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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   一桩突来的调尸案不仅在周延见处引起了轩然大波,两天后,留学生圈也好,一大师生也好,竟人手一份连心那夜在后花园里的精彩推断。

      起先是一位教授在课堂上叫了许连心的名:“许小姐,能谈谈尸斑的形成过程及性状判断吗?”

      那时连心还不明所以,只站起身,认认真真地将教授的问题回答了一遍。

      哪知教授竟比想象中的还要满意:“很多年前我便对中国人的勤奋有所耳闻,这回算是在许小姐身上得到了见证。各位同学,许小姐的回答内容里,有许多是高年级的专业知识。我想,这就是她能够在周先生的酒会上做出那番精彩推断的原因。”

      这教授本就是位热爱中华文化的老先生,说这一番话也是出于善意,可话一出来,连心的名号却自此流窜在一大的校园里。

      打小跟着父母见多了人识广了心的小秋立即敏锐地嗅到了不对劲:“糟了糟了,你一个新生将专业知识学得那么牛,之前低调做人时还好,现在在周家整了这么大一出,我看,麻烦很快就要来了!”

      果然,尽管不少教授因此识得了这位勤力的华人女子,一名同样来自中国的袁姓助教甚至还向她抛出橄榄枝,问连心是否愿意协助她与教授共同做一个新项目,可校内的流言却也开始沸腾了起来——

      “去年才来的留学生,这会儿好多还在语言上挣扎呢,怎么许学妹就牛成这样了?有问题,这其中绝对有问题!”

      甚至还有些人脉网深厚的,不知从哪听说了她家境一般——

      “听说她家境也就一般吧,可怎么就和Afra那种超级富家女一起租到豪华别墅里了?”

      “听说她家境也就一般吧,可看酒会上和傅三的默契,怎的,又来了一个乐维儿?门不当户不对的,还想靠一次意外就网住傅宇轴的心么?”

      敢情此前从未有人提及她的家境,是因她不如乐学姐貌美,也不曾因“对傅三哥有意”而碍了众人的眼?

      可这都没关系,通通没关系,毕竟众人只是口头说说,见着了她,一样是平日里的面貌平日里的表情。流言这东西,大多是言者无心,说说就过。可真正让她困扰的,是那学习小组里的学长Bill,自此竟是再也不愿意带她进实验室。

      “不好意思啊Xin,因为大家都在说你之所以能越级学得那么多知识,都是因为Bill私自带你进实验室,他现在的压力有点大,不敢再带你了。”下课时间,连心如往常般,准备到实验室里与学习小组汇合时,那乐维儿吞吞吐吐地拦住了她。

      连心一时差点儿没反应过来:“学姐的意思是……”

      乐维儿有些为难地点着头:“对不起啦,你知道Bill能在课余时间进实验室,全是因为他在帮教授做项目。我和他同级,一起进实验室还可以说是去帮忙的,可现在这情况下他再带着你,人家会说闲话的。”

      “可Bill之前答应带我做的实验我还没做过……”

      “Sorry啦,你体谅体谅他吧。”

      一时间连心只觉得脑中一阵“嗡嗡嗡”作响,乐维儿说她同进实验室可以说是去帮忙的,可事实上,真正每天给Bill打下手的是谁?真正能帮忙的是谁?

      蓦地,连心绕过她,笔直地朝实验楼走去。

      “Xin!”

      她充耳不闻,只沿着最熟悉的道路踏入实验室:“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Bill已经在实验室里,见连心出现,不悦地拉下脸:“没听Well说吗?这里已经不欢迎你了。”

      此前Bill虽高冷又愤世嫉俗,可对连心的努力也始终颇为赞赏,几乎没给她什么坏脸色看过。再怎么高高在上睥睨众生,他睥睨的也多是那些品德不正的人,可如今却突然变了副嘴脸,为什么?

      连心很不解:“给我个解释。”

      乐维儿此时才刚追进来,见Bill和连心一人拉着的一张脸,忙打圆场:“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有沟通好。Xin,Bill的压力真的有点大,你能不能体谅他……”

      “体谅?”连心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当初是谁信誓旦旦地告诉我,只要替你们打好下手、做好基础工作,时机一到你们就会带我做基因提取实验的?”

