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藏不见》寒落晚空

13、善了

　　十年前，他还在南都中挂着轻车都尉的闲职，一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父亲在那一整年里，惶惶不可终日。
　　有一个与今天差不多的夜晚，月色很平常，他陪父亲去过一处很深很远的府邸，那座府邸既不庄重也不华贵，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一路上有延绵数里但花期已过的枯枝败树，七折七曲长廊间有铺天盖地开的正盛的莲叶荷花。
　　很多像他父亲一样的官员都来了——平日随地一杵就能震上几震的人物，拢共十几个，坐了一堂。
　　两侧灯罩笼着橘光，最上位的青年的年纪像比自己还小一些，却与这群半截身子埋进棺材的老家伙们交谈甚好。
　　他坐在最末位，听着老臣子们苦心婆口劝谏，视线从青年屏风后的黑影移到梁上不见光的角落，百无聊赖地把玩腰间的佩刀，漫无边际地思索这些暗卫能跟自己对几招。
　　月至中空，又西垂。
　　茶水续了四五次，上位的青年微垂着头，有条不紊地抚慰这群老臣，温声慢语间，橘色灯影里的下颚若明若暗，青釉茶盖一下又一下地拨弄着浮沫。
　　他无意间注意到青年端着茶盏的手，乍看手背素白干净，但若瞧清手腹，却是周身气度截然相反的，毫无尊位者该有的白皙纤润。
　　那双手骨节分明、瘦长，食指、中指、虎口上附着冷冰冰的死茧。
　　他摸了摸自己常年练刀才在虎口上磨出的硬茧。
　　读书人握笔的茧是这个样子的？

　　他们说的什么，他不记得了，只记得没过几天，病危已久的先皇驾崩，当今圣上登基。
　　即位诏书一出，父亲惊出一场大病，梦中辗转喃喃“怎么会、怎么会。”

　　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他！
　　林守之死盯着笼在阴影中的脸，再往上的薄唇、鼻梁、眉骨，每一处轮廓都像极了那年灯下的剪影。
　　直到对上眼睛，墨黑的。
　　林守之一个战栗，瞳孔骤缩，手烫到似得猛缩回去。
　　扑通——
　　两膝一弯径直砸在地上，双手抱拳过头：“末将参见二——”后面的字又给生生吞了回去。

　　后面的士兵见主将突然跪下，压根来不及惊愕，赶跟着跪。
　　一眨眼的功夫，除了莫城十几人还站着，其他百来个士兵满满当当跪了一地。
　　上弦月被黑云遮去半截，夜风飕飕。
　　除去虫蚁鸣叫，在场人呼吸都止住了。
　　莫城剑派的人面面相觑。
　　能叫林将军直接跪下的人，得是什么身份？
　　方才踢打过马背上人的弟子，冷汗如瀑，头晕目眩，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面如死灰。

　　林守之搀着沉阁下马，喊下属取来干净的布，旁边的莫城弟子去扶他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沉阁借着林守之支撑勉强站住，慢腾腾擦着衣襟上的泥土，轻声唤道：“林将军……”
　　林守之脊背一麻：“末将在！”
　　“能劳烦……少、将军替我……辩白吗？我还要赶路。”
　　沉阁胸闷气短，说起话来断断续续，却没人再来截断了。
　　“是。”林守之犹豫片刻，不知该唤他什么，索性直接道：“大人千金之躯，万不可能是云汉阁余孽！莫城剑派这些人冲撞大人，如何处置还请大人发落。”
　　万大侠这时脸色惨白，抱着剑直愣愣地瞧着他们。
　　最忌讳的事情千防万防没躲过，这个比林将军还威风的人物，自己不止错抓，还让手下弟子狠狠踢打了一番，仇结得如此深，如何善了？
　　跌坐在地的莫城弟子终于惊醒过来，哇的一声，连滚带爬跪到沉阁身前，脑袋哐哐哐往地上砸：“大人饶命！不知大人身份尊贵！冲撞大人我罪该万死！是我眼拙看错大人！大人恕罪恕罪！”
　　“把折辱大人的莽夫抓起来！”林守之手一挥，便有两个士兵上前连拖带拽着把人押走。
　　“大人赎罪——啊大人！大人！是我有眼无珠、有口无心——”
　　万大侠眼看着弟子的身体在地上拉出一条沟壑，眉头紧锁。
　　今晚在场的莫城门人都得罪透了这个大人，十有八九全都得遭殃。
　　如此想着，他上前两步道：“这位大人，万某等人本是在此捉拿云汉阁余孽，并无意冒犯大人，深更半夜带着帷帽走夜路的人，谁瞧也可疑……况且，这是江湖事，应该江湖了为好。万某在此替莫城剑派赔罪，大人若要怪罪，要杀要剐，只朝万某一个人来就好！”
　　林守之“噌”拔出腰间金色佩刀，肃然喝令：“把这群人全都押回去，有违抗者，杀无赦！”
　　“若真要处置……林将军今夜不也冲撞了。”
　　林守之喉咙一哽，暗道果然没那么简单混过去。刚想跪下去请罪，就听沉阁赞叹道：“万大侠如此英雄气概，在下佩服。林将军，让他们把人放了吧。”
　　在场的人都是一怔，林守之连害怕都忘了，目瞪口呆问：“这、这、他？大人？他如此辱没大人还加以拳脚……不把莫城的草莽全砍了头已经是大人的恩惠了。”
　　万大侠震惊之余也断然不信，泥人都有三分脾气，哪来的再世圣人被踢打得奄奄一息还能既往不咎。
　　难道这人真要报复整个莫城剑派？
　　想到这截，他攥紧了剑柄。
　　极有可能。
　　庙堂上的人行事做派大都不讲道义、多的是赶尽杀绝。

