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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

  •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贵人家的小姐,也是第一次见到与我年纪相当的贵人家的小姐。
      我下意识地扯了扯身上的衣裙,揪了揪头发。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贾姨妈说我“没有个姑娘的模样”了,因为真正的姑娘,就应该是苏姑娘那个样子的。
      冬天刚过不久,春天还没暖和起来,天还有些冷,苏姑娘耳后垂着两缕头发,没记错应该是叫垂挂髻,因为方才替我梳头的嬷嬷告诉我了,她给我梳的也是这个头。
      可我知道,就算梳了一样的头,我也没有苏姑娘好看。她穿着斗篷,坐在杏树底下,圆圆的大眼睛像望春楼桌上的黑葡萄,脸白得像雪一样,发光似的。我抬手蹭了蹭自己的脸,想起方才替我梳妆的嬷嬷感叹我“怎么又黑又瘦,人干似的”。
      桌上放着一本书,她却没看,而是抿着小嘴,单手托腮,盯着头上那棵还没来得及抽芽的树枝发呆。
      我想,若是春天来了,杏花开了,她这样坐在树底下,一定是一副落花美人图。就像我曾见过春容在跳过舞之后,收到的那副美人图一样。
      苏姑娘见到贾姨妈进来了,转过头笑眯眯地喊了一声:“姨妈!”
      噫?贾姨妈是苏姑娘的亲姨妈吗?不是苏府的下人吗?
      贾姨妈点点头应了她之后,她才看到跟在贾姨妈身后的我,大约是没见过年纪相仿的小孩,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站起来问道:“姨妈,这是谁家的小孩,怎么瘦成这副模样?是不是在原主人家受虐待了呀?”
      我掩在袖子里的手捏了捏自己的手指,确实只有骨头。
      看样子她是把我当成受人牙子苛待的丫头了!
      贾姨妈走上前替苏姑娘拢了拢衣裳,道:“外头风大,天还没暖呢,小心着点,别着凉了。”然后才回答她的话:“这是今日我在街上遇见的,带回来给你作个伴,你看看?”
      苏姑娘一听,当即“哈”地一声笑出来,抬起头问贾姨妈:“真的吗?爹娘允许吗?”
      贾姨妈说:“你先跟她聊聊,看看怎么样,你爹娘那里,我去说。”说罢拍拍苏姑娘的肩头转身便走了。
      原来苏姑娘一直没有伴吗?一个人长到现在?那多孤单?我这些年在街头虽说没有年纪相仿的玩伴,但我有很多朋友啊,原来大户人家的小姐这么可怜!
      苏姑娘拉着我让我坐下,问我:“你叫什么名字?从哪来的?”
      我挠了挠头,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笑盈盈的样子真是可爱又好看,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声地说:“我,我没有名字,不知道从哪里来。”
      苏姑娘嘟着嘴,眉头也皱了起来。
      真是奇怪,怎么大户人家的人见了我都要皱眉,今日贾姨妈见了我一直拧着眉,直到我换了身干净衣裳才好。怎么我现在明明穿的是干净衣裳,苏姑娘见了我还要拧着眉?
      苏姑娘抿着嘴说:“你长这么大竟一直没名字?那就没人要喊你吗?别人要喊你的时候要怎么称呼啊?”
      “大家都叫我丫头,小丫这样。”
      苏姑娘很大声音的“啊”了一声,似乎是从未听说过,不肯相信的样子。拧着眉想了半天,又笑眯眯地问我:“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
      我记得以前李老头说过,大户人家收奴仆都兴赐名这一说,所以,若是卖身进了大户人家,就不能有自己的名字。
      可我卖不卖也没个正经名字,所以我并没有当回事。
      苏姑娘这么问我,我想大概也是要给我赐名,但是我并没有卖身。贾姨妈说了,我只是来给苏姑娘作伴,帮她照顾苏姑娘。因为她是大人,没法跟小孩子做朋友,她希望我能和苏姑娘做朋友,好好照顾苏姑娘。
      照顾朋友是应当的啊!