      就为了这句话,有多少次,在学长学姐们进实验室前她便已将所有材料都准备好,在大伙儿懒得做基础练习时,永远是她先将基础部分处理好了,才喊来他们进行余下的实验。

      可现在,这曾经信誓旦旦的两个人还等不到“时机”到来便翻了脸,还让她“体谅”?

      好一个“体谅”!

      她依然直对着Bill,一双眼睛里写满了固执,不给个说法,誓不罢休:“我再说一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平素里低调温和的女子,谁知竟然也有这一面。

      Bill终于停下了手头的工作:“OK,既然你这么坚决,那就我坦白说吧。Xin,你自己没听过流言吗?那么多流言蜚语全往我的实验室压来,对不起,我顶不住,也不认为自己应该顶住。”

      “就因为这个?”

      “就因为这个。”

      连心几乎气笑了:“几句流言就击碎了我们几个月相处下来的情谊和认识?你们英国人,就是这么对待合作伙伴的吗?”

      “对不起,比起认知,我们英国人更相信眼见的事实。”

      呵,事实!

      事实就是流言编成了一张密密的网,而这一些曾经并肩过的伙伴,无需思考,已第一时间站到了网的那一边!

      没必要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结果也只能是如此了。

      她转过头,再看一眼实验桌上的仪器,看一眼这曾经寄予过厚望的空间。

      然后,转身,不发一语地走出去。

      周遭全是刹刹的风声,走得太快,途经的景色:楼梯,实验楼,教学楼,校景……一切一切,仿佛全成了风中的默片,迅速往身后飞去。

      ——“Xin,你为什么想进我们实验室?”

      ——“因为我想学基因提取技术,我想找一个人。”

      那时候,在刚进实验室的时候,她就是这样对Bill说的吧?

      只是,又是在哪里呢?那一年,是在这座城市的哪一个角落呢,小小女孩儿故作大人状,一脸严肃地对着妹妹说:“你站在这里,姐姐去给你买棒棒糖。你这个笨笨,一句意大利语都不懂,乖乖在这等姐姐哦。”其实她也不过就懂得一个“棒棒糖”呀,还是吃早餐时问过妈妈的。

      小小身影拐个弯,奔向了不远处的糖果店。

      从那一刻起,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远方的夜幕暗了下来,像一块被树枝戳了几个窟窿的黑布,带着那一些五个角的窟窿,慢慢地笼罩住人间。

      身后有车跟着,从她踏出校门的那一刻起,就跟在她后面。她快,车子便快,她慢,车子便慢。可她一点也没发觉。

      直到一双腿在漫长的疾走中失去了气力,连心才停下来,就在小巷子里,虚虚扶着身旁的墙,疲惫地阖起眼。

      太累了,太倦了。这双腿,这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身后的汽车也跟着停下,毫无声息的,如同一名沉默的守护者,在阒黑之中,静静地匍匐于夜。

      而后,汽车后方又停了辆被前方车辆堵住的车。罗马的小巷这样窄,仿佛只容得了一辆车的样子。其后,又有第二辆车被迫停下来,第三辆,第四辆……喇叭声长鸣,一整排,在夜色中欲震破天际。

      滴——滴——滴——

      巨大的声响震回了连心的神志,回过头来,身后竟是长长的一排车。

      而最前方的那辆已降下车窗来,一张渐渐熟悉的脸,那一张好看却难得这么无奈的脸,探出来:“这位美丽的小姐,再不上车的话,恐怕我就要被后面的司机扭进警局了。”

      眼眶仍红着,他却不问缘由,只贴心地递过了纸巾来。

      而后车子重新启动,稳稳地开出了小巷。

      有急性的意大利人骂骂咧咧,有浪漫的意大利人莞尔一笑:多体贴的男子,为着哭泣的女孩儿停下车,不出声,只默默地等。等她哭累了,等她回过头,等她自己发现原来大千世界里还有一个人,在身后默默地守候。

      谁说东方人没有浪漫细胞呢?

