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夜煮酒》颜不值

5、公子与猫

　　简家在虔灵山一带算是大户，但在修仙世家当中却排不上名号。简家各辈资质平庸，在世家子弟当中亦属岌岌无名。作为家主，简瀚岳一心振兴简家却力不从心，直至十五年前中元节，他发现那异象而诞的孩子，乃飞升命格。若家中有一子飞升，莫说跻身名门，纵是号令天下又如何。于是杀父夺子便似乎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无意得知此事的简明心只觉如五雷轰顶，转身便从简家跑了出去。无处可去的简明心漫无目的地游荡，仿若行尸走肉。一夕之间，养育之恩成了杀父之仇。
　　简明心自小便知父亲对自己寄予厚望，他也知道自己并非亲子，于是更加发奋努力，无论文武都绝尘于两位兄长，在世家子弟当中也小有名气。幼时两位兄长欺负他，父亲也总是护着他，以致他曾以为父亲真的视他如亲子。
　　但父亲的格外看重也引致家族内部纷纷猜测，父亲属意他来继承家主之位。为平流言，父亲当众宣布下任家主只会是他的亲子。大哥明光木讷，二哥明训跋扈，小妹明珠骄纵，明心原就无意家主之位，只是，原来不是亲生的便不是亲生的。
　　此后父亲便将他送至三曜真人门下学艺，明心天资过人进步神速，但只学艺三年，师傅便道师徒缘分已尽，遣他下了山。
　　自易爻山下来明心并未回家，而是四处游历。他怀救世之心亦愿为简家搏个好名声，哪里有妖鬼作祟他便去哪里，哪里有瘟疫灾荒他便去哪里，哪里有战乱横祸他便去哪里。游历两年方回家中，简府自是一派喜气洋洋，宾客络绎不绝，对这明心公子赞不绝口，各家皆称他必成大器。
　　他以为，如此便能讨得父亲欢心。
　　他以为，只要他做得足够好，父亲便会爱他，哪怕，不若亲子。
　　可他得到的，是疏离。原来是他风头太劲，世人只知简家有明心公子，却不知他还有两位兄长。兄长嫉恨他，小妹疏远他，连父亲也与他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久便有传闻，明心公子的佩剑法器皆由兄长所赠，文才武功亦为兄长教导，家中有客到访父亲也令他闭门不出。谁是这风？
　　他并非爱出风头，但不爱与不许，中间隔着的大约便是这血脉相连。
　　这日明心方睡下，便听见廊外有脚步声，他耳力极好，一听便知此人武功不俗。明心起身从门缝里望去，见一黑衣人鬼鬼祟祟翻窗进了父亲房间，怕有不妥便前去查看，谁知竟闻得自己真实身世。
　　明心正恍恍惚惚在山下乱晃，忽而听见一声凄厉的哀鸣，同时还有几人笑骂。这哀鸣不似人声，但撕心裂肺凄惨绝望，明心不由得循声望去，只见几个少年支着火把围在一起，其中一人手中拿着什么正往地上摔。
　　明心走近前去，只见那地上一只母猫被两根竹签钉在泥里，一根穿肩，一根穿腹。地上几只还没睁眼的幼猫已皆是口鼻流血一动不动了。另一少年手握竹签正欲扎向母猫眼睛，明心来不及多想，飞身一脚便踢向少年手腕。
　　少年手腕一麻竹签便脱手，接着整个身子都随着那力道飞了出去，整个人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来，这才觉手腕传来剧痛，捂着手腕在地上直打滚。
　　其他几名少年对明心怒目而视，方才摔幼猫的少年怒道：“哪里来的小子，出手伤人！“
　　“放了那猫。”遇到这种事，明心一向先好言相劝，能不动武便不动武。但今日他全无耐心，甚至，他正想找人打一架。
　　“这猫本是活不成了的，原放了也无事，但小爷我偏不！”
　　明心听闻即刻出手，不再多言。几名少年仗着人多自是不怕，一拥而上。但他们不过仗着一身力气，没半点招式，明心自幼习武，不消一炷香的功夫便将几人打倒。少年们打他不过，便一齐退了，临走那摔猫的少年还指着明心愤声道：“你给我等着！”
　　明心并不理会，只伏身去看猫，六只幼猫皆已殒命，只剩母猫一息尚存，但也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明心轻轻抚摸母猫，想着如此境地是否还能救。
　　他知一般的方法自是救不了它了，但这两年，明心已以自身阳寿度他人之命救过不少人，只是不知对猫是否也能如法炮制。正想着，忽见母猫腹下一动，明心探手摸出一只幼猫，原来它躲在母亲身下方逃过一劫。
　　明心将幼猫捧于掌心，它比其他几只都小，闭着双眼小嘴一张一合，似是在找奶吃。明心觉得可爱，便不觉多摸了几下，待他再去看那母猫，却是已经气绝。
