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 4 章 ...

  •   四、
      时间或快或慢,丹客已没了概念。
      记忆像一个遥远的梦境,他的身体在麻木的前行,灵魂抽离到空中,像看一场无声的默戏,忽远忽近,没有真切。
      两个血人在深夜闯进一家医馆,白胡子老头摇头叹息,红衣人一把揪住老头衣领,面色狰狞绝望,攒起的拳头捏紧又颓然放下。
      碎银划过一个弧度落在地上,棕马的缰绳被解开,滚滚烟尘追逐着马尾飞扬,一根红绸将马上的两人牢牢系在一起,后面的人像浪中小舟随波逐流。
      茂密树林遮天蔽日,棕马抬起前蹄长嘶一声,红衣人翻身下马,背着人踩过积累千年的枯枝落叶,淌过长满青苔的湍流急溪,攀过拔地通天的悬崖峭壁,终于望见了那条幽深狭小的隐秘隧道。
      空中传来一声长鸣,海东青衔着一个青葫芦瓶飞到丹客面前。
      丹客僵硬地蹲下身,小心地将裴寂清放到地上,让他的上身靠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他掰开裴寂清的嘴,仔细而缓慢地喂进一点点水,如此反复数次,直到他干裂的唇角有了些许濡湿,才自己仰头大灌几口,清凉的滋味唤醒了他麻木的知觉。
      他的鞋底早已磨穿,随意撕下身上的衣服裹在脚上,这会儿已满是泥泞,再也分辨不出原先的颜色。
      “矮冬瓜,谢谢你。”
      他不眠不休地赶了三天,途中全赖海东青取水打猎,他才得以全速前进。
      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地方能救裴寂清,那一定是秦岭深处的桃源医谷——万花谷。
      如今,希望就在眼前。
      丹客浑浊涣散的眼眸凝起了一点焦距,他重新将裴寂清背好,一步一步走入黑暗的隧道。
      萤火虫栖息在洞壁,点点星光点缀数条通道,丹客知道,这是最后的考验,洞窟中岔道无数,是个庞大的迷宫,好在他已不是第一次来。
      “右,中,右,左......”他收敛心神,默背口诀,一步不敢踏错。
      背上的温度越来越高,透过薄薄的布料灼烫了他的皮肤。
      “寂清!”丹客嗓音沙哑而颤抖,“我们马上就到了,这么多路都过来了,最后一步,你一定要撑住!”
      裴寂清喷在他颈边的气息微弱而滚烫,有几息甚至断了数秒。
      “不要......不要这样。”声音在寂静如同坟墓的洞窟中回荡,似有无数幽魂在窃窃私语,将他话中的恐慌四处传递,嬉笑嘲弄。
      丹客撕下一块衣料,用瓶中水浸湿,颤抖着擦拭裴寂清身体,而后将被染温的衣料拧干,再次倒水,敷在他的额头。
      如果不是他动了恻隐之心,一时大意,裴寂清就不会听他的话去抱那个小孩,也就不会着了她的道。
      都是因为他,全是因为他,他又要害死人了,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不是他自己?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惩罚他!
      如果,如果他能习得那一招就好了。
      “这是冰心诀中唯一一招不为杀敌,只为救人的招数,弦牵六脉,心开天籁——心鼓弦。”
      “你心有怨结,凝仇不释......经脉运行受阻......”
      为什么他就是学不会?
      “求你,别死。”不知不觉间,丹客已泪流满面。
      模糊的呓语挽救了他几近崩溃的神经,丹客赶紧凑到裴寂清嘴边,只听他说:“别怕,我在。”
      更多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夺出眼眶,他竭力忍住哽咽:“好,说好了,你要是不一直陪着我,你就是世上天下第一大骗子!”
      裴寂清的眼睛仍然没有睁开,嘴角却展出了一个近乎浅淡的微笑。
      丹客不敢耽搁,背起裴寂清继续走,怕他睡过去就再也醒不来,他寻着话题与他说话。
      “等你好了,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如果你死了,你就永远都听不到了,你将带着这个谜团住进坟墓,永远也解不开,听见了吗?”
