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旧梦》云雾青

3、第3章

　　苏老爷说：“百年前族中前辈苏子高也曾驰骋沙场为国家建功立业，苏家后辈无能，为避祸只能一路南逃。”
　　苏老爷大约是觉得跟我们两个姑娘说这些没什么用，于是叹了口气，又嘱咐我照顾好小小，也没多说什么。
　　苏老爷本就是个瘦老头，现在加上病，就更是瘦骨嶙峋了。大夫说苏老爷油尽灯枯，没多少时日了。
　　我很担心苏姑娘，苏夫人去了，苏姑娘已经去了半条命了，苏老爷再走，苏姑娘可怎么办？
　　可是苏姑娘每天都去陪苏老爷说话，端茶喂药，偶尔还下下棋，我只能在旁边陪着。
　　苏老爷极少与苏姑娘说身后事，大多数时候，说的都是从前的事。
　　他说，从前在姑苏认识苏夫人时，正是少年，初次相见时，是与父亲去别人家参加宴席，他那时候还小，待人接物不甚熟稔。若无人搭话，便安静地坐在一边，若有人搭话，便总是紧张得手心冒汗。须得稳稳得吐口气来，才能顺畅的答话。
　　他说，那时散席后大人们坐在一起都有正事要说，他们小辈就退了席，去园子里逛。在园子里第一次见到了苏夫人。
　　苏夫人当时也是随家人参加宴席，不过女席与男席分开设的。苏夫人嫌宴席无趣，先出来透气了，正在亭子里歇息时，便见到了年少时的苏老爷。
　　少年初次参与社交本就紧张万分，又邂逅佳人，之后每一幕都深深的刻在脑子里，再难忘怀。两家长辈也有些往来，之后两人也偶尔能在某处宴席散席后在马车上相见。
　　一来二去的，两人的情意便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结了亲。
　　少年夫妻，相伴多年，如今年纪大了，能携手同归是好事。苏老爷告诉苏姑娘，没什么好伤心的，就算爹娘不在身边，爹娘也有爹娘的世界，自己照顾好自己就是。佛家说三千世界，不管我们在哪个世界里，都要好好照顾自己。
　　苏老爷不愧是苏老爷，苏姑娘果然好多了。又是年关没过去，苏老爷就走了，但苏姑娘这回很镇定，没有伤心大哭，也没有病到起不了床。
　　苏姑娘很好，好到我都有些意外，我小心翼翼的跟在苏姑娘身边，总担心她其实是强撑着的，我要是一不在跟前，她就会倒下。
　　但是苏姑娘看出来了，她跟我说：“我没事，知意你别担心。我知道我爹娘很好，他们相亲相爱了一生，生相伴，死同归，这样的一生应该满足。有什么可伤心的呢？我该为他们高兴才是！”
　　我不知道亲人死了为什么要高兴，听苏姑娘说的这些又是与情情爱爱的有关。但是苏姑娘是真的不伤心难过，真的不会再一病不起，知道这个，我就真的放心了。
　　料理完后事，我们依旧生活在苏府里，但是下人已经没剩下几个了。府里的事都是贾姨妈料理，我一直不操心那些事，我只管陪着苏姑娘。
　　新年到了，可我们还在守孝，本就不甚热闹的苏府，就我们几个人，就更加冷清。
　　我们裹得严严实实的站在廊下，看着远处天空放的烟花，听着外面的炮仗和小孩子的哭闹和笑闹声。
　　我突然想起初次见苏姑娘时，她跟我说的并不是很想去墙外看，只是偶尔会好奇墙外的事是真是假。
　　我现在能体会这样的心情了。
　　当你无所谓开心，无所谓难过的时候，也就不会在意外界的那些事到底是什么样的了。知道是怎么样的又能怎样？自己该如何还是要如何。
　　像苏姑娘，不管外头如何，于她来说，爹娘不在了，就是不在了。不管开心还是难过，以后她就是一个人了，很多事情，都要她自己来面对了，不管她愿不愿意。
　　她要面对的事情太多了，她才刚刚及笄。
　　像贾姨妈跟我感叹过的一样：别人家的姑娘无忧无虑的出生、及笄，出嫁、生子。苏姑娘出生就带病，生来就带着许多的无可奈何，现如今刚刚及笄，爹娘就相继辞世，剩她一个人，以后怎么过下去，都得靠她自己担着。
