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软》徐小溪

12、第十二章

　　二十几年后的大长公主韩茹，看上去反而比之前年轻一些。女人果然是要靠保养的，想到母亲赵氏也是这般，曾经的战场风沙的摧残和如今金娇玉贵的养护，看着似乎就跟倒着长一样。

　　果然，后宅就是一个大大的牢笼，里面满满的盛着绫罗绸缎珠宝美玉美味珍馐，让人看了就拔不出眼去，然而在这些好东西的后面，却统统都缠绕着密密麻麻的软刀子，把人就这么困了进去，再也走不出来——当年泼辣的韩大妮，变成了肆意养面首的不守妇道的代表；当年提起刀子能砍人的赵氏，现在每天都要面对一堆小妾通房，忍着恶心去看那些分了自己丈夫的女人日日请安。

　　她自己又有什么不同呢？封软软看看自己的手，曾经，这双手是能挥舞大刀的，如今，大刀依旧能挥舞，可在这四方天地内，就算能挥舞方天画戟又怎样，最终都会变成软绵绵的舞蹈，只能供人一笑。

　　“哀家记得，有个舞姬最善舞剑的，可惜要守孝，不然晚上就该唤了她来。”

　　封太后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小伊却一阵心酸。就凭先帝那样的人，哪里值得小姐为他去守孝，偏偏小姐还要恪守规矩，连舞剑都没法看。

　　韩茹却很高兴：“晚上我们喝酒不，上次西域进上的那个啥玉液，好喝的紧！”

　　封太后笑道：“只是普通家宴，又在孝期，赵王和魏王都是爱酒的，若是喝醉了倒不好。姨姨喜欢，我让人送一车去你府上。”

　　韩茹抚掌，口称大善，表示世上果然还是阿软最好，两人一直闹到用完午膳，大长公主惦记家里的小美男，捏捏封软软的手，在她耳边故意压低了声音：“明天我就带进宫来。”

　　封软软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伸了个懒腰，道：“给我重新梳头，用那根红珊瑚的簪子。”

　　御花园其实挺大的，但不管多大的地方，十年如一日的走下来，都会让人厌烦。封太后就这么，一身的素服，但模样分外舒展，发间的一粒小指头大小的红珊瑚珠子熠熠发光。小散跟在一旁，看了好几眼，欲言又止。封太后笑了笑，也没有说话——其他的太妃只能戴玉的银的，而她就偏偏要戴金的珊瑚的，已经不是先帝的时候了，为什么还要她去忍？整个后宫都牢牢掌握在她的手中，谁又能对她提出异议？

　　御花园的西边角落，有一个很奇怪的小院子，院子里种了一株硕大的槐树。照理说，槐树这种不吉利的树，是不应该种在皇宫里的。当年韩锄头拿下江山时，前朝末帝将宫里凡是他能想到的人统统赐死，据说当时哭声满天，从此晚上就有些不安宁。韩锄头便重金请了龙虎山的掌教出山，连做七七四十九天的道场，又在此地移植槐树，说是给无家可归的鬼物们有个遮蔽之处。因此，这里平时也不会有人来，就算是大夏天，也总让人感觉阴森森的。

　　不怕这个地方的，也只有不知事的小孩子和莽撞的愣头青了。封软软信步走到槐树下，果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阿软。”韩议只是一开口，声音里便带了几分哽咽——面前的女子，雍容优雅，是完美的贵妇人，一举一动简直可以算作皇室模板，“他居然，他居然把你变成了这个样子......”

　　封软软却笑了：“也没有什么，嫁给谁我都会变成这个样子。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等我的，丑儿哥哥。”

　　丑儿哥哥，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在她口中说来，就带了些娇嗔的呢喃，似乎时间一下子就滑到了二十年前，韩议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

　　“我不晓得，他竟然会这么对你。”韩议很粗鲁的一抹脸，就想去抓封软软的手。封软软轻巧的避开，微笑：“他死了也好，至少你回来了。”

　　韩议连连点头：“没错，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没人可以欺负你！”

　　“我是太后，本来就没有人能欺负我。”封软软看着他，一字一句，“有人欺负我的时候，你并不在。”

　　韩议原本因为长兄去世而来的伤心一下子烟消云散，换成了对自己深深的怨恨。当年，他去父皇那里求娶阿软，并拍着胸脯保证自己能专一的等着阿软长大，可父皇却因为封家势大，生怕这门婚事会对太子不利不同意，他也没有办法。之后，虽然他娶妻纳妾，子女不断，可当年的求而不得却一直横亘在心中。

　　结果，等他去了封地之后，居然听说阿软入了宫。他当时就想冲回来质问皇帝：从小一起长大的，这个大哥心里喜欢什么样的女子，难道大家不知道吗？再说了，宫里谁不明白自己对阿软的心意，皇帝还要她入宫，这简直就是明晃晃的往自己脸上扇了一个大耳光。

　　现在，看到活生生的阿软站在自己面前，韩议恨不得捶死当年的自己。不是说当爹的都拗不过儿子吗？自己当年再哭闹多一会儿，顶多再去投个河上个吊，说不定父皇就能同意阿软嫁给自己了，到时候他们就立刻去封地，天高皇帝远，阿软喜欢骑马就去骑马，喜欢买东西就去买东西，喜欢出去玩就出去玩，他一直都陪着，日子过得一定痛快。偏偏因为自己的软弱，让阿软陷入皇宫，她这么个爱玩爱闹的性子，被拘束着，该有多么难过。

　　封软软一言不发，就这么看着他，一颗大大的眼泪慢慢慢慢的落了下来，重重的砸在了韩议的心上。韩议一冲动，伸手去揽她的肩膀，封软软一闪避过，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韩议的手伸在半空中，无助的抓了抓，又重重的垂下。他干脆就地坐了下来，捡起地上的落叶，想起刚刚看见的太后头上的红珊瑚，不由得又笑了：从小到大，她就是喜欢这种红艳艳的颜色，就算是孝期都要弄这么个小小的违制。所以，雍容华贵的太后只是外表，阿软还是阿软，就算整个世界都变了，她依旧是阿软。

　　——“阿软，快看，我给你弄了什么好东西。”少年一脸兴奋，神秘兮兮的将手里的锦袋摇了摇。

　　小少女好奇的伸手去拿，少年却将锦袋举得高高的，晃来晃去的逗她。小少女嘴一撅：“哼，不给就算了，我不要了。”少年赶紧赔笑，打开袋子，从中取出一串红艳艳的珠子来。

　　小少女惊呼一声，拿过来仔细端详，发现这些珠子都是一颗颗圆滚滚的果子，一般大小，中间只是用麻绳简单的打了个结，颇有野趣。

　　“不是小红果，这是什么呀，能吃吗？”小少女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的看，很是好奇。

　　少年见她喜欢，自己脸上也笑开了花：“这叫相思豆，是南边那里出的，我可是托人才能弄到呢。”

　　小少女将手串戴好，在少年面前晃了晃：“好看吗？”

　　雪白的手腕映着鲜红的相思豆，一时间晃花了少年的眼。

　　——现在的阿软，不知道还会不会稀罕这种不值钱的果子，韩议自嘲的笑了笑。那粒珊瑚珠子那么大，那么圆，那么亮，比起相思豆来，不知道珍贵了多少倍。正如她的身份一般，高高在上的，高贵的，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