      “好......到那时,我也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丹客走出洞口的刹那,晨曦的第一缕光芒刺破晦暗的天空,驱散了笼罩在两人身上的夜色薄纱。
      一个采药的少女经过,认出了丹客。
      “救他。”丹客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失去意识晕倒在地。
      丹客再醒来,已经过了两天。
      窗外鸟语花香,一片明媚。
      他艰难地坐起身,胳膊腿脚酸疼,全身细密的伤口都被细心地处理过,擦了药绑了纱布。
      裴寂清!他怎么样了?
      他心里一急,顾不得疼痛,撩起被子就要往外冲,屋外有人推门而入,与丹客对了个正着。
      正是裴寂清。
      他比丹客早一日醒来,此时除了脸色苍白,看起来已好了很多。
      又一人走了进来,是当日采药的少女关絮,她托着两碗汤药,见床上的人已苏醒,惊喜道:“丹客......唔,哥哥,我算着这时辰也差不多该起了,正好你们两都在,省得我再跑一次了。”她说着将药碗放在桌上。
      “关絮,谢谢你救我们一命,当日你还是个不及桌腿高的小女孩呢,如今也长这么大了,人更漂亮,医术也更精湛了。”
      “我也只是循着谷中医者本心,算不了什么,真要谢,得谢你们自己求生意识顽强,就医及时。”她说着似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捂嘴偷笑,“丹客哥哥,你当时那副野人的样子可真吓了我一跳。”
      在茂密丛林不洗澡不打扮地穿梭了三天,可不跟个野人似的了。
      “也得多亏你妙手仁心。”丹客微笑道,“这么说来,我这位朋友已无大碍了吗?”
      关絮收起笑容,谈起专业,她一向认真,她正色道:“丹客哥哥,这就是我要找你说的第二件事,你这位朋友背受一掌,本已无活路,幸得一圣药护住心脉,留存一念,我已为他施展太素九针化去大半淤血,再连续施针三日外加内服半月,可大体无碍,不过这毕竟是内伤,要想恢复如初,还需静养一些时日。”
      不待丹客松口气,关絮又道:“麻烦的是他体内的尸毒,我经验尚浅,化解不得,只能将毒暂时封在右肩。”
      丹客伸手就去扒裴寂清肩头的衣服,裴寂清大病初愈,正是虚弱,没能阻止的了,就被丹客看了个清楚,只见他的右肩皮肤已经变成一种风干的灰褐色,里面有几个颜色诡异的墨绿色黑点。
      丹客深深垂下了头,整个人轻颤,裴寂清叹了口气道:“我无事,你不要自责。”
      关絮忙道:“我虽然解不了,但我师姐一定可以。她常年待在洛道李渡城,救治过的毒人不知凡几,听说那边现在已经大好了呢,师姐近日本也要撤离那儿回来的,只是附近好像出了什么事,她说要去调查一番,这才耽搁了行程。那地方叫,唔,叫什么来着......哦,我想起来了,过山殿!”
      过山殿,位于处州缙云郡,是个江南小村。

      丹客又陷入了梦魇。
      凄厉的女声哭倒在地。
      “年前你小叔归途遭流寇抢劫,殒命客乡,昨日你小侄儿又从二楼,怕是要瘸了,我怎么这么命苦,你说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隔壁屋子突然起了大火,你二伯为了救里面的孩子,自己......再没出来......他那样好的一个人,好人不该有好报的吗?为什么会摊上这样的事,为什么......”
      有谁在窃窃私语。
      “......一出生就克死了夫人,作孽啊......”
      “......出生时哭声弱的跟猫叫一样,现在比谁都长得好,定是夺了别人阳气......”
      “......你不知道,小姐身体本来好着呢,三岁那年冬天为了救......落入冰水,才染上病根......”
      “......听说生意一日比一日差,咱们是不是也该避避,免得被晦气波及......”
