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马》shen星辰

3、第二章 瓦缝

　　大而天地无边际，细入无伦极眇锦。一器之中涵一理，随其所在莫非天—[宋]陈普《孟子·有物有则》

　　仲夏暑气蒸蒸，从里屋望到鸡窝旁闲置的小手扶上，铁疙瘩的线条变成浪纹，像是透过蒸包子的热气去看的。
　　陆小一睡在堂屋里。正午饭后，堂屋外面粉色的砖好像要被烤化，重新流淌成泥水。她躺在木头框子竹垫板的小床上，眼睛没瞧一旁昏昏欲睡照看着她的奶奶，滴溜圆的，一眨不眨，盯着头顶吱呀旋转的小风扇，看了不够，还想把嫩藕节一般的手臂伸直了去够它。
　　堂屋是一间三室瓦房，据说是小一爸妈婚后才盖的新房，在此之前，泥房土方草房，统统在秋风昏月里站过。苏北的房，屋顶褐色瓦，斜面顶，屋子两端通一根又长又粗的木头做房梁，上以蘸朱砂的毛笔书筑房年月日，颇有种庄重的历史仪式感。
　　陆小一记得，她在仰头望着房梁上鲜红大字时，老太爷就站在她旁边，老人白发根根直立，衬得脸色红润，精神抖擞，他颇神气地扬扬下巴，手心厚茧挠着不到他大腿高的女孩头顶的细碎绒毛，道：“你可晓得，这房梁木是多久以前的树？”陆小一这傻小孩自然呆愣着盯着老太爷渐渐发灰的眼珠答不上来，却见他扯了扯嘴角，声音低缓，“孩儿他妈去世前种的呢。”孩儿指的是爷爷，可是老太不是健在着？刚刚还在外面的菜园撒菜种。陆小一心里疑惑，然而没有科学家的探究品质，便过耳就算了。
　　后来大了些才知道，现在的老太算是续弦，爷爷亲娘早已去了。
　　又后来老太爷也去了，陆小一想起他时常停在那一天，午后明亮炽热的光，在光下他手背上皮肤瘦削光滑，却又如山体线条起伏打皱。那天后老太播下去的菜种和房上悬着前老太种下的树身。
　　亭亭如盖的，只有不谙世事，风种雨露养的宽叶野树。
　　都是后话了，眼前陆小一还是一岁出头，唱跳都不行的豁牙小儿，头顶重量轻的塑料风扇扇叶只有她一臂长，太小了，用一根线吊着挂在房梁，外挑竹竿固定在床的上方。夏日闷热，它微弱的风带着搅动空气的声音，令空间安静得出奇。陆小一不吵不闹，墙皮染上阳光的熏黄，古旧悠远的禅意竟然不顾身份地出现于此。
　　不知过了多久，奶奶醒了过来，眼睛睁开半天的陆小一此时沉沉睡去。奶奶轻手轻脚地站起，见孩子鼻尖聚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抬头看了一眼风扇，却不想，看到一条细细的瓦缝，瓦缝后一道湛蓝的是天空。
　　“新房子才几年，这一下雨又得接水，房子怎也盖不好，处处要漏。”

　　陆小一小时候总觉得自己很不一般，比如有个隐藏的富贵身世，可见电视剧对小孩的脑残养成具有真实的推动作用。她喜欢老太爷在家里的那间房，门面房也分三间，跟堂屋里屋一样。不同的是，北边住人南烧饭，中间中通，开了东西两面墙做门，连接外头和小院，陆小一家的院子便是门面，里，堂各占东，北，西，南面是墙，围做一座小院。厨房有烧柴草搁俩铁锅连烟囱的大土锅，开一扇红漆木边儿的印花玻璃窗，老太爷卧房便是北边那间，也有这样一扇窗，墙上还挂着几副威风凛凛的画虎图，陆小一最喜欢中间那只白虎，左边前爪抓石，虎须飘飘，好不桀骜。跟窗户一个色系的木门后面常年挂着一个十字，陆小一在多次视若无睹后终于发现上面还挂了一个人。
　　“他怎么不穿衣服呀。”害羞了几天又会忘记，直到某一天从里头关上门再次看见，然后害羞。
　　挂画下面摆一条漆红长桌，上锁的抽屉里……那是陆小一幻想藏着自己身世秘密的地方，只是十几年后，她也还是不知道里面锁了啥。
　　很多秘密，它只能在曾经的某一段时间，在某个人心里能算得上秘密。若是对解开锁失去兴趣，秘密也没了意义。
　　陆小一最喜欢房间里吊着的两盏纸做的宫灯，灯角飞起，坠上长长的绕上彩色丝线的塑料球，怪好看。奶奶说那时她和老太一起做的，可惜后来再未展过身手。
　　瞧灯时，就看见旁边的瓦间有一缝隙，从那里能窥见天色。她老是觉得这狭小的风景眼熟，却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
　　她不再小了，小风扇没人用，和爷爷奶奶睡一张大床。

　　陆小一三年级时终于想通，她既不是富贵人家在外流落的孩子，也不是垃圾桶火车站捡来的。然而，有天晚上，她在床上假装睡着，偷听爷爷奶奶平时不讲给她的事情。
　　“瞒着有什么用，抱来的孩子，长大了迟早晓得。”奶奶叹气。
　　“那还能不养着？”爷爷也叹气。
　　陆小一吓得一激灵，那还能把我扔了吗？反复告诉自己，他们说的是旁人家孩子，夜里却还是做了个记不清的梦被吓醒。她放轻动作坐起来，盯着房顶，看久了发现一条瓦缝，看见瓦缝后面安静的夜色。
　　三更天，夜色单薄，烟气罩在天上碎星，浅浅弥散。
　　砖瓦相接，村落成片。听谁说来着，盯着夜空某处看久了，准能找到一颗星，陆小一便照着葫芦画个瓢，盯着屋顶看久了，准能找到一隙瓦缝。或漏得屋里细雨涟涟，或献上窄窄天色，目及皆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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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沮丧ing。
远远的街灯明了，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
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郭沫若《天上的街市》
给第一章加上，诗歌显得我有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