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藏不见》寒落晚空

15、毒物

　　藏七半醒半梦之间，看见如织似网的钱镖黑影自四面八方射来，无数道血线于身上裂开，鲜血喷薄，视野随之切割成无数片，每一片都黑到了极致。
　　恍惚间暖黄天光挤入眼缝，周身温暖舒适，迷迷糊糊想自己又在屋顶上晒着太阳睡着了吗？换值的时辰到了？
　　“哐啷——”一声巨响震散天光，猛被什么拽回黑暗，浓稠的黑夜里木窗被狂风暴雨砸开，夏夜风雨肆虐，痛楔入身体，周身滚烫似置身火中灼烧。
　　在下一瞬却又如坠冰窖，寒意砭骨……
　　混混沌沌，沉沉浮浮，耳边时闹时静，熟悉陌生的声音交杂变幻。

　　“这两个叫花子怎么跟着大人？”
　　“噫、又脏又臭……”
　　……
　　“他已昏迷四五日，大夫如何？”
　　“我不是大夫。”
　　“哈哈哈，小子，他的确不是大夫，而是毒物。”
　　“毒物？”
　　“尺肤热甚，脉盛躁，伤口溃烂败血引发的温病罢了，再过两日就能收尸。”
　　“嘿，反正你的针也好些年没用来救人了。”
　　“要他早点死我可以助他一臂之力，但是治？瘸子，你不仅眼睛老昏了，脑子也昏了？”
　　“呸！老子连你撒在老子衣服上的尿啥形状都还记得！”
　　“蜀州唐门所制之毒，虽是名满四十州，但要论江湖至毒，一品红认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想必前辈就是一品红。”
　　“江湖只说在一品红手里死了比活着强，可从没人说过我的针能救人。”
　　“嘿嘿，小毒物你既然在毒经上造诣奇高，这点小病当然也能治。”
　　“还请前辈出手相救。”
　　“小毒物，你顺手救他一把，老子也欠你个人情行不行？”
　　“天底下最难还的就是人情，我的人情……你们担得起？”
　　“大人何必为了一个手下纡尊降贵，传书回我剑派，万师叔立马就能再拨几个人过来。况且一品红使的是毒，小叫花子在他手底下怕只会死的更惨，以大人的身份请他帮忙是给他脸面，他既然不要大人也不必强塞了。”
　　“曾栢——抱歉，是我御下无方，请一品红前辈莫要介怀。”
　　“欸，小毒物，虽然这小娃儿说话冲了些，但有一点没错，你帮他一把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况且我们要去的地方，少了他是真的不行。”
　　“可我立过誓，对自己立的。”
　　“你既然坐在这艘船上，什么更重要心里已经很清楚了。”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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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服过五剂药，已经退热了，不过得注意伤口不可沾湿，否则热病反复，快醒了。”
　　“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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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淅淅索索的说话声不断，藏七眼皮勉力撑开一缝，入目昏晦黑暗，感官后知后觉苏醒。
　　身下晃晃荡荡不知身在何处，外头风声很大，夹着一些奇异的怪叫。
　　稍稍偏过头，隔着一层纱帐隐隐看见有两人对坐交谈。

　　“探你脉象已是行将就木之躯，还能坐在这里与我说话才真是稀奇，比起他来，你好像才更应该躺在那里。”此人的声音虽然陌生，但又好似在梦里听到过。
　　“前段时间还只是大危之证，现在都成行将就木了？”这一道声音他就再熟悉不过了，是公子的。
　　“因体内有一股至强真气作乱，才会致脉象杂繁，如今是动也死，不动也死。”
　　那人笑声干哑续道：“若渡内力于你，非但逼不出那道真气反会叫你血脉充溢、爆体而亡，若不渡你内力就跟现在一样，脉络肌肉自内向外慢慢糜烂，这样棘手的境况……倒是十分有趣。”
　　藏七头脑虽还昏沉，闻他所言丝毫不差心中也不由暗惊。
　　这个大夫说不定真能救下公子。
　　想着便要从床上起身，但手才撑在床板，方欲使力，割裂的疼便闪电般蹿及全身，痛声猝不及防地溢出喉咙。
　　那边说话的二人听到声响，停住交谈过来。
　　“醒了？”
　　脚步声走近，接着纱幔被掀开，藏七见到上方熟悉的身影还戴着帷帽，笑道：“阿七你可偷懒七日了。”
　　七天？耽误了多少行程。
　　藏七顾不得疼，张口道：“常——”开口说话才察觉自己的嗓子干涩至极。
　　沉阁取过床头矮案上的水，用勺子舀了喂到他唇边：“别急。”