      他猛然从噩梦中惊醒,大口喘气,再无睡意,索性披衣出了院门,沐浴着月光,站在花海中凝望南方,兜兜转转,他终究还是逃不开。
      而在他目光不能及的远方林家宅院,此刻正灯火通明,无人酣睡。
      “他竟然还有脸恭喜我!”林老爷嘴唇气得哆嗦,“他罗光远醉心仕途,贪慕权势,就把我也当成可以为了追求富贵而不惜卖女求荣的人了吗?”
      “爹,你先消消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得。”林雨莲镇定道,她对瑶琴使了个眼色,瑶琴立马上前将不住来回踱步的林老爷扶到座位上坐下。
      “我怎能不气,我说小女已有婚约,他竟然说还未下聘就做不得数,硬是将你的名册画像呈了上去,这可如何是好啊!”
      “木已成舟,究其之责无任何用处。”林雨莲垂眸,掩住其中冰冷寒光,“不过,事情并未到绝处,父亲不用过多担心。”
      林老爷知道自己这个女儿向来机智多谋,此时听她似是已有了主意,不由一喜,忙问道:“何解?”
      “他想效仿中书令崔湜进献美人而获得高位,飞黄腾达,不过就是看中我这张脸。”林雨莲面带微笑,语气却坚毅狠绝:“既然它是一切的源头,那我便毁了它,毁了容的女子总是不能进宫惊了圣驾的。”
      “小姐!”瑶琴惊呼。
      其余人也是一脸惊愕。
      “只要柳郎不嫌弃我,毁容又有何妨?”林雨莲看着柔弱,骨子里却从来就是个烈性坚韧的人。
      林老爷黯然长叹:“都怪我当初设那许多计为难他,他也是实诚,听闻你不办婚礼,非要自己挣双倍聘礼钱迎娶你,不欲让你受委屈。若是我早点答应你们的亲事,又如何会生出这许多波折?”说到这,他似是下了什么决定,“莲儿,等柳家小子回来,你们即可就走。你爹我经营了这几十年,总也是有些人脉在的,他罗光远找不着人,也奈何不了我什么。”
      “爹!”林雨莲动容道。
      林老爷轻轻摸了摸女儿的头,望向檐下灯烛照亮下的大门,自言自语道:“给柳家小子的信早该寄到了,他怎么还不回来?”
      烛光幽幽燃烧,明明灭灭,似是在与吞噬它的黑暗彼此角力。

      柳沧海心中焦急,他已被这场暴风雨困住了三天。
      狂风裹挟着大雨咆哮怒吼,不时有轰鸣的雷声助阵呐喊,大树在恐怖的狂风中战栗,弯下腰板任其蹂躏。
      持续不断的大雨丝毫不见有停歇的趋势,他已等不了了,信中所言历历在目,每一刻都是煎熬。
      山民的好意劝告阻止不了他的决心,他戴上斗笠,艰难地行走在滂沱大雨中。
      巍巍高山,相比起来人是如此渺小,因而当山洪倾泻而来时,小如尘埃的柳沧海挣扎躲避,最终还是被吞没了。
      眼前是一片黑暗,身体动弹不得,朦朦胧胧中似乎有人声传来:“主上,救回来的这人如何处置?”
      一个低沉的声音道:“武功不错,是个好苗子,将他一并扔进去吧。”
      “可是他并不符合规矩,这样是否有违公平?”
      “你在质疑我?”