      小巷又恢复回了通畅,男人的手在方向盘上游刃有余地拨动着,直到连心拭完泪,他才又寻了个可停车的地方,挂下P档。

      也不问她为什么难过,傅宇轴只是打开后头的车载冰箱,从里面拿出一块小蛋糕:“甜品有助于排解抑郁,从前每回在船上想揍那群混帐船员时,或者在公司里想把下属叫进办公室修理的时候,我都会先吃点甜的。所以‘傅源’的员工都说,三老板不仅人长得帅,脾气还特别好。”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他就是这么半开玩笑地说着。一边说,一边又往冰箱那边逡巡着:“想喝点什么?咖啡?香槟?红酒?算了,小孩不该喝这些。”回过身后,递给了她一瓶可乐。

      连心终于成功地被逗笑:“如果车上有牛奶,你是不是还要换瓶牛奶给我?”

      “如果你明天答应再上我的车,我保证,冰箱里全都是牛奶。”

      她唇角不自觉地又弯了一下。

      怎么会是他呢?在这样难堪的时刻,她无助而狼狈,在异国的街头,转身时,却看到了这个人的脸。

      怎么偏偏就是他?

      “你不问问我吗?”

      “问什么?”

      连心抿着唇,突然间不知该怎么说。

      是啊,问什么?问她为什么这样失魂落魄?问她永恒之城这样美,可为什么她一个人在街头哭泣?

      “知道为什么我和小舅的关系会这么好吗?”他看她不说话了,就一口一口吃着甜品,又体贴地替她拧开了可乐盖子。

      连心摇摇头。

      “十几年前我妈出殡的那天,所有人都忙坏了,趁着大人们在前头应对来宾时,我一个人躲到了后花园里。后来小舅找到我,看到我狼狈的样子,什么也没说,只是带我到街上,吃了一客甜品。”他笑了一下,很淡,目光里却带着微微的苦涩。

      那是连心从来也不曾在这个人脸上看到的神色。他说:“早些年我一直在国内,和小舅接触的机会其实很少。可被他带到街上吃东西的那时候我心想,这个花边新闻比作品还多的家伙,其实人挺好。”

      “所以从那时候起,你和周先生就越走越近了?”

      “是。”

      你看,人与人之间的吸引,原来不过是某一刻,在我那样失意时,你出现得那样合理。

      时间合理,方式合理,就连说的话,都合理。

      如同他出现在她最失落的这时。

      傅宇轴说:“所以如果我什么都不问,我们连心会不会也在想:傅宇轴这人其实也挺好?”

      她“噗”地一下笑开了,尽管明知他这是故意在逗自己,想让她心情好点儿,可一颗心也确实是开阔了许多。

      “嗯?”他却仍执着,“感动不感动?”

      哪有这么臭屁的人啊?连心抿着唇,红通通的眼睛却是真的笑开了。

      傅宇轴见姑娘真被自己逗开心了,唇角也不由翘了一下:“小屁孩,还挺好哄。”

      难过的时候是真难过,固执的时候也是真固执,可偏偏哄起来,又这样容易。

      “本来今天是有点事想问你的,不过在校门口叫你时你没听到,看起来还挺不高兴的,我只好一路跟着你了。”

      这一路她就只顾埋着头往前走,走了老长老长,他就那么跟着?

      连心有点儿不好意思:“那时想事情想得太出神了,傅先生想问什么?”

      傅先生?

      “我们连心是不是太客气了?都接触过这么多回了,还这么喊我么?”

      那要不然该喊什么?

      “小舅和阿迟他们都喊我‘阿宇’,或者不嫌弃的话,你也可以跟着少祺喊我声‘三哥’。”

      连心轻咬着唇。

      “嗯?”

