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和久》方间

3、千千阙歌

　　阿九穿了那条自己最喜欢的墨绿色长裙，化了淡妆，涂上最爱的梅子色口红，头发随意的披散。她准备以一个刻意装饰过但是不被人发觉的形象去赴约。

　　赴一场六年前就应该完成的约会。

　　阿九打了个车去锦江酒店，坐在车里，她朝外看，发现C城多出了很多“锦江”。锦江宾馆，锦江餐馆，锦江豪园，她家小区名字也有锦江，去吃饭的店叫锦江大酒店。这俩地方隔的可真够远的。

　　名字也真够俗的，阿九这样想着想着又开始笑自己，她跟这些名字一样俗气，倒是没资格笑话他人俗。
　　进了这尘世中，不能免俗。俗人才追求俗世的爱情，谁见过神仙恋爱。

　　若是不渴盼爱情的滋润，大概过的是齐天大圣的日子，花果山的猴子猴孙们陪他作伴，渴了有水帘洞，饿了偷个蟠桃，没有爱情依旧能够过个安心的晚年，有人回忆有人惦记还有人认他为王。

　　多自在。

　　阿九看着一个个“锦江”从眼前滑过，想起了即将要见到的那个人。她以前觉得许十三不是俗人，所以常常越距，后来才想明白他也是个俗人，逃不过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

　　可是想明白这些并没有给她带来快乐，许十三还是许十三，阿九还是爱他，包括他的名字，他的身高还有他的手。

　　享受俗世的爱情，这不可耻，不敢直面这一点才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一直以来，阿九知道自己有点孤勇，这点勇气支持着她走过许多路，在喜欢许十三这件事上尤其明显。

　　出租车停在了饭店门口，一块很大的门匾映入阿九的眼帘，“锦江大饭店”这五个大字果然有C城人民的豪爽，还有这描金的框，散发出金钱的味道。

　　阿九给好友望月发了条消息，说自己已经到了。望月回的很快，说了包厢的名字——巴山夜雨。

　　阿九没直接去包厢，她先去了趟洗手间，对着镜子仔细看了看自己今天的打扮。

　　墨绿色衬得她皮肤很白，梅子色口红一如既往让她看起来气色很好，昨晚失眠生出的黑眼圈也被她用粉底和遮瑕遮住，鼻翼两侧没有卡粉，高光也恰到好处，整个妆容看起来堪称完美。

　　阿九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生出一种恍惚感，她感觉自己在做梦，梦到许十三回国了。

　　阿九从洗手间走出来，在走廊碰到了望月。

　　“怎么着，还特意出来接我？”阿九看着自己多年的好友，笑着说：“我可不像你是路痴，不觉得白天和晚上的路有什么不一样。”

　　望月看着阿九，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跟她开口。
　　她今晚很美，整个人都散发着成熟女人的魅力。这样的阿九一点都不像当初那个死活不肯跟自己一起穿裙子的高中小女生。

　　那个靠着牛仔裤和卫衣就能度过春夏秋冬的阿九终究是不见了。

　　阿九发现望月脸色一直不太好看，本以为是她们太久没见的原因，现在看是别的事情。
　　阿九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但是她不敢说也不想说。

　　她这个人，一定要撞了南墙才肯回头。

　　望月见她没开口问自己，也知道阿九心里做了什么准备。她心里替好友不值得，那个劳什子许十三也配阿九这样喜欢他。

　　“望月，我饿了，我们进去吧。”
　　“阿九，你……我请你去别的地吃吧，这里我来过，没什么好吃的，价格还死贵。”
　　“望月，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来的，劝我走的话就别说了。”

　　“阿九，要是我知道他变成这样子，我死活都不会拉你过。”望月看起来很生气，但是阿九知道，这件事没有转圜的余地，她必须面对。

　　有些事情一定要有个最终结果，而这个结果不是自己能给自己的。而她的结果掌握在许十三手上，半点不由人。

　　“阿九，人都是会变的，许十三他也是。”望月见阿九在发呆，忍不住又说了一句。
　　作为阿九和许十三磕磕碰碰的爱情的见证者，望月看见过这份爱情曾如白雪一般纯洁美好，也知道它最终像雪一样冰冷的结局。
　　春天来了，它就化了。

　　“我知道，但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想见他，想疯了。”阿九紧紧的抓住望月的手臂，把声音压的很低。
　　“你……这是何必呢，好男人大把，不必在这一颗树上吊死。”

　　“望月，我就只喜欢过这一棵树，他就是一棵歪脖子树我也想再吊一次。
　　更何况是我自己先从这棵树上下来的，现在想再拥有这棵树，该受的苦我都受着，
　　你不必为我不值得。”

　　望月听了这些话也知道劝不住好友，只好把她带去包厢。路上两人各有心思，谁也没说话。

　　“阿九，别怕，还有我呢。他要敢对你甩脸色，老娘的拳头不是摆着看的。“
　　“知道你学了几年跆拳道，还跟这显摆呢。“阿九还和以前一样时不时的笑话望月，倒让望月觉得她俩还是在高中的时候，无论是许十三还是阿九，大家都没变。