      “属下不敢,属下只是担心他并非自愿,能否能达到最佳的效果。”
      “你怎知他不愿?罗光远工于心计,又将这当成唯一的跳板,自然会牢牢抱住不放,使些手段逼他们就范。今日午时林雨莲已答应入宫,他若知道这消息,必定是绝望的,没什么差别。”
      什么?莲儿怎会同意呢?不可能的,一定是弄错了,他奋力想要睁开眼,一阵幽香飘来,意识却陷入更深的黑暗。
      再睁开眼,他已处在一个山洞中,洞壁上挂着长明灯,脚下长着一些白色小花苞,四周围都是人,神情绝望中透着一股狂热,一个接一个的往里走。
      “这是哪?”他拦住一人问道。
      “你不知道?那你为何会进来这里?”那人眼神麻木地反问道,随即不再理会他,自顾自地走向深处。
      他在原地茫然地站了一会儿,不顾众人投来的怪异目光,逆着人群走向入口,可是没走几步,他就发现到头了,他抬头往上,才发现他们身处在地下,顶上是像井一样幽深的通道,顶端被封住,一丝光线也无,他不知道这里究竟有多深。
      他试着往上攀爬,洞壁像涂了一层蜡油,光滑无处着力,运起轻功连三分之一都不到就摔落下去。
      他不知道在这折腾了多久,只把自己弄得鼻青脸肿依然毫无进展,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声惨叫,血腥味漫过他的鼻端,他抽出背上的傲霜刀,持刃戒备。
      鲜血滴落在山洞边沿的白色花苞上,像滋养了它一般,血液被它吸收殆尽,花瓣轻轻颤动,开出一朵洁白晶莹的小花。
      长长的通道中,不断有鲜血飞溅,成片的小花次第开放,释放出一股醉人的芬芳,极致的美与极致的残酷在幽深的地底上演。
      柳沧海察觉花香有异的时候已经太迟,他渐渐失去了神智,远远有个人走来,是那个为了升官,卑鄙地拆散了他和莲儿的狗官罗光远,他的眼中泛起一股仇恨的杀意,举起了手中长刀......

      “你们听说过这一带的那句传言吗?”关晴用绷带将裴寂清右肩上好药的伤口包扎起来,随即边收拾药箱边问两人道。
      “我们近来一直待在北方,未曾听说。”裴寂清答道,他担忧地看向自花谷起就心事重重,频频走神的丹客。
      丹客勉强回以一个抱歉的笑容。
      “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过山殿,阎王现,生死由得人自辩。’”关晴道:“据说成功闯过生死门的人就能见到地府中的冥王,亲自在生死簿上刻划改写,生死门上半月开,下半月关,里面危机四伏,困难重重。可这世上绝望的事总是很多,绝望的人怀抱着这一线生机,纵然是真的地狱也要闯一闯。”
      裴寂清道:“可你不信。”
      关晴道:“生老病死,本自世间常理,逆天改命,焉知强求是福?我为医者,虽救得些许含灵之苦,却也有许多莫可奈何的遗憾,只是无论如何求不得,都不该将希望寄托在骗人害人之物上。我能治其皮肉之伤,却医不了愚昧蒙蔽的心。”她眉间紧锁忧愁,叹了口气,“我在这走访了一些时日,附近的人说进了那道门的,没有一个出来。”
      裴寂清问道:“你探查过那道门了吗?”
      “我去看过几次,那时洞门皆关闭,是一扇厚重的青石门,与周边严丝合缝,我想过这应是个机关,可惜我不善于此道,未能有所进展。”关晴看了看天色,一丝橙红悄悄晕染开,“今日天色已晚,你们连日赶路来到这也累了,不如今晚先找家客栈歇下,明日再去。”
      “也好。”
      过山殿本是个人烟稀少的小地方,只因这段时间“生死门”的传闻吸引了许多慕名而来的人,头脑灵活者就在这搭了个小屋,权作歇脚处,渐渐的,人们争相跟风模仿,倒是在这里聚起一些人气。
      三人正待动身,一个慈祥的胖老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口中喊道:“关神医,你近来一直帮我们村中老幼免费看诊,大家感谢你都来不及,怎么还能让你破费掏银子住客栈呢?走走走,几位若不嫌弃,就到我家住下吧。”
      原来这胖老头是本村村长,感怀恩义,故而极力相邀,三人推拒不过,道谢应了。
      村长道:“寒舍尚余几间空房,不知要准备几间?”