      “那……三哥吧。”“阿宇”听上去也太亲密了,她喊不出来。

      傅宇轴却还颇满意:“有点关于吴妍的事想问问你,不过现在这时间,”他看了眼腕表,“一起吃个饭怎么样?我们边吃边聊。”

      结果又选了INTERESTING,又是她与他二人。只不过这回,傅宇轴不再带她去后方的KTV了。

      最前头的餐厅被他们家那位神秘的华人老板设计得颇巧妙:古老的罗马建筑外观,走进去,餐厅里却随处可见中国的元素。从民国时期的中式屏风到一个小小的盖碗,两人一落座,便有穿唐装的侍者奉上一套茶具来。

      “这家餐厅的茶叶是每星期从国内送来的,为了保证口感,他们只运过来生茶,到了罗马后再让人用意杨木烘焙,所以烘出来的茶叶里总有股独特的木香。”傅宇轴没让服务生帮忙,径自将茶叶倒入碗盖里,再盖上盖,托起碗盖轻轻晃了两下。

      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醒了茶叶后,他打开碗盖,送到连心鼻前:“闻闻,是不是有股意杨木的香?”

      “真的诶!”淡淡的,温润之中融着点有沉淀感的木香,那是意杨木的味道。

      到底是闽南一带长大的,连心当下便断定:“老板一定是懂茶的人。”

      “我也这么觉得。”傅宇轴泡好茶,先替她倒了一杯。

      独特的茶香漾入她鼻息,伴着袅袅腾起的雾气,未入口,鼻间已先尝了满满的甘。

      连心又想起他刚刚在车里说过的话。

      想问她有关吴妍的事,可眼前的男人看起来分明是神清气爽的的样子,这么一想,她心中便有了些了然:“吴妍的事是不是有进展了?”

      果然,就听傅宇轴说:“警方那边已经结案了,如你所料,正是在中毒身亡后才被人弄进小舅家的。”

      这么快就结案了?“那怎么弄进周家的,这也查清楚了吗?”

      他点点头,替她把茶泡好后,又给自己也泡了一杯:“你上回不是告诉我,我走之后吴妍又在后花园里呆了许久?”他话音平淡,一点也不像在说着什么重要的事,“其实后花园里有个小门,就在吴妍呆着的那个地方,平时都是从里头拴着的,可那晚却被人打开了。花

      园里的监控器虽然不能用,可别墅外的街头监控器却拍得一清二楚,当晚警方就确认了,凶手在吴妍打开门的不久后便从小门潜入了酒会,后来也是通过那扇门,将她的尸体从花园外运进去的。”

      不是吧?她微愕:“这意思就是,是学姐事先从花园里开了那扇门?”

      “除她之外,当晚也就我去过后花园那一角,难道你觉得还能是我不成?”

      可……不对呀!好好的为什么要去开那扇门?而且到最后,凶手竟然是通过那扇门将吴妍送进周家的,这逻辑……

      “她以前就认识凶手吗?否则凶手怎么会知道那扇门已经被她打开了?”

      “谁知道?”

      “那凶手呢?周家附近都是监控,可他却没避着,非要冒着被拍到的风险把尸体运到周家?这不符合正常逻辑吧?”

      傅宇轴耸耸肩,一口茶入喉,唇齿之间皆是浓醇的茶香。他看起来还挺满意:“看来INTERESTING在华人圈里这么受欢迎不是没道理的,这茶的确不错。”

      “三哥……”

      “好了,喝茶的时候别想太多,会降低品茶乐趣的。”

      是谁刚刚还说想向她问吴妍的事来着?可现在倒是一副不欲多谈的模样了。

      连心简直无语。他倒好,慢条斯理地品尝过他的好茶后,又慢条斯理地将菜单递到她跟前:“来吧,心情不好的人是老大,可以决定今晚所有的菜色。”

      “可吴妍……”

      “吴妍有吃饭重要?”

      连心一时竟无言以对:要没吃饭重要,您还来找我做什么呢?不就是为了问吴妍的事吗?

      满心满腹的话都写到了脸上,到底是年轻,心事一点也逃不过对面那腹黑男人的眼。傅宇轴笑了,突然间觉得她鼓着脸颊闷乎乎的样子还挺可爱,不由得又柔下了声音来:“吃饭的时候先不谈那个,嗯?”