　　“也是，大家都是成年人，都懂得分寸。“望月这话不知道是在说服自己还是在安慰阿九，她笑着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还是跟以前一样的小动作。
　　阿九看着望月，心里好受了一点，心想也不是所有人都变了。

　　望月不想阿九一进门就面对刚才自己看着都觉得不好受的场面，她替推开门，但是却没把门全部推开，她挡在阿九面前，正和里面的人说着什么，接着就听到一阵凳子拖动的刺啦声。

　　阿九被望月挡住，里头的人还看不到她，阿九听到包厢里传出好几个熟悉的声音，望月没说话之前他们推杯换盏，好不热闹。现在突然都像是被人消音了一样，没一个人说话。

　　阿九踮脚，想看看里面是什么情形，结果却看到了靠在椅子里的许十三，他闭着眼，看起来有些疲惫。

　　许十三，他真的回来了。

　　阿九说不上现在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她鼻子泛酸，喉咙被梗着，又想哭又想笑，想抬头逼退眼泪，但是又不敢，怕眼前的人又是自己的白日幻想。她看了许十三好一会，才真的确定那个人是真的从千里之外的异国回来了，回到了他们曾经相识相爱的地方。同时，阿九也看到了他身边坐着一个女人，挽着他的手，笑得灿烂。阿九心里提了一口气，微微低头。
　　再抬头，阿九恢复了笑容，她推开剩下半边门，抬脚走进去。没落一分姿态。

　　“阿九，你来了，来这边坐。”杨朔从座位上站起来，为她拉开凳子，礼节无可挑剔。
　　“阿九，好久不见，长的越来越漂亮了。”桌上有人起哄，阿九笑了笑，没接话直接坐在望月左边，右边是杨朔。对面坐着许十三和他的女朋友。

　　这个位置，阿九突然明白刚才为什么大家都在拖凳子。
　　大家还真是，都知道了自己的小心思。

　　阿九视线绕了一圈，发现人来的挺齐全。杨文远他们就不说了，连阿呆也过来了，当时那个屁颠屁颠跟在许十三背后的小男生也长大了。

　　“姐，好久不见啊，你还是那么漂亮。”阿呆朝阿九方向举了举酒杯，一饮而尽。
　　“好久不见，阿呆长的这么帅了，我差点没认出来。”阿九喝了半杯，她酒量不算太好，尽管这两年工作上免不了喝酒，但她是能推则推，实在喝不了就偷偷把酒倒掉。

　　关于如何偷偷的倒酒而不被发现，阿九曾经还和许十三探讨过这个问题，最后许十三拍板说以后不会让她喝酒，要喝也只能在有他的场合。当时阿九笑他古板，没想到这个约定今日才算实现了。

　　“哟，这美女不跟我介绍介绍。”坐在许十三身边的女人突然插话，她面上笑着，眼睛盯着阿九看，话却是冲着许十三去的。

　　阿九对她的打量也不怵，她一直知道自己长的美，从小到大这种眼神她见的太多了。对面这位好看也好看，就是妆化的太浓，反倒失了味道。

　　许十三没说话，阿九也没接茬，好像对方说的不是自己。
　　氛围突然冷下来，桌子上的人都知道许十三和阿九以前的事，连杨朔这个时候也没有出声，他也想知道许十三回怎么向自己的现女友介绍阿九。

　　望月心里着急，又怕阿九生气，她握住了阿九的手，发现掌心干燥，稍稍放了心。阿九害怕或者生气的时候，手心总是出汗，这点只有她和许十三知道。

　　阿九回握住望月，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不用担心。

　　早在望月在走廊发愁的看着她，她就猜到了这点。许十三这样的人，待人接物既体贴又大方，走到哪都有一种绅士风度，长相令人觉得安全又不失掉面子。他的身边是否有女生，全看他自己意愿。

　　他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可以宠着疼着，视你为珠宝，不喜欢了，也会给足女生面子，和平分手。阿九当初觉得这样的人真正爱一个人的时候，还会这样淡然吗，还是他从来没有把交往过的女生放在心上，权当宠物一样的养着。

　　这么久了，阿九也还没明白当初自己一气之下提的分手是如了他的意还是没如他的意，也曾想过找他问一个答案，不曾想，他们分手后不久，许十三悄无声息的去了国外念书，她也在没见过他。

　　总归，是自己作的孽，也怨不得人。更何况自己跟他分手那么久，没立场管他的私事。

　　这样想着，阿九又往对面看了一眼，发现许十三也正在看着她，她有些赫然。尽管她觉得盯着前男友看不好，尤其还是一个有女朋友的男人，但她还是没有移开眼。

　　许十三这些年应该吃了不少苦，早没了年少时候的意气风发，气质愈加深沉，显得出他十足的男人味。眉间有一道深深的皱纹，上了年纪或者经常皱眉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皱纹，许十三明显是后者。
　　虽然生活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少痕迹，但凭着那张脸和这种男人味，阿九毫不怀疑许十三在婚姻市场上的潜力。