      裴寂清道:“三间。”
      关晴有些意外,她本以为这两人关系甚好,行走在外会同住一间方便照应,裴寂清顿了下,解释道:“我睡相不好,半夜容易将同床的人踢下去。”
      关晴扑哧一笑:“真看不出来,你外表如此老持稳重,原来夜间也会做些小孩踢被子的事情。”她没觉得这有损这位清俊出尘的年轻剑客的威仪,反倒添了一丝可爱。
      三人跟着村长上了二楼,裴寂清本想与丹客单独聊聊,见丹客满脸疲惫,终是不忍打扰,只能叮嘱他几句,待他关上门后在门外静立良久,回自己房歇息了。
      第二日清晨,他们便来到“生死门”前,丹客心神不宁,这种情绪已不仅是自己的缘故,他强压下心头的不安,打起精神查看一番,对两人道:“这石门确是一处机关,只是启动的开关设在里面,依这石板的厚度,用外力很难打破。”
      裴寂清道:“能建造这样精巧机关的人应当会给自己留条后路,里面应另有一条通道。”
      关晴若有所思:“我们对里面的情况一无所知,贸然闯入恐会着道,进入的所有人都有去无回,里面必定极其危险。可是这样大费周章布下这个局的人,应当不会无聊到纯粹看人们去送死,这么做必定有自己的用意,也许那个出口就是答案。”
      可是莽莽群山,寻找一个隐蔽的洞口谈何容易?
      三人一时都静默不语。
      裴寂清思索片刻,说道:“既是叫‘生死门’,又有阎王狱主,那此处就是通往阴间。《山海经》云‘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此处是否会效仿古籍所载,出口即是鬼门?”
      关晴眼睛一亮:“过山殿东南面有一大片桃林,桃林附近有一条河,会不会在那?”她越想越觉有理,“村长那应当有整个村子的堪舆图,我们前去借来一观。”
      村长听明来意,他颤巍巍的大肚子和着说话声音一起一伏:“不是我不想帮你们,只是本村几十年前遭过一次洪灾,东南那边全被淹了,村子里又穷,出不起钱请人重新勘测,是以那边的地形与过去图中所画已大不相同。”
      关晴有些失望,村长又笑呵呵补充道:“不过我那调皮的孙子喜欢去那边玩,再没有人比他对那更熟悉了,不知这‘活地图’你们满意吗?”
      “多谢村长。”裴寂清抱拳谢道。
      村长的孙子土豆今年九岁,长得精瘦黝黑,他也不怕生,睁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三个大人,小孩子的精力总是旺盛,他经常自顾自地跑出去一段,再站在原地,回头等三人走近,不时折根路边的树枝草杆挥舞着玩。
      或许是被孩子的天真活力感染,丹客的心情好了许多,被带着勾起了他跳脱的心性,与小孩嬉闹了几句,没一会儿就被土豆视为好朋友了。
      结果是意料中的,三人探查了一上午皆无所收获,关晴也没有被打击到的气馁,这并非一夕一朝能解决的事。
      时近中午,三个大人能忍着,正在长身体的孩子却是饿不得的,几人寻了几块略微平坦的大石头坐下,拿出带来的水和干粮用起午饭来。
      吃饱喝足,土豆悄悄拉低丹客,在他耳边耳语道:“我带你去看我的秘密基地,那里面可好看了。”说着就起身拉着他的袖子往前走,丹客拗不过,反牵着他的手去了。
      关晴道:“可要在后头跟着?”
      裴寂清摇摇头:“无妨,他武功不错,出不了事的。”他深深地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他近来一直有心事,趁此机会放松一下也好。”
      丹客被带着走过荒无人烟的小径,七弯八拐了一会儿下到一个浅滩,周边有许多光滑的浅白色小石头,圆滚滚的甚是可爱,应是河水退去留下的河床。
      “就是这儿吗?挺有趣的。”丹客随手捡起一颗石头,拿在手心才发现,这石头顶头凹了个小坑,越往下两边被磨得越多,弯成一个弧度,看起来竟像是一颗心。
      他将石头收拢起来,就听土豆道:“还没到呢,还要往里拐一段路。”
      两人拨开茂密的水草,曲折地往前走,这么复杂的地形,周边又都是看起来差不多的植被,丹客真佩服土豆这么小的孩子能清晰地记着路。
      “到了!”随着土豆一声大喊,丹客钻出细密的箬竹林,眼前豁然开朗,一块巨大的岩壁悍然立于水面之上,岩壁接近水面处有个小小的门洞,土豆兴奋道:“从这小洞进去,开始很黑,走一段天上就会有光照下来,再往里走又变黑了,就好像一天一夜过去了,里面还有许多倒挂着的很漂亮的石头!”