　　沉阁听林守之所言，竟是颇为赞同道：“有赏就得有罚，也是……行错了事，本该受些惩罚的，否则记不住。让我想想，该怎么惩罚你呢？”
　　果不其然。
　　万大侠浑身肌肉紧绷，死握剑柄，如果真要赶尽杀绝，那他只能鱼死网破，这样莫城方有一线生机。
　　沉阁向着那名莫城弟子招了招手，两名士兵这才松开他。
　　莫城弟子僵硬地挪到他身前。
　　沉阁轻声问：“你叫什么？”
　　“曾、曾栢。”
　　“我本要赶路，奈何被你伤得重了难以行动……”
　　曾栢腿肚子一软，差点又跪下去。
　　“这一路你就负责护送我可好。”
　　啊？
　　曾栢满脸呆滞，鼻涕眼泪挂在脸上，脑门上还印着泥血，等了半天却没等到下文，就这样？
　　沉阁想了想，再补一句道：“到了地方，你便可以回来了。”
　　就这样。
　　“多谢大人！”
　　死里逃生的曾栢差点哭出声来，混江湖这么多年，哪见过这样大度的圣人。本以为惹了这号人物，伸脖子被一刀砍了就是天大的恩泽，哪敢想还有活路可走，连忙又跪，涕泪横流：“我一定好好照顾大人！将功折罪！谢大人开恩！”
　　林守之在旁边看得一愣一愣的，清了清嗓插话道：“大人要赶路的话，末将可以派人护送……”
　　沉阁摇摇头：“万大侠有一句话说的好，江湖事，江湖了。”
　　他将手里的布递给曾栢，温声道：“擦擦，我们上路。”
　　曾栢小心翼翼地接过干布擦掉自己一身的泥血。
　　“扶我上马。”
　　不等曾栢动手，林守之率先扶他上了马。

　　“劳烦将军了，这匹马也算我与将军借的。”沉阁低首道，“曾栢，走吧。”
　　曾栢回头看向莫城门众方向，万大侠朝他点了点头，这才牵起马绳。
　　“莫城剑派万泽齐多谢大人不计前嫌。”
　　万泽齐在后抱剑行礼，“此行曾栢如有不敬之举，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途中若有麻烦，大人也可修书信来给莫城，万某必当竭力相助。”
　　“那就多谢万大侠了，对了，少将军回都城的时候，替我瞧上一眼府里的残荷。”
　　沉阁坐在马背上渐行渐远，话音也渐渐散了去。
　　“江湖事，江湖了。林少将军若是做不到……我会来替将军做。”

　　林将军听得一个激灵，单膝而跪，高声回道：“末将领命！恭送大人——”
　　上百士兵也跟着齐声“恭送大人——”
　　四个字带了山呼海啸之势，震彻山林。

　　眼见两人一马淹没在了夜色，林守之方才长吐了一口气起身。
　　莫城剑派悬着的一颗心也终于放下，万泽齐靠过来：“大虚峰那边万某去——”
　　林守之理也不理，直接蹬上马鞍，对士兵下令道：“回驻地。”
　　“林将军不进镇子休息？”
　　“此事以后与本将军再无干系。”说着便已牵动缰绳。
　　万泽齐再问：“那位大人如此神秘，是哪位皇亲国戚？将军可否透露一些，我等之后也好向大人赔罪。”
　　林守之本不欲多说，却正好转头迎见高悬的上弦月，阖目半响方道：“十多年前人心所向、朝野敬重，行事面面俱到，无漏可挑。先父直到驾鹤西归都没瞧懂他……”
　　马蹄朝前踩了几步，他又扯着缰绳回首道，“虽说过去了十来年，但这位大人素来以德服人，你也看见了。你的弟子应当无事……”
　　一夹马腹，溅起尘土飞扬。
　　十年前那个夜晚，他便在想，能让一朝官员敬重，只是以德服人吗？

　　夜重新变得舒静，万泽齐觉得说不出的疲倦。
　　示意门人放出鹰隼给镇内大虚峰传信后，他抱着剑，不由回想起那个大人的话，那些话跟针一样刺入他心里最脆弱的地方。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剑锋，未开刃。
　　但这柄剑下已经死过很多人了。
　　因为杀人的从来不是剑刃。

　　所以他才不信，那个人混迹江湖十余年真的从未伤过一条性命。
　　明春楼血变将事实明晃晃地摆在眼前——没有一个江湖人不会杀人。
　　他心中冷笑说果然，但不知为何也有一股叹息。

　　以德服人.JGP
困了~明天再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