      我点了点头,苏姑娘又问我:“你会唱《西洲曲》吗?”
      我摇摇头,“没听过”。
      其实我会,白天路过望春楼的时候,听到里面的姑娘唱时,跟着学了一段时间。但是我不敢说我会,万一苏姑娘让我唱可怎么好?
      我唱得肯定不好听!
      以前在街上唱的时候,李老头说我稚嫩的声音唱曲儿大家喜欢听。当时我不知道,还自以为是真的,到现在我才知道,招人喜欢应该是苏姑娘这样子的小姑娘才对,怎么会是我这种又黑又瘦的人干呢?
      苏姑娘也没多问,她说:“那我唱给你听。”
      然后就开口悠悠唱了起来,唱到“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时,便停了下来,问我:“叫南知意好不好?”
      我看着她,不知道好不好,还没来得及答话,她歪着头问我:“你喜欢吗?南知意?”
      我觉得很奇怪,她这声南知意是在叫我,我第一次听到有人用一个正经的名字叫我,心里突然一暖,便笑着点点头。
      “喜欢啊,我当然喜欢了,南知意这么好听的名字,真好听!”
      于是,我就成了南知意,就这样留在了苏家,我陪苏姑娘去见过她的爹娘,从此就是苏姑娘的丫头了。
      苏老爷是个瘦瘦的老头,很和气,只是一直不太开心的样子。苏夫人就更不开心了,因为苏夫人一直卧病在床。
      见苏夫人时,苏夫人留我在床前说了会话,她说,她当年生苏姑娘时,不太好,所以她一直病着,天暖时偶尔好些,能下床陪陪苏姑娘。苏姑娘其实也不太好,但她还小,只要小心些,没什么大事,所以嘱咐我,好好陪着苏姑娘,别让她太激动,她不能跑不能跳,要不然容易激动,一激动就容易犯病,她容易犯心口痛。因为这毛病,所以一直没敢放她出去跟同龄人玩,怕小孩子玩得太疯,犯了病。
      原来苏姑娘有这样的病啊,原来这就是苏姑娘一个人孤单长大的原因。
      听苏夫人这么说,我又觉得苏姑娘挺可怜的,一直一个人。一个人是怎么长大的呢?像我刚进院子时那样,每天都抬着头看墙上的树、鸟、花吗?所有的欢乐都在院墙外面,墙里永远都是安静的,那多寂寞呀?
      回去以后,我一直盯着苏姑娘,苏姑娘叫我盯得好笑,问我怎么了。
      我问她:“你一直一个人吗?那你一个人每天都做些什么呀?会不会很想出去玩呀?”
      她蹙起眉,想了一会才说:“唔,有时候会想出去玩,但是大多数时候还好,我虽然一直一个人,但是我一直念书啊,功课很多,没时间玩的。而且,墙外有什么,书里也写了,只是偶尔我也想去看看书里写得是不是真的。”
      念书?功课?
      是啊,苏姑娘跟我可不一样,她一直在念书,苏老爷请了女先生在家教她呢!
      可若是我,不去街上逛,捆在家里念书做功课,那岂不是坐牢?
      苏姑娘在旁边“咯咯咯”笑了起来,我才发现我把心里想的话说了出来。
      苏姑娘说:“你又没坐过牢,怎知在家念书就是坐牢?”
      我不好意思笑了笑,“不知道,就是觉得不自由,有人管着,就像坐牢了。”
      苏姑娘说:“自由在心,不在身!”