      丹客摸黑弯着腰走了一段,果然就见头顶一束天光投射下来,土豆正要拉着他往里去看那些好看的石头,丹客止住了他,道:“别动。”
      黑暗的边缘里,隐约能见一个人躺在水中,他的头靠在两块石头中间,身体全部浸泡在水中,随着潮水波动一起一伏。
      “死......死人......”土豆害怕地躲到丹客身后,丹客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待在原地,自己几步跨到那人面前,探手在他鼻间试了试,还有微弱的呼吸。
      村长怎么也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回来了,更没想到,他们出去一趟竟多出一个人来,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好在这里有个神医,关晴救治了半天,累得出了满头汗,总算将他从鬼门关拉回了人间,正当她要喘口气,一个村妇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口中大喊:“李家媳妇刚才不小心跌了一跤,流出好多血,怕是要生了,神医,神医在吗?求你救救她!”
      人命关天,关晴顾不得休息,立马拿起药箱就走,裴寂清与丹客也急忙跟上,帮些打水烧水的小忙,剩下的就只有等待。
      丹客沉默地坐在一边,浑身冰凉,一块帕子出现在眼前,裴寂清轻轻擦拭他的额角,他才发现他已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了,你看起来很紧张。”见丹客只是摇头不说话,裴寂清安慰道,“一定会平安的,关姑娘医术精湛,连棘手的尸毒都能医治,刚又救活了一个人,相信这次也可以。”
      丹客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嗯。”
      漫长的等待是煎熬的,里面一声声地哀嚎像一根根利箭扎来,终于,婴儿嘹亮的啼哭划破凝滞的空气,丹客微微松了口气,里面忽然传来关晴的一声惊呼,下一刻婆子打开门,慌张地端着一个盆子出来,上面盖着一块布。
      丹客警觉地拦住婆子,心提了起来:“发生什么事了?你端着什么?”
      婆子哆嗦着含糊不清,丹客一把掀开上面的布,里面躺着一个皮肤皱皱的婴儿。
      “你打算做什么?”丹客脸色阴沉,似是想起了什么,“你要把她丢掉?”
      裴寂清也严肃起来,拦住婆子退路。
      婆子露出厌恶又恐惧的神情:“这个不是人,是带来不详的魔鬼,不能留的,不然全族都要跟着遭殃啊!”
      “荒唐!”裴寂清皱眉怒道。
      “你们懂什么?‘双生降世,举族不详’。怎么可能会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必定是有妖邪施了法术,寄生身怀六甲的女子体内,幻化成婴儿,一模一样以混淆视听。先出生的是人,后出生的是邪祟,应立即杀死。”婆子厉色道,“这是我们自家人的事,你们少多管闲事,否则祸及全族,你们担当的起吗?”
      似有轰隆一声炸雷响在耳边,眼前众多画面纷至沓来,丹客全身颤抖,眼睛通红,他抬起头,像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面目狰狞,一把夺过装婴儿的盆子,冲进产房。
      关晴当时就想拦住婆子,奈何产妇离不的人,幸而听见婆子被外面两人拦下,她才安心些许。只是她刚清理完,为妇人盖好被子,就见丹客神色恐怖地闯进来,她忙想劝阻,可丹客此时力大无穷,连裴寂清都无法在不伤他的情况下阻拦他,又何况是关晴这个不会武功的大夫呢。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丹客将婴儿递到妇人面前,一字一顿道:“你也要抛弃她?你也要杀死她?是吗?”