　　贾姨妈说：苏姑娘命太苦了！
　　听贾姨妈这么一说，我觉得也是，苏姑娘命太苦了。
　　我记得苏夫人以前跟我说过，她说女人生来便是受苦的，托我一定要好好陪着小小，让她在受苦的时候，有个人可以依靠，有个人陪着，有个人安慰。她让我一定要好好照顾苏姑娘，别让她再受苦了。
　　苏姑娘生下来就小小的，所以就叫小小，又因为出生时，苏夫人和苏姑娘都不大好，所以我一直以为是苏夫人太过紧张，才这么跟我说。
　　我一直以为苏夫人所说的”女人生来就是受苦的“指的是怀胎生子之事，毕竟苏夫人自己就是因为生苏姑娘时受损才一直卧病在床的。
　　当时我还想着，就算怀胎生子苦，可我也不能拦着姑娘不让她怀胎生子啊，女人只要嫁人了，可不就得怀胎生子吗？我该怎么让她不受这怀胎生子之苦？
　　现在想想，我那时还是想得太少了。
　　苏姑娘还在还未成亲，就已经吃了这许多苦了，以后还有更长的路要走下去，我一定要好好陪着她。
　　想着，我便伸手拢了拢苏姑娘的袖子，发现她的双手冰凉，连忙捧起她的手一边呵气一边搓，一边拉着她要进屋里去。
　　“外头冷，咱们进去吧，年年都是一样的，没什么可看的。”
　　苏姑娘坐在火炉边，靠着我的肩头问我：“知意，你说是每个人都能像我爹娘那样，能找到一个一生相随的人，还是大多数人都找不到这样的人呢？”
　　“啊？”
　　突然问我这样的问题，又是情情爱爱的。我一时没听明白，不知她看着新年的烟火是怎么能转到爹娘的夫妻感情上来的。
　　她可能根本就不需要我的回答，又自己轻轻笑了一声，叹道：“其实我爹娘这样的，是极幸运的，这世上又能有多少人能找到一生相随的人呢？桃花夫人的故事是假的，只是传说而已，更多的是绿珠那样真实的故事。”
　　“桃花夫人的故事是假的”我也顺着她的话拐进去了，没管她心情如何，更讶异她跟我讲了许多年的桃花夫人的故事竟然是假的。
　　她拉了拉我的手，往火前凑了一点，靠着我说：“是呀，桃花夫人并不是看着夫妻身死，从城头一跃而下殉情的，她在楚王宫过得很好，给楚王生了两个儿子，还辅幼称霸，劝农桑、选贤才，后来又还政于君，楚成王能称霸，还得多亏呢！她以身赴难是可歌可敬，可她并没有为谁殉情，更没长过什么连理枝。”
　　“........”我被历史的真相震惊了。
　　苏姑娘一直讲的是桃花夫人在楚宫多年都心情郁郁，一直心心念念着她的夫君，虽为楚王生了两个儿子，但是从来不笑，也不与谁多话。后来楚王问她为何不开心，她说：“不能为夫守节，又有何面目与人谈笑？”
　　之后桃花夫人趁楚王外出打猎，偷偷做了奴隶守城门的丈夫，互诉衷肠，并表示“妾在深宫忍辱偷生至今，初为保你性命，继而为能见你一面，如今心愿已了，死也瞑目。”之后便跃墙而死。桃花夫人的丈夫阻拦不及，便同撞墙而死。
　　也有说是丈夫不愿连累桃花夫人受辱，便撞墙而死，桃花夫人当即跃墙殉情。
　　楚王回宫后得知此事，对他们的感情甚是动容，下令以诸侯之礼将他们合葬在桃花山上，多年以后他们的坟头上长出两棵树，树枝却缠绕在一起。人们称为连理枝。
　　我顺手从手边端了杯热茶递给苏姑娘，拉过她的手捂着杯子，“暖暖手”，然后又问：“连理枝的故事那么美好，怎么能是假的呢？”
　　苏姑娘捧着杯子暖手，嘬了一小口茶，抿下去以后，才说：“美好的故事都是人们美好的愿望，多半都不是真的。现实都是残酷的！”
　　如果连理枝的故事是假的，那确实挺残酷的！
　　我不知道苏姑娘想要一份什么样的情，但是我想了想，苏老爷和苏夫人这样的感情毕竟像苏姑娘说的那样，是极少数人才有的。如果现实都是残酷的，那我还是不要什么感情了。
　　我看了看靠在我肩头沉思的苏姑娘，觉得反正我现在自己也开开心心的，只要苏姑娘好好的，我也好好的，我就觉得没什么可愁的了。
