　　欺霜依言拨响怀中古琴。

　　沉重的曲声凝绕在八角长亭之周，不肯远去。十六盏大型宫灯挂在长亭高高的飞檐之上，幽白的光照着亭外的飞雪，也照着亭内的人，纯净洁白的天地间，眼前那抹不染尘烟的鲜红异样地醒目。

　　这样的夜，静谧而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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