      妇人转过头,只默默流泪。
      “为什么不敢看?”丹客强硬地拉住妇人的手卡在婴儿脖子上,语气温柔地在她耳边说,“既然是你给了她生命,何不再亲手收回呢?”
      裴寂清此刻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了,他不得已运转真气击中丹客手上的穴道,丹客手腕一麻,松开了钳制妇人的手。
      裴寂清将婴儿捞出,递给身后的关晴照看。
      “丹客,你冷静一点。”裴寂清缓声道。
      丹客却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似哭似笑,形容癫狂:“也是,与其在满怀恶意和诅咒中痛苦挣扎长大,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死去,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他出手如电,直取婴儿咽喉,竟是真的要置她于死地!
      裴寂清急忙挡在关晴身前,与丹客过了几招,终于将他双手扣押,制住他的行动。
      裴寂清嗓音低沉:“她既已降世,就有活着的权利,难道就因为一句荒谬的传言,判定她的死罪吗?如若这样,那些生有残疾之人是不是也活该被抛弃?我知你不是漠视生命的人,可你今日为何如此残忍?”
      “呵,我残忍?”丹客露出一个讽刺的笑,“殊不知世人皆信,即为真理,哈哈,可笑,可笑!”
      他淡漠地看了众人一眼,运气轻功转身离去。
      裴寂清欲追,刚才打斗间扯裂的右肩伤口一痛,他身形不稳地踉跄了一下,失去了追上的机会。
      关晴安抚好妇人,掩门出来就见屋外的裴寂清右肩已被鲜血浸透,连忙拿过药箱要为他重新上药包扎。
      裴寂清沉郁地摇头:“我无事。抱歉,他平时不是这样的。”
      关晴温和一笑:“我明白,世人对双生儿多有误解,妇人怀胎十月产子本就是一道鬼门关,何况是两个?能平安者更少,此为恐惧其一;一母同胞在腹中所需为单胎的两倍,若妇人摄养不足,则婴儿体弱,能平安长大者万不存一,此为夭折其二;时年大旱洪涝常发,又有苛捐杂税压身,百姓活着已是艰难,更添两口来争夺米粮,弃之其幼也是为保其长,此为生存其三。遂添油加醋被人冠以恶名传扬,流言止于智者,可这天下,终究是愚人多数啊。”

      丹客拼尽全力狂奔了许久,直到精疲力竭才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胸中那股翻滚浓烈的情绪才发散掉,理智渐渐回笼,他将头埋入双臂,不忍回想他都做了什么过激的事,说了多少过分的话。
      右臂膈到什么东西,他掏出来一看,是那颗在河边捡的小石子,他呆呆地看了良久,终于打定主意。
      他现在还没脸面对裴寂清,就将它作为道歉的赔礼,悄悄放到他屋里吧,等他发现了,他就可以借着这台阶与他道歉和好,裴寂清一向温和,应该会原谅他吧?
      这么一想,丹客心里轻松了许多,他独自回到村长家,将石头塞到裴寂清枕下,正要离开,隔壁屋里传来一声声焦急的呓语,丹客凝神细听,愣在当场。
      那人说的是“莲儿。”
      丹客走进隔壁,被救的那人躺在床上,陷入梦魇,他似是遇到什么极惊骇的事,挣扎起来,翻动间一封信从胸口衣领间掉出。
      丹客拾起信笺,信的外面严严实实地包了一层油纸,故而浸在水中也未打湿,他正要将信笺放回他身上,那人四处乱挥的手打到了他,他一时没拿住,信笺落到了地上,露出里面一角。
      丹客弯腰去捡,却见上面隐约透出“出事”、“速回”的字眼,他犹豫了一瞬,还是拆开信笺落款的一角,熟悉的笔迹和名字刺得他心头一痛,他已猜出眼前这人的身份。他顾不上礼节,急忙将整封信打开阅读。
      他震惊地看完,抬头与醒来的那人视线对上,那人恍惚了一瞬:“莲儿......不,你不是她,你是谁?”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