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藏不见》寒落晚空

14、设想

　　曾栢战战兢兢地牵着绳，担心哪里不小心磕到马背上的千金之体。
　　夜间山路，除了马蹄声静得不能再静。
　　已经不知几更天了，困倦袭来，曾栢实在忍不住了出声问：“大、大人……今夜不休息吗？”
　　“再走一段。”
　　“好、好的。”差不多到了夜露最重的时候，牵着绳的手逐渐发冷，他搓了搓手，心中暗暗埋怨，越想越觉得自己冤枉。
　　既然身份显赫，怎么出门都不多带几个侍从上路！一个人大半夜跑野外还戴帷帽赶路，这不是闲得发慌没事找事吗？
　　想到这，他又问：“大人此行就自己一个人吗？”
　　沉阁有一下一没下地捋着马鬃，闻言静默许久。
　　“大人？”
　　“你们守在外面多久了？”
　　“啊？”忽然又提及此事，曾栢心头一颤，赶忙事无巨细地交代，“有的昨日就到了，有的今日才到，陆陆续续应该还会来很多。好像整个亥州都收到了大虚峰的传信……这几日万护法正好带我们在附近暗查魔教余孽行踪，所以今日正午就到了。”
　　“所以整个东渎镇出口都有人在守？”
　　“大人明鉴，我们真的只是想捉住云汉阁残孽，不是故意冒犯大人。”曾栢换了只手牵马，暗恨道东西南北这么多个出口，就偏偏撞到自己刀口上，没捉到人不说还落得个马夫的下场，什么狗屎运！
　　“听说今晚大虚峰来了个不得了的人物。江湖称半卦真人，不知道大人有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他正好在亥州附近，太清仙人的亲传大弟子常观。今夜刚到这边，守的是城门口那条道。他可是平日瞧也瞧不到的人物啊，本想完事后去拜门问路一番，说不准能蹭个脸熟之后上大虚峰轻松得多……”
　　说到此曾栢舔了舔嘴唇，带了两分激动，“原本大虚峰收徒拣选颇为严格，根骨资质、品行性情都要经严筛，多少江湖人士想拜门而不得路子，说起来还多亏前几个月云汉阁阁主把大虚峰年轻一辈精英弟子杀得元气大伤，而今才有大虚峰广发招徒柬贴……”
　　曾栢还在口若悬河的大谈大虚峰招徒一事，沉阁捋毛的动作却已经顿了下来，低念：“常观？”
　　他突然扯住缰绳，棕鬃马扬蹄嘶鸣，曾栢一时不妨，连倒退几步躲开马蹄踩踏，“大人？怎么了？”
　　沉阁望着黑漆漆的来路，扬起的马鞭又缓缓放了回去，单手扶上额头，问：“你觉得常观的三衍五十，当世有几人可避过。”
　　曾栢虽被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是顺着答道：“半卦真人卦象极准，钱镖也是，出手便无悔招，曾凭三衍五十破去过梵天宫宫主的罡气……当世还无人能在他六枚尽出时不负一伤。”
　　沉阁埋在手间吃吃低笑：“负伤？不会负伤的……”
　　会死。
　　他会死。
　　一定会死。
　　跟自己不一样，他不会失败。
　　因为对他来说，失败意味着死，但是他即使死了，也不会败。
　　这是兵器的宿命。

　　曾栢看着马背上举止诡异的人，有些悚然，头顶上忽伸来一只手，刚欲问，就感到脖子上传来突兀的冰凉，想往后缩，冰凉的触感轻轻掠过命门。
　　动作看似轻缓无力，却让他当场僵住身子，瞪着眼睛磕巴问：“大、大、大人？”
　　沉阁垂眸透过皂纱看着这只粗短的脖颈，指尖从他的喉咙轻轻划到后颈，手指所过处带出的颤抖只是因为极度恐惧——曾栢只有恐惧，没有他想要的东西。
　　如果他最好用的兵刃没了，会怎么样？
　　沉阁在设想。

　　指尖不经意般地抵在命门上，只要再向前半寸，手下的人便会没了性命，沉阁仍只顾自言自语道：“没用。”
　　这柄好刀大抵已经折了，他回去也无济于事，白白送命而已。
　　可陵州城头的那柄枪也已经没入城墙了，他又为什么要去拿回来。
　　至今的一切才锤炼出他最好用的阿七。
　　他深知不会有下一个阿七。
　　沉阁收回手的时候，冷汗已经浸湿了曾栢的鬓角。
　　他突然明白过来，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布下的每一步棋里或多或少都有阿七的影子，如果它某一天没了，就会很麻烦。

　　曾栢捂住自己不知被风吹得还是被手摸的格外僵冷的颈子，咬着哆嗦的牙，忍住发抖的腿肚子，心中又惧又恨，这个人分明身无内力，之前被他拿捏住手腕也只是一时不妨而已，怎么会刚才被拿捏住命门却连躲也不敢躲？到底怎么一回事。
　　满腹怨气与不解交织，又听得头顶上的声音道：“如果太阳升起，我还没有回来，你就可以走了。”
　　这句话除去少了温和，也没多了什么其他情绪，却叫他自脚底板升起一股寒意。
　　曾栢哈了一口气揉揉手，不过才立秋不久，夜露已经这么重了吗。
　　只见沉阁一挥马鞭，皂纱随动作飘起，马蹄下翻起尘浪。
　　惊鸿一瞥，曾栢震在原地。
　　好一会才回过神揉了揉酸疼的眼睛，安慰自己道，一定是今晚大起大落，又赶了这十几里路，饥寒困乏交迫都出现幻觉了。
　　趁现在好好睡一觉先。