      连心:“……”

      “来,先好好吃饭。”

      结果这一天,好好吃完饭后,他也没再提起吴妍的事。

      傅宇轴其人,年纪轻轻便能走到如今的位置,做事自然是有条理又有节奏。当然,这条理节奏里,还带着点生意人自有的心机。

      比方说今天没有谈吴妍,几天后他再来电时,便可说:“上回想问你的事还没问完,连心,今晚陪三哥吃个饭如何?我们边吃边谈。”

      这回车子停到了她的租房外,小秋和房东老太太一听到车声,都热情地迎出门来,想邀他进去坐一坐——小秋自不用说,上回傅三给了她那么大面子,让“傅源”一下子将运输费降了好几个点,引得张家一众兄弟姐妹们都咋咋呼呼地认定了这妹妹“将来必能成大器”,小秋对他自然是感恩戴德得不得了;老奶奶呢?哦,纯粹闲的,就爱凑年轻人的热闹。

      可傅宇轴却没打算让这二位凑上热闹:“真是抱歉,等等还有更重要的事,不好意思,下回一定上门叨扰。”

      明明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啊,不过是吃饭。只不过这回,他的车载冰箱里竟真换满了牛奶,各种口味的奶,在连心坐上车后,傅宇轴拉开冰箱门:“有草莓味的、香蕉味的、巧克力味、咖啡味以及原味,你想喝哪种?”

      一瞬间她想起了上回这人说过的话:如果你明天答应再上我的车,我保证,冰箱里全都是牛奶。

      不过是一句无心的玩笑话啊,竟换来了这满冰箱的牛奶,连心简直哭笑不得。

      “嗯?想喝什么口味的?”

      她忍着笑选了巧克力味的。只是掌心方触及那温热的奶瓶,她又一愕:怎么连冰箱的温度也换了?

      “怎么了?”察觉到姑娘的错愕,傅宇轴回头,“我那天见你好像不怎么喝冷的,就想着热牛奶可能比较适合你,不会这样就感动了吧?”

      她没有接话了,唇角翘着,默默地将吸管抽到瓶子里,只垂下脸来时,细白脖子上的一抹红痕泄露了她的心事。

      原来女子的心思这样浅,垂下了头避开了眼,也仍有心动隐在垂头的那一瞬间。

      傅宇轴看一眼她红红的耳尖,顺手替她将包吸管的塑料纸扔到放垃圾的地方:“这年头的学生都这么容易感动的么?中国人可是常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说得好像三哥在献殷勤似的。”

      她的声音轻,可偏偏傅三耳尖,还是听到了,低低地一笑:“可不就是在献殷勤吗?”

      话音那么自然,自然得让连心疑惑,一句话不经大脑就滚了出来:“那三哥又想盗什么?”

      他却没有回答了。

      此时前方的绿灯一跳一跳,无声恭请着红灯的来临。他开得慢,旁边有些着急的车已经打了转向灯,从他们身旁开过。傅三却更加放缓了车速,慢慢前进,慢慢地,在红灯亮起时,来到了交通灯下,停车。

      古城的日光这样好,就连近黄昏的夕阳也金灿灿地在人脸上镀了一层光。棱角分明的男子在光中转过脸来,看着她:“你能让我盗什么?”声音那么低。

      ——那三哥又想盗什么呢?

      ——你能让我盗什么?

      她握着温瓶子的手一紧。

      “嗯?你觉得我能在你身上盗什么?”

      她说不出话来了,什么也说不出,一颗心突然间跳成了不应有的节奏。

      傅宇轴也没打算为难她,看她尴尬,他只轻笑了一下,又体贴地打开了车载音乐。

      很快,熟悉的旋律漾开来,女高音歌手深情地唱着:“一缕清烟自海的那一边升起,船只出海面……”

      不多时,红灯停,绿灯起,傅宇轴拉开手刹,车子顺着日落的方向滑出去。

      而这天,他始终也没提吴妍的事。

      连续两次打着吴妍的旗号出来,他却连续两次无心于此。女子的心思何等细腻,渐渐地,连心心中慌了起来。

      可奈何这人说话又实在太有技巧了:第三次再来电时,约饭的话说出口后,他为示尊重,先是给了时间让她消化;可不等连心消化完了再想出拒绝的说辞,傅宇轴已经接了下去:“车就停在你们学校后门口,车牌号三条七。”原来第三次来电时,这人又换了一辆车。