      我不懂这个,不知道该怎么说。
      苏姑娘经常给我讲故事,还教我识字,我以前也跟李老头识了几个字,李老头其实是个落魄的读书人,听说是因为出头无主望,又遭遇了什么悲惨的事,所以才流落街头的。
      不过李老头教我识的字非常有限,他说懂得多或少,这世道都同我们无关,这世道自有他们贵族去操心,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识得几个字以保自己不上当受骗即可。
      这一副对世道灰心丧气的语气直听得我莫名奇妙,所以我也只跟着他学了些皮毛,程度嘛,就是大致能看懂告示上写的什么了。
      苏姑娘不同,苏姑娘喜欢看书,她会把她看过的书,变成故事,讲给我听。女先生来讲课的时候,我也可以跟着一起听课了,不过功课女先生不强求,毕竟人家主要是教苏姑娘的嘛。不过我发现跟苏姑娘一起坐在家里听课,也不是坐牢,有时候也挺好玩的。
      在苏府日子久了,一晃就是两三年过去了,苏姑娘越长越好看了,个子也比我高了。我还像个不满十岁的孩子,而苏姑娘却成了大姑娘了。
      我和苏姑娘这些年偶尔也能上街去转转,只是都得坐马车才行,每次苏老爷和苏夫人都紧张半天,所以苏姑娘总是懒得折腾,有什么想吃的都让我出去给她买。
      外头有什么有趣的事我也会讲给她听。苏姑娘说我讲故事不管多惨的事,我都能讲得人笑得肚子痛。
      许是年纪大了,苏姑娘现在喜欢看的书,都是些讲才子佳人的故事。苏姑娘讲给我听的时候,我都不太懂,书里那些才子佳人过得都不太好,有些甚至很凄惨,我不喜欢那样。
      我觉得我们现下过得就十分不错,没有情情爱爱的,但是很开心啊。人活着,开心不就好了吗?为什么一定要情情爱爱的呢?
      苏姑娘看那模样明显跟我是不一样想法的,她最喜欢给我讲桃花夫人的故事,她讲了许多回,还问我有没有见过连理枝。
      我连连理枝这个词是什么意思都是苏姑娘告诉我的,哪里知道什么是连理枝?
      苏姑娘说:“这世上有情人能终成眷属的,总归是难,桃花夫人孤身在楚王宫时,任楚王百般疼爱,终究抵不过心里刻骨的相思,城头一瞥,就能超脱生死,纵身跃下直奔心上人而去。连理枝究竟是好物,还是悲情,又怎能说得清?”
      我听不懂她说的话,但是看她小小年纪就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不知她究竟是想要一份刻骨的深情,还是不想要?
      于是我便问她:“那姑娘若是桃花夫人,是喜欢楚王,还是喜欢自己夫君?若眼看着自己夫君身死,也会像桃花夫人一样从城楼上跳下去吗?”
      苏姑娘笑着摇摇头,点了点我的头说:“我不是桃花夫人,怎能作此假设?我只是想知道,情思是否真如书里写的那样,能让人忘却生死?”
      许是命运故意捉弄人,你对情越是好奇,越是想探究,便越是容易沾惹。
      四月的一天,我与苏姑娘收拾妥当准备出门去街上转转,还有半个月就是苏姑娘的及笄礼了,以后再想上街去就不一样了。
      四月份的钱塘春色正浓,我与苏姑娘乘着马车到了西湖边,早起的雾还没散尽,薄薄的一层笼在西湖上,真是美极了,仙境一般!
      我与苏姑娘下了车,沿着湖边走着,不多时,便见前方众人围作一团,我一时好奇,便拉住行人打听了一下。
      原来是前面有个年轻的白面书生拾到了一个扇坠,便沿路打听是谁丢了扇坠,大家见他着急,便围作一团问他在何处拾得,帮他分析这扇坠可能是什么人丢的。
      我扑哧笑了,跟苏姑娘说:“一个扇坠,又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丢了就丢了,人家失主兴许都不往心里去呢,这书生反倒如此认真。”
      苏姑娘扯了扯我,说:“所以书生才可爱嘛,一板一眼的,为人处事都按书里的君子之道来,一点错都不能有。”而后眨眨眼,“我们过去看看?”
      于是,我扶着苏姑娘也去凑了个刻骨铭心的热闹!
      若是知道这个人就是后来累苏姑娘至死的人,我不知还会不会兴致冲冲的扶着苏姑娘去凑这个热闹!