　　“这是我的一个朋友。”许十三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倒还像以前一样，薄而脆，容易让人联想到质地上好的白玉。
　　“不是前女友吗？“
　　”十三，你这可就不对了，我也不是那种小气的人，你俩的事都过去那么久了，我还不至于揪着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放。”他女朋友讲话厉害的很，知道说什么最折磨人。

　　阿九这几年也被锻炼出来了，这要放在以前，她早一杯酒泼上去了。而现在，她知道还不到自己说话的时候。
　　“你也说了那是以前的事，就没必要提了。”许十三不动声色推开靠在自己身上的女人，手里把玩着酒杯，也没再看阿九。

　　“是我说错话了，我自罚一杯酒，你别介意阿九。”女朋友似乎意识到许十三生气了，没敢再继续这个话题上，她举杯，朝阿九笑了笑。

　　“阿九这个称呼我受不起，这位小姐还是叫我许胖胖好了，我酒量不好，这杯就以水代酒了。”阿九面不改色的说出许胖胖这个称呼，知情的人突然笑个不停，连望月也笑得倒在阿九身上，
　　阿九看着许十三，却发现他对这个称呼毫无反应，眼神冰冷，有些意兴阑珊。

　　“阿九，你还记着这个外号呢，都好多年不这样叫你了。”杨文远有意炒热气氛，故意就着这了话题聊下去。
　　许十三身边的女人对于阿九回敬她的一两句话倒没有很大反应，她对许胖胖这个称呼很感兴趣，但又怕许十三生气，忍着没问。

　　“高中有段时间阿九常在晚上偷吃零食，结果突然胖了十几斤，被全班都发现了。原来那么瘦的人也有被人堵着问怎么胖了这么多的时候。那时候她还不肯承认自己偷吃，还是十三说她再吃下去，让改名叫许胖胖。”望月想到这件事，就忍不住打趣阿九，但嘴太快，又把这俩人扯到了一起。

　　许胖胖——以你之名，冠我之姓。

　　阿九没想到望月当着许十三的面说这件事，刚才她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底气在许十三冰冷的神色中消失殆尽。

　　她意识到自己的脸颊发烫，耳朵也慢慢红了。她急忙伸手去夹菜掩盖自己的异样，一着急，打翻了自己的酒杯，高脚杯里刚被倒满的酒尽数泼在了她的裙子上。

　　墨绿色的长裙黏答答的贴在阿九的腿上，看起来十分廉价。

　　“你们先聊，我去趟洗手间处理一下。”说完，她拿着手提包快步走出了包厢，连望月的关心也没理会，似有猛兽在后面追她。

　　洗手间里，阿九看着自己湿了一大块的长裙，心里第一次觉得来赴这个约是个错误。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努力在扮演公主的灰姑娘，还没到午夜，轻而易举的被一杯酒打回原形。

　　阿九丧失掉了见许十三的快乐，这一整天的快乐。

　　尽管花了很长时间，阿九也没有去掉裙子上的酒味，她自暴自弃，点了根烟靠在走廊上慢慢抽，不打算再回去包厢。

　　这家酒店的灯光设计倒是挺有意思，阿九仰头看头顶忽明忽暗的灯光，眼角猝不及防涌出几滴泪，掉在脚下柔软的地毯上，很快就不见。

　　阿九想，人的感情就像这几滴眼泪一样，不论多珍贵，最终都会消失不见。

　　一根烟抽完，阿九直起身，没走两步就发现许十三站在不远处打电话，他侧身靠在走廊上，手里也夹着根烟，烟头已经被点燃，亮着光。

　　阿九刚刚收拾好的心情瞬间被打乱，她既想快速走过去免得他看到自己这副模样，又想问问他这几年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像自己常常想他那样想起过自己，想问他对自己还有没有一丝丝的喜欢。

　　许十三似乎发现有人注视着他，他转过头看见了站得笔直的阿九。

　　他慢慢走向阿九，手机仍旧贴在他耳边，貌似还在通话中。阿九眼睛死死的盯着许十三，她豁出去了，什么体面矜持，她统统都不要了，只要一个结果就好。

　　“十三，我还是很喜……”
　　许十三脚步顿了顿，接着他略过阿九，快步走向走廊深处。

　　他的身体擦过阿九的手臂，两人在六年以后，用如此潦草的方式再次感受彼此的体温。可就算如此，阿九还是感受到了温暖。

　　后来阿九想，如果没有那句话，这样的结局也是不错的。

　　“没事，一个不认识的人，你接着说。”这是那天许十三说的第二句关于阿九的话。

　　“这是我的一个朋友。”
　　“一个不认识的人。”

　　阿九突然止不住的想笑，她觉得今天这趟真没白来，至少看到了本世纪最大的笑话。
　　她笑的浑身战栗，整个人站不住只能扶着墙壁，到最后甚至蹲在地上把头埋在手臂里，外人只能看到她的头和上半身在抖动。

　　望月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画面，自己的好朋友疯了一样的笑。

　　许十三，在喜欢你这件事上，我的勇气也只能支撑我走到这了。
　　阿九提着高跟鞋，一步步向酒店外面走，她的墨绿色长裙再没有随着她的步伐飞起来过。

　　走廊深处，有人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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