      这回他不光是吃饭了,上次出来时连心无意中提到了一本绝版的参考书,他这大忙人也不知怎的,竟记在了心上。饭没吃完,傅宇轴就接了个电话,挂断后和她说:“参考书已经借到了,我等等带你去拿。”

      他要拿书的地方就在一名客户家,刚刚两人吃了川菜,那一盆水煮肉片着实辣,连心看他停车的地方有卖果汁的,想着既然是客户,难免又要你来我往地应酬一番,她去了也是尴尬,便问傅宇轴喝不喝饮料。

      傅宇轴哪里不知她的心思:“去吧,买好了在车旁等我,我很快就出来。”

      暮春凉风微微吹乱了她的发,他突然有种想替她理一理那乱发的冲动。可顾及着姑娘太害羞——上回一句“你能让我盗什么”已经让她大半天了都说不出一句话来,这么一想,傅宇轴又控制住了自己的手,只是在欲进门时,转过头叮嘱:“别乱跑,知道吗?”

      “知道啦。”真是的,还真把她当成小孩啊?

      可买着饮料时,想起他方才那种好自然的不放心的模样,连心还是禁不住笑了。

      别乱跑,知道吗——那一些打小被父母捧在掌心的孩子,应该都听惯了这句话吧?

      可她……是第一次听到吧?

      凄厉的号啕声突然从后方传来,连心付了帐,拿过果汁时往身后一看:就在傅宇轴车子的后面,另一辆车旁,一名两、三岁的白人小姑娘正被一个男人硬拽着,要拖进车里。小姑娘又哭又闹的,看起来好害怕,还不停地喊妈妈,那漂亮的小脸蛋涨得红红的:“妈妈!妈妈救我!”

      这是在做什么?当街绑架儿童吗?可小朋友哭成那样、挣扎成那样,周遭竟没有一个人阻止!

      那一些路过的人,有些没注意,有些看了他们一眼,又继续往前——是,没有人阻止!

      “你在做什么?”连心几乎想也没想便冲过去。

      男人被她吓了一跳,就连小姑娘也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她。

      趁他没防备时,连心一把抢过小姑娘:“你要做什么?!”厉色全罩到脸上,也不管对方人高马大,一怒之下分分钟就能弄死她。

      “别害怕,妈妈呢?”她又柔声转向小朋友,“姐姐帮你找妈妈好不好?或者找警察叔叔……”

      “喂!你什么意思?”白人男子一听,瞬间脸都气歪了,“这是我女儿!你以为我要绑架她?”

      可就这两个人刚刚的表现,谁能相信这是她爸爸?“就这位先生的行为,我有理由怀疑你这就是在绑架!”

      “你有毛病吧?我女儿生病了,我要带她去医院!”

      连心蹲下身来:“小妹妹,你要去医院吗?”

      小姑娘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

      她又柔声问:“这位先生是你爸爸吗?”

      “不,不要把我交给他!”小姑娘害怕地嚷着。

      男人真是气炸了:“她是不想上医院才这么说的!你走开,别多管闲事!”

      “很抱歉,我必须报警。”

      “你这个多管闲事的女人!”男人粗鲁的骂声很快招来了一大批围观,不一会儿,就连傅宇轴也过来了。

      他手上还拿着书,以为车后怎么了,可一走近,竟看到一个看起来很不友善的男人正对着连心骂。

      “你做什么?”他大步踏向前,反手将连心护到了身后。

      这个人一旦严肃起来,是真有点不怒自威的味道的。那遒劲的身子往白人男子跟前一站,对方的气势竟无端端弱了几分:“这、这个女人要带走我女儿!”

      “明明是你想绑架小朋友!我只是想带她去警局!”也不知是因为傅宇轴在,还是因为自己正被很有安全感地护到身后,连心这下连说话都大声了一点。

      傅宇轴垂头,看了眼姑娘无意识地攀在自己手臂上的纤手。

      方才将她护到身后时,连心虽腰杆挺得笔直,可心里头也着实打着鼓,于是被这么一护,她便下意识地攀到了他手上,无声寻求着支撑。

      他不动声色地勾了下唇角,又看向乖乖被连心牵在手中的小朋友。

      是,太乖了,被陌生姐姐牵走时一点也不闹,所以连心才更加加深了自己的怀疑:要真是那个男人的女儿,小姑娘为什么宁愿被自己牵着也不愿去找她所谓的“爸爸”?