　　我拍了拍苏姑娘的肩，轻声说：“夜了，休息吧，别想那么多，不管将来如何，我都会一直陪在姑娘身边的。”
　　苏姑娘抬起头扯着嘴略笑了笑，说：“嗯，只要我们在一起好好的，将来如何随它去吧！”见她总算想开了，我也就放了心。
　　上元节那天，贾姨妈早早地喊我们起床，说今天街市上可热闹了，让我们别在家闷着了。我知道贾姨妈是见我们都闷在屋里不出门也不想出门，怕我们心里有事。
　　事实上确实心里有事，但我也不明白苏姑娘心里的事到底是渴望能像苏夫人一样找到一个愿意一生相随的人，还是害怕找不到，而忧愁？
　　我欢欢喜喜的带着苏姑娘一起上街去了。
　　上元节的街市真的很热闹，还没到晚上的灯会呢，大白天的，街上就有各种小贩摆的摊，卖什么的都有。
　　我从前在街上乞讨的时候，也逛过上元节的灯市，但那时眼里看到的，都是各种小吃，冒着热气的，看着就像是很好吃的样子。
　　而现在看到的，都是各种稀罕物，总觉得这些稀罕物苏姑娘见了一定会开心一点。于是我一样一样的指给苏姑娘看，希望她能对我说的某一样感兴趣，然后笑着问我“是吗？真的假的呀？”
　　然后并没有，她只是淡淡的随我在街上走，虽是白天，人也很多，孩子居多，我们走得很慢，略带寒气的风吹在脸上，既温柔又叫人清醒。
　　回去的马车上，苏姑娘捧着手上三本刚买来的书，都是民间话本，讲神话故事的。这是神仙故事的话本子兴起时间不长，但喜欢的人很多。我记得李老头说过，许是胡人南下了，百姓们生活变了，就开始苦中取乐的拿神仙编故事了。
　　苏姑娘问我：“知意相信这世上有神仙吗？”
　　神仙之事李老头与我说过许多，他说天下但凡有人想当皇帝，就说自己帝星下凡，这帝星下凡就是紫薇大帝，也就是天上的紫薇星。
　　李老头还与我说了许多，但我知道苏姑娘问我的所谓神仙肯定不是天上哪些星，而是那些神话传说里的人物，比如女娲娘娘。
　　我不知道苏姑娘问的是谁，但我还是拒实以说：“我不知道这世上有没有神仙，如果有，那应该也是我们所不知的世界吧？就像苏老爷说的三千世界。”
　　苏姑娘突然抬头看了我一眼，喃喃地念着：“三千世界？”而后捏了捏我的脸，说：“咱们知意真聪明，都知道三千世界是说三千个不同的世界了！”
　　我比苏姑娘小几岁，如今正在抽条长身体，虽然比苏姑娘小了几岁，但眼看着快赶上她了，她总说趁着现在脸还是圆的还能捏，以后脸不圆了，就不好捏了，所以总爱捏我的脸。
　　她的心情像是突然开朗了起来，笑着跟我说：“这些书里面讲的神仙，都不是救苦救世的，都是来与凡人谈情说爱的，更多的讲的是神仙与凡人之间的情缘，本以为神仙会仙法，想求个圆满的结局会容易许多，谁想也是落个凄惨的下场。唉，真是没看头！”
　　“没看头就别看了，这些编故事的人也不知自己受过多少经世大苦，写出来的故事怎的都苦成这样？谁也落不着好，凄凄惨惨的收场平白惹人伤心，就没个看完能让人开心的吗？”我对听了这许多年的故事做了一个简单的总结。
　　苏姑娘掩嘴笑了起来，似乎觉得不够，又伸手戳我额头，数落我：“你这是听我讲了这许多年的故事，终于借机把心里的不满说出来了吧？”
　　在一起这许多年，苏姑娘也算是知道我心里的小九九了。我长舒了一口气，也不狡辩，还在心里坚定地想着：本就是如此！
　　苏姑娘笑意不减，稍微坐正些，整了整垂在耳后有些凌乱发丝，说：“但凡讲情缘的，不是情深缘浅，就是有外力搅局，若是一路顺顺利利的，一见钟情，然后厮守终身，那也就没什么可编的了，写书编故事，讲究个让读者意难平，太顺利了大家看过后就会忘记的，只有那些本来可以美好，结局却很凄惨的，才会让人念念不忘，这样才更深刻。所以我们能看的故事，就都是这样让人不开心的咯！”