      白面书生确实很年轻,一身干净的白衫,皮肤白净,身量修长但看起来略显瘦弱,唇红齿白的模样,站在人群里活像个受欺负的小可怜。
      但是,随即苏姑娘说的话却是叫我收回了打量他的目光,苏姑娘说:“看来大家围着他不是想帮忙,而是因为这书生长得俊俏吧?”
      我扭头看苏姑娘,问:“这样子是俊俏吗?”
      苏姑娘看了人群一眼,也懒得往里挤了,一边回头一边跟我说:“是啊,现今跟先秦不同,现今的人都喜欢这样的,瘦弱、白净,略显病态,娇弱的公子哥模样,就是当今的俊俏标准。长相如何不重要。不过这位公子长相也甚可!”
      说罢还点点头,表示再次认可。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之后苏府就在忙着苏姑娘的及笄礼,我也没再想起那个年轻的书生。
      及笄礼很隆重,但参礼人很少,只有我们苏府几个人和苏老爷几个朋友,并女先生。人虽少,也算是忙活了一天,从此后苏姑娘头上就可以簪很多漂亮的钗子了。
      半夜我还在睡梦中,突然被贾姨妈喊醒,让我带苏姑娘去见苏夫人,要快。
      我不知发生了何事,还是赶紧去叫苏姑娘起来,苏姑娘像是知道了什么事似的,只匆匆套了件衣服,头发也没梳,抓着我的手就出去了。
      苏夫人留苏姑娘在房里说了很久很久的话,我一直守在门外,听不见里面说了什么,但隐约听见了哭声,和虚弱的咳嗽声。
      天将明的时候,我听到了苏姑娘撕心裂肺的一声呐喊:“娘!”
      苏夫人卧床不起这许多年,终究是没能彻底好起来照顾苏姑娘,反而就此撒手人寰,驾鹤西去了。
      苏姑娘情绪波动太大,也一病不起了。
      我日日守在床前,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李老头死的时候,我也很难过,我也狠哭了一场,我还不知该怎么处理他的后事,只能从大清早在大户人家后门口捡来的几块破布给他重新包了一下,然后用仅剩的银两买了几块木板,找孙大娘帮忙,孙大娘把几块板拿回家,过了一会拿出来就变成个长条的盒子,能装进去个人的大小,然后又帮我一起把李老头拖到城郊捡个小山坡刨个坑埋了。
      我埋在床边一边哭,一边给苏姑娘讲这些事,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哭,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讲这些。
      我只知道,李老头与我无亲无故,他死了我都那么难爱,苏姑娘的亲娘去了,她伤心成这样,一定肝肠都要断了。
      府里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因为苏夫人死了的原因,人越来越少,除了贾姨妈,我守在苏姑娘院子里几乎已经见不到别人了。
      苏姑娘还是每天恹恹的,吃得不多,身子也不太好,也不太笑,只是还好,也不太哭。
      她说看着我哭的模样,她就不想哭了。
      她说我娘去了,怎地你哭得比我还伤心,倒显得我的孝心还不如你一个丫头似的。
      她说我太能哭了,哭起来肝肠寸断,她见了都不忍心。
      她抚着我眼角的泪痣说,是因为长了这颗泪痣所以这么能哭吗?
      她说:“好了,知意别哭了,我不伤心了。”
      在床上养了将近三个月,天正热着呢,苏姑娘总算是渐渐显好了,能多吃些东西了,偶尔还能吃点我煮的绿豆汤,她说认识我这许多年,总算见我能端出碗像样的东西来了。
      我在苏府学过下厨,奈何脑子里没这根筋,每次觉得学得差不多了,要一展身手去下厨时,端出来的东西总是自己都不好意思吃下去。
      我以为我这辈子就要这样壮志未酬了,岂料还有转机!
      之后我就时常煮点绿豆汤,还想办法放进冷库里,放得冰冷端出来还冒着冰冷的白汽,这样的消暑正好。苏姑娘很喜欢,吃了冰的绿豆汤,晌午饭都能多吃两口。
      本以为会这样渐渐好起来,结果,苏姑娘身子还没好利索,苏老爷又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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