      可傅宇轴看了小朋友一眼,再看那男人一眼,突然将意文转成了中文:“他们长得挺像的,也许真的是父女。”

      “可你看看她多害怕!而且,意大利人本来就长这样啊!”

      他无语了:这话大概就和欧洲人说“亚洲人都长得一个样”是同等意思吧?

      可既然连心坚持,周遭也没一个能站出来说话的,傅宇轴还是拿起了手机:“对不起先生,我们还是请警方来确认吧。”

      男人真是要气疯了:“先生,她是我女儿!我女儿生病了,需要看医生,你女朋友突然冲出来指责我是人贩子!神经过敏吧?”

      连心想说什么,却被傅宇轴阻止了,就见他朝自己摇了摇头:“我来处理。”

      要真是人贩子,背后指不定还会有团队。

      然而那厢傅宇轴的报警电话还没拔下去,这厢连心就觉得掌心一空,小朋友突然挣开了她的手,冲着人群里的某处欢欢喜喜地喊了声“妈咪”,一双小短腿蹬啊蹬,委委屈屈地跑到一名白人女郎前:“妈咪,我不要打针,人家不去医院!爹地坏,爹地硬要带我去打针!”

      连心:“……”

      傅宇轴:“……”

      吃瓜群众:“……”

      那个散会的场景,她永生难忘,因为……实在是……太!尴!尬!了!

      这辈子最尴尬的场景,没有之一!

      周围的人笑话的笑话,翻白眼的翻白眼,当然也有拍着她肩膀说“别内疚你没做错”的,毕竟这年头人贩子太猖獗了,就连小姑娘她妈咪也温和地和她说没关系,还对着傅宇轴说“你女朋友正义感真强”“你们中国人都好热心”云云。可刚刚被当成人贩子的男人就没那么客气了,那眼睛几乎要在连心身上瞪出两个洞,还是傅宇轴挡到了她身前,客气却颇有威严地道了歉,才让男人停止了废话。

      回家的路上连心很沉默,就连拿到心心念念的参考书,看上去也恹恹的。

      傅宇轴边开车边回头来看她:“别不开心,你没有做错。”

      连心咬着下唇:“你不用安慰我。”

      还“中国人都好热心”呢,瞧她做的都是什么事,出个门还给国人丢脸!

      “我像是会安慰人的人吗?”

      “你就像是。”

      还会顶嘴,看来心情也不算太糟糕。

      不过看姑娘实在太颓然,傅宇轴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个小插曲就能让她难过成这样,想了一想,还是寻了个地方把车停下,转过身来:“知道为什么人贩子会屡屡得手吗?”

      “嗯?”

      “就是因为有太多的人在‘那家伙可能在拐小孩’和‘如果不是人贩子的话我这么挺身而出岂不是很丢脸’之间挣扎,孰不知在挣扎的那一瞬间,悲剧就发生了。这悲剧对路人来说,只是错过了一次善举,可对被拐儿童的家庭来说,却是所有灾难的开始。”

      连心紧捏着书本的手微微松了松,可听到最后那一句时,又倏地收紧。

      是啊,对被拐儿童的家庭来说,这一个悲剧,是所有灾难的开始。

      “每一个人,在与己无关的突发事故面前,总不免会有两种心态:一种觉得这个社会需要正义者,另一种觉得自己的脸面、安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平静比社会正气更重要,正常人会在这两者之间挣扎,只有少部分人会想也不想地选择前者——连心,你就是那少部分人。”

      他又添了句:“你做得很好。”

      不止没做错,还做得很好。

      她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可是你明明也觉得他们就是父女,为什么当时还要报警?”

      “不是你说想报警的吗?”

      “可我的判断不一定准确啊。”不,事实证明,她的判断压根儿就不准确!