　　“的确该醒了。”
　　床侧又笼上一道阴影，藏七还未来得及细看，察觉手腕上似有微风拂来，五指闪电般翻曲成爪，反手上扣。
　　“阿七——”
　　原要替他把脉的一品红手腕一僵，察觉到下方森然杀意的同时才发现自己手上的命门已经被鹰爪一样的五指扣了个死。
　　但幸亏有旁边人的一声急唤，才让其上的劲力及时散了去。
　　上一瞬连话都说不全的人突然跟诈尸一般暴起，且动作迅捷如豹，手劲凌厉狠辣，让他不住愣了一会。
　　正扣着自己的这五根手指苍白异常，是从没见过阳光一样病态的白。
　　但他知道，若因此小觑它们会死的很惨。

　　藏七凛然回神，松开手指。
　　沉阁替他掖了掖被褥，解释道：“抱歉，我这位手下经年所学比平常武夫更机警一些，最忌讳命门落于人手，他醒着的时候，命门轻易碰不得。”
　　“昏睡七日，刚醒就有这样的劲？”一品红若有所思地揉了揉被掐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凉意：“你这个手下，也很有趣。只是……不疼吗？”
　　撕裂的疼痛后知后觉地沿着方才用过力的地方蔓延，藏七脸色霎时又变得苍白了许多。
　　一品红不慌不忙地从袖底翻出一个小药丸：“融在水里给他喝下。”
　　沉阁接过问：“这是？”
　　一品红不答反问：“江湖中人为何避我比蛇蝎更甚？”

　　藏七目光顺着床脚的素色麻衣向上，最后对上一双，不对，是一只眼睛。
　　因为他左边的眼瞳是灰蒙蒙的，里头的瞳孔是涣散的。
　　鲜红的刀痕自眉上半寸划经眼球落至颧骨处。
　　这道还没结痂的疤痕就是让他的左眼再也不能与人对视的罪魁祸首。
　　是谁划瞎了一品红的眼睛？

　　藏七想不到这样的人。
　　他凝视着那只独眼道：“天下四十州，单凭一个名字就能令人闻风丧胆的，只有三人。”
　　一品红抱手道：“说说是哪三个。”
　　沉阁数道：“一个是差点颠覆武林的魔教教主，为武功秘籍屠各大门派，老弱幼童皆杀，纵火烧庄毁尸灭迹。姿色不错的女人则带回教中当做予教众的奖赏，壮年男子就废掉经脉锁入死牢给教众做活靶子。因行事肮脏手段下作枉为人而令人丧胆。不过，他已经死了。”
　　“不错，他可以算是一个。”
　　“至于第二位，是大败魔教教主的慕容初。明春楼血变一书传遍大江南北，自然也不用我多说，这人的故事讲来能止孩儿夜啼。不过，他也已是一条丧家之犬，是死是活都不重要了。”
　　“可惜我没亲眼瞧过这个杀魔屠戮大虚峰的场景，一定很有趣。”
　　“第三位，自然就是至毒曲回风。性情乖僻，醉心毒经，传言他所用毒药花样百出，无孔不入，可折磨得人生不如死，若碰到此人引刀自尽绝对是最舒坦的一条路。蜀州唐门毒术笑傲四十州，唯独不敢在他面前傲。”
　　沉阁说到这一笑，“在下过去一直想不明白，一品红此药草的毒性，既比不上盛名在外的鸠酒鹤顶红，也比不上断肠草与见血封喉，怎么会配得上前辈的名头？”
　　“那你们现在想明白了吗？”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藏七越来越觉着周身发冷，却不是因为棉被太薄，而是骨子里浸出来的冷。
　　他开口说话时都带上了颤音：“论毒性之烈，一品红或许排不上名。”
　　原本苍白的脸色逐渐泛出诡异的惨碧色，他只能从齿缝间一个一个挤出字来：“但它整株是毒。”
　　“没错，花叶根枝无一处不带毒。”沉阁将融了药丸的水舀到藏七唇边：“就像前辈一样。”
　　一品红笑了，眼角挤起的褶皱显出他已快步入不惑之年。他的脸多数时候是死气沉沉的，现在笑起来，显得尤其怪异。

　　藏七咽下药水，片刻后惨碧褪去，身子回暖。
　　“所以一品红之名，能叫江湖中人闻风丧胆，也能叫不喜欢喝药的孩童哭着灌下汤药。”
　　“你的命门碰不得，我却是浑身都碰不得。”
　　一品红收起笑意，又对沉阁道：“他没什么大碍，再养几天就好。比起他来，倒是你更危在旦夕一些——我先回舱去，要愿意让我试针，随时恭候。”
　　“多谢前辈。”
　　“不用对我道谢。”一品红背朝他们挥了挥手。
　　藏七这才瞧见他的指头也少了一根，小拇指没了，只剩一个平整的截面。

　　来了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