　　曲折的山间道上，只勉强借着月光能看清前方的道路。
　　抽打着胯丶下棕鬓马，疾驰过山间。两侧树木飞速倒退，前方一根粗木横倒山道上，沉阁方才急扯缰绳。
　　“吁——”
　　马儿扬蹄嘶鸣，总算在绊到两尺粗木前止住马蹄。
　　之前走过时，并没有倒木挡道，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
　　沉阁低伏马背，左掌拂上腰间。
　　“在下有要事，道上人可否相让——”
　　话音落，忽听得右手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嘿，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他直起身形循声望去，右边树干上，粗布补丁的老人左右胳膊下各夹一具身体，百来斤重的人在他手里轻飘飘的如同寻常鸟雀一般，随手一抛便丢了下来。
　　这一丢准头还很足，直接砸进他怀里，座下马儿被突来的重量冲得往旁边歪走了几步。
　　沉阁浑身本就没有一处不疼的，被一个大男人这么猛地砸在身上，喉咙闷哼一声，但到底也还是抱稳了。
　　低头一看，藏七衣衫裂出数不清的口子，露出的皮肉上条条暗红开绽，整个人血淋淋的，瞧起来颇为恐怖。
　　抬手探了探呼吸，总算还有进气，从他怀里摸出所剩不多的白药，上药间不忘道谢：“多谢前辈出手相救。”
　　“是得好好谢我——你这手下打架不要命的劲头老瘸子生平还是头一会见。”老瘸子掂了掂夹胳膊肘下另一具半死不活的身体，“这小子的铜镖也是狠，差点把老子的一只胳膊绞成肉泥，可怜的烟杆哟，被你手下的刀砍成两截，他醒了得赔啊——”

　　沉阁想起自己身上也有一瓶伤药，掏出来扔给老瘸子，“自然要赔，老前辈也上些药。”
　　老瘸子一把抓稳了，哼哼两声，联想起什么低声自语道：“老子还是没看错人。”
　　“前辈说什么？”
　　“没什么！”老瘸子将另一具身体扔在旁边，揭开瓶塞往自己手臂上胡乱抹了一通，“还以为你小子找到新人就抛下旧人一个人溜了，没想到还算有点良心。”他从膀子往下的衣袖也是破破烂烂，手臂上血痕密布，好在不深，只是皮肉伤。
　　沉阁但笑不语，问：“老前辈为何与乞丐为伍隐于市集？”
　　老瘸子两下抹完药粉，堂而皇之将药瓶塞到自己腰间，一手拎起常观，左脚借力提纵飘下树枝，对着沉阁挤眉弄眼：“你不是也一样，混得一幅乞丐模样。”
　　咧嘴一笑，如一朵在风中开放的菊花：“既然救了你的人，你随我去个地方。”
　　沉阁颔首：“自然，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老前辈有何难处尽管提。”
　　目光在他的手臂上一扫，破碎布褛间隐可见一块青色刺青。

　　老瘸子抽出腰间的烟杆，习惯性想来一口，却见它残败的身子只剩了半截，只能叹气，改为用它戳了戳马上的藏七。
　　“你这个手下身上挺多稀奇古怪的兵器，他的那柄黑刀，若我没瞧错，是当年引起过北宫家灭门之祸的黑昼？怎么会在他手上？”
　　“既然老前辈看见了林少将军如何对我，那我手里的人有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应当也不为过吧？”
　　沉阁粗略将几处要害的伤口擦去血涂上药，血已经止住了，想必是老瘸子已经出手点了穴道。
　　藏七平日如同一只蛰伏的猎豹，沉静寡言，少有声息，却随时能扑上去咬断猎物的喉咙。像今天这样毫无意识的躺在跟前，他还是头一次见，不由有些新奇。
　　沾着药膏的手在熟悉的脖颈间游走，精实、柔韧、顺从，的确该是这个触感才对。
　　仔细在每一处涂上药膏，不觉想到一些事情，兀自笑了笑。
　　三个月里自以为不着痕迹的躲躲闪闪，这下不还是被自己翻倍地摸个遍。

　　“也是。你们江湖人……为了神兵秘籍灭别人门户的事也不少见。”
　　老瘸子哪里想得到坐在马背上看起来正直上药的人在想什么，只顾啧啧称奇。
　　“不愧是北宫家三百来条性命换来的宝刀，虽瞧起来不起眼，但刀锋的确是头等的厉害，未触及也能伤人。老瘸子人老咯，骨头都发酸了，想劝架还差点把命给赔进去。”
　　老瘸子话里句句带刺，沉阁也不做争辩。
　　藏七这身伤虽说不致命，但也拖不得，便掉扯马头问：“前辈可知道这附近的驿站或者其他落脚处？”
　　老瘸子把常观当麻袋似的往肩膀上一扔，改拎为扛：“山脚就有个小道观，沿着山路往下就找得到。”佝偻单薄的身板上架着有他两个大的人，怎么看怎么不协调。
　　“那得多辛苦前辈再多走一段路，我们在道观会合。”
　　“你小子太慢了，老子先走一步！”老瘸子潇洒挥手，一溜烟纵下山。
　　老瘸子跑起路来的背影也是一脚深一脚浅，滑稽得很，末了还高扯一句：“一定是老子先到，哈哈——”
　　沉阁哭笑不得，摇摇头，单手绕过藏七胸膛握上肩头，将人禁锢在身前，免得颠簸起来跌落下马，另一只手提缰催马前行。

　　摸，使劲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