      傅宇轴却笑了:“谁又能确保自己的判断永远准确?那么多不确定因素在,事实如何谁都不知道。这种情况下我不支持你,难道还支持别人?”

      她愕了一愕。

      这种情况下我不支持你,难道还支持别人?

      原来这世上有两种人:你,还有别人。

      “我小的时候……”几个字出口,她却又噤了声,好半晌,才转为低声的喃喃,“我真的,真的,太讨厌那些人贩子了!”

      她垂着头,声音那么低,却又那么用力。

      傅宇轴同意:“我也讨厌,非常讨厌。所以我们连心刚刚做得非常好,”他重新启动车子,“走吧,三哥给你买糖吃。”

      “……”密密麻麻的伤感突然就被这句话给击碎了:什么东西?糖?这是奖励三岁小朋友的意思吗?

      可人家却一点也没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妥,还挺认真地看着手机上的谷歌地图:“这里离你家有点远,你先眯一会,到了再叫你。”

      连心无语了,想了想还是不知道该回什么,最后竟也顺着他的话,把脑袋靠在靠背上,睡了过去。

      一觉无梦,十分好眠。

      没有人叫她,连心也不知车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等她醒来时,就看到面前似乎洇了层昏黄的灯光,一盒水果糖在灯光下静静地放着。

      她身上被人盖上了一条毛毯,座椅靠背也被调成了更舒服的模式。转过脸去,驾驶座上的男人戴着一副她从来也没见过的眼镜,褪去了平素里的漫不经心,此时的他看起来,清隽,矜贵,却疏远。

      她无端端地想起一个让人难过的词:咫尺天涯。

      傅宇轴在看一份文件,看得专注又安静。昏黄的照明灯从他头上打下来,连心这才发现,原来副驾座上的光是从他那边渡过来的。

      这大概就是工作时候的三哥吧,后来好几次,都出现在她的梦境里。

      直到傅宇轴发现了身旁的动静:“醒了?”

      他搁下文件,靠过来替她将座椅靠背调回来。

      “现在几点了?”

      “一点。”

      “……午夜一点?”老天爷,她怎么这么能睡啊?

      连心匆匆地想将身上的毛毯收起来,可头一低,却正好遇上了他调好椅背后抬起来的脸,两张面孔一瞬之间竟以不可思议的近距离相触,他高挺的鼻不经意地蹭过她下巴,差一点,就要蹭过她唇角。

      空气里有一瞬间的凝滞。安静,炽热。

      一时间,她连动也忘了该怎么动了。

      整个身子都僵了。

      他的体温似乎也高了些,直到许久,连心才听到他低低的喟叹:“三更半夜,孤男寡女,连心,你别这么看着我。”

      她的脸“轰”地一下熟透了,匆匆别开眼,胡乱拆着身上的安全带,收着那条犹有余温的毛毯。

      毛毯叠好了,却不知道该放到哪,她有些无措地任它摊在自己双手上。可不一会儿,毛毯被旁边的人收走,换了一本参考书到她手上,那参考书上头,还放着盒水果硬糖。

      “我们连心刚刚做得非常好,走吧,三哥给你买糖吃”——看着这盒糖,想到他先前的话,连心的脸颊更烫了。

      她的慌乱那么明显,是小女孩式的害羞和无措。

      傅宇轴原想逗一逗她的,不过看着女孩儿红透了的耳根,他还是大发慈悲地打住了话。

      二十一世纪了呵,怎么还有这么容易脸红的姑娘?害羞得让人忍不住想……捏一捏那又红又可爱的耳朵。

      他无声勾唇,从后座拿过她的包,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哑:“我送你进门。”

      “不用了……”

      “太晚了,我送你到门口。”傅宇轴很坚持。

      其实车就停在她租处的对面,走路不过半分钟。可实在太晚了,欧洲这几年的治安都不算好,他一直将她送到门口,看着连心进了门、上好锁,这才又回到车子里。

      车内似乎仍存有女子身上那种清淡的香,想起刚刚他鼻尖与她下巴相碰的那一瞬,还有姑娘红得像是熟透了的脸,他突然间,微微地,笑了一下。

      车子在长夜中远去。

      屋内的人,彻夜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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