　　“就为了让大家记住他们编的故事，所以就故意让我们记住那些故事有多惨？这也太折磨人，这些故事一个个的比谁更惨，那这种书不看也罢，看得多难受？”
　　原来写书的人竟是这样的想法？太可恶了！
　　苏姑娘又笑了：“知意你也聪明得太过了些，连看故事都只挑能让自己开心的，回避所有可能会让自己不开心的一切吗？”
　　我眨着无知的双眼问：“这样有什么不好吗？”
　　苏姑娘数着我的手指，低下头，语调沉重了不少，“当然好啊，可这世上并不是万事都由自己控制的，有些事会让人不开心，可我们无法躲避的啊！”
　　听她低沉下去的声音，我又想起了苏老爷和苏夫人的离开，才十五岁的她，就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女，虽然我也无父无母，但我生来就没有，我从未见过，也没过过有父母的日子。
　　可苏姑娘不同，苏老爷苏夫人那么疼她，知道她身子不好，连她出门玩都不放心，平日里也是什么都宠着她，那么一个捧在掌心里的宝，突然失去了一切，心里自然是不开心的。而且这个事也确实像她说的，无法回避。
　　唉！
　　我捏了捏了她的手，安慰她：“虽然你如今没有爹娘，但是你还有姨妈和我啊，我从小就没有爹娘，从没过过有爹娘的日子，不知道爹娘的疼爱是什么样。你至少有这世上最疼爱你的爹娘，他们虽不在你身边，可现在，你身边还有疼你的姨妈和我啊！”
　　我歪着头看她，担心我的安慰无用，她会更伤心。
　　平日里我的安慰向来都是无用的，我越是安慰，她越是难过，有时候还能被我安慰哭了。但是她怕我哭，只要我一哭，她就不哭了，还会笑出声来。
　　但这次不知是不是我的安慰有用了，苏姑娘一头栽进我怀里，“咯咯”地笑起来。
　　笑了半天才抬起头看着我说出一句让我难为情的话来：“哦？疼我的你吗？知意你要怎么疼我啊？每天做那些比毒药还恐怖的食物吗？那可真是谢谢知意的一番好意了，你这样的疼爱还是赶紧换一换吧，我不想要了！我有姨妈就好！”她的头发蹭到我脖子痒痒的，她笑得我也跟着一抖一抖的，我只好跟着一起笑。
　　我扭过头，对自己短暂的厨艺生涯斩下了麻利的一刀，并挖好了坑埋葬好了，“那下次我换别的学，下厨的疼爱，还是交给姨妈吧，我确实不适合下厨。”
　　我们正说笑间，马车突然一个急停，差点把没坐稳的苏姑娘甩了出去，我赶紧抱紧苏姑娘的肩，问外面：“怎么回事？”
　　赶车的是个老大爷，老大爷回答：“差点误伤行人，姑娘恕罪！已经躲开了，这便走。”
　　我扶苏姑娘坐好，马车又晃晃悠悠的往前走了，苏姑娘转到窗口那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外面，却见一个年轻书生弯着腰正发对着马车道歉行礼。
　　苏姑娘扑哧一声笑出来，我凑过去看了一眼，“咦，这不是那个捡个扇坠就急得不行，非要找到失主否则不肯回去的书生吗？”
　　苏姑娘不知是不是听我说起这事，笑得更欢了。
　　我抬眼时恰好看到被笑声吸引而抬起头来的年轻书生的脸，他还是那副苏姑娘所说的“瘦弱俊俏”模样。
　　苏姑娘也看见他了，抿唇笑了一下，垂下眼帘算是行过礼了。
　　我扯过帘子放了下去，嘴里念叨着：“怎么还对上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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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先就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