　　忽闻一阵嘈杂，明心回首望去，只见之前离开的几名少年带着几十人举着火把正来。
　　“人还在！就是他！”摔猫少年举着火把道。
　　明心掌中托着幼猫不便与他们缠斗，便往山上退去，那几十人一路追上山，直至简府大门。
　　值夜的小厮见明心归来，不及纳闷未知公子何时出门，便见他身后一群汉子追赶，个个凶神恶煞，赶紧放了明心进去并通报总管，数十家丁小厮一并出府与其对峙。
　　那几十人不过山下村民，哪里会真的敢和简府对抗，顿时便蔫了，总管做主赔了几两散银便将他们打发了。
　　明心知那些村民闹不出什么大事，便径直回府，命人取了牛乳。明心用手指沾了牛乳一点一点喂小猫，竟一时把身世纷扰抛于脑后。那小猫奋力地舔着明心的指尖，吃饱了便睡，明心整日地盯着它。
　　“你个子最小，应当是老幺，便叫你小七吧。”明心用指腹轻轻抚摸小七的脑袋，小七满足地蹭了蹭接着睡。
　　“你如此小，便惨遭灭门，而我虽身在世家，却实是无亲无故。往后你我可算是相依为命？”
　　明心命人编了个小竹篮，铺上软垫将小七置于其中，一日之中大半的时光他便是趴在桌上对着小七自言自语。他出府五年与府中之人早已生疏，自是无人来扰。如此过了三日，小七突发抽搐呕吐，明心急忙差人找了兽医前来，兽医却道小七先天本是不足，即便有母猫在只怕也是养不活的。
　　明心不语送走兽医，依旧是日夜守着小七，过了两日这小猫竟活了过来，能吃能睡也不再呕吐抽搐，怎么看都是个体魄强健的小猫崽。但只明心知道，自此小七活的，便是他的阳寿了。
　　如此这般又过了几日，明心不愿去想旁的事，只想对着小七浑浑噩噩有一日过一日罢了。这日家主把他叫入房中，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鞭子。明心不明所以挨了几下，但家主并不解释，只手上的鞭子仍是不停。
　　明心心中不服，便夺下了鞭子，问父亲何事。但家主仍未气消，见他夺鞭更是火上浇油，即刻便命人绑了押入暗房。关了几个时辰，直至入夜家主方来。
　　此刻简瀚岳已平静许多，在绑于柱上的明心面前踱了两个来回方道：“你可知自己命中阳寿几何？”
　　“一百二十七。”
　　“你可知你如今还剩多少？”
　　“两年。”
　　“那你可知你乃是飞升之命？”
　　“知道。”
　　“你又可知何时飞升？”
　　“约摸二十四五。”
　　“哼，你学艺三年本事倒是不小，什么都知道。既然你知道，为何还耗尽阳寿去救人？即便是要救，尽可等你飞升成仙再去救。那时你不老不死法力高强，何人你救不得？”
　　“待我成仙，那将死之人早已死去，我还如何去救？”
　　“那你便神仙也不想做了？命也不想要了？”
　　“区区残命，要来何用？不老不死，空受悲苦。”
　　“你！如此说来，你倒是不想活了？”简瀚岳气郁胸中，原是打算教训简明心一番，再想办法补救，虽风险极大，但为了简家能有人飞升亦是值得。但没成想明心竟如此冥顽不灵。
　　“怎么，我不能飞升，对简家无用，父亲想杀了我么？”明白父亲为何大发雷霆的简明心，心中愈觉寒气上涌，面上便泛起了冷笑。
　　“你这逆子！我是你父亲，自然是要救你的！但你可知飞升之人的阳寿一般的命格根本渡不了！你十年的阳寿，起码要他人五十年渡你！你可知你一边用阳寿救人性命，另一边却又要用他人性命来救你！”
　　“不必了，父亲，您手上的冤魂还不够多么？”简明心笑得阴寒，简瀚岳不觉一阵发毛。
　　“你这是什么话！若不是为了你，为父岂能想出如此阴损折寿的法子？”
　　“行了父亲，此处并无旁人，您又何须掩饰？我无心升仙，您不如此刻便杀了我吧。”
　　简明心眸色阴狠，简瀚岳不由心中一凛，差点真生出拔剑的冲动。但他明白，飞升之人命格极其霸道，若遭横死必生异变。在明心夺鞭之时简瀚玥便已知道，此子武功已在他之上，若不是父子一场恐怕擒他不住，再生异变不堪设想。
　　“我掩饰什么？你若不是我儿子，我才懒得管你死活！”
　　“我若不能飞升，又怎会是你儿子？”简明心一脸惨笑，那些他不愿去想的事，此刻点破，心中比谁都痛。
　　“你竟如此忤逆不孝！来人！给我打！打到他同意为止！”简瀚岳转过身去，仿佛不忍看他受刑。
　　家丁扛着刑杖进来，道了句“公子得罪了”便开始行刑，明心一声不吭胸口挨了十几下，却见从暗房又高又小的气口中飞来一抹莹莹白光，极小极淡速度极快，只一瞬便飞入了明心口中，顿时他便感受不到一丝疼痛了。
　　虽不知何故，但亦知这抹白光是来救他的。这世上，还有人在乎他么？
　　行杖五十，简瀚岳便喊了住手，大约是怕真的打死了他。他不松口，简瀚岳便令人守住暗房叫他反省。待人都离去，那白光又自明心口中飞出，速度却迟缓了许多。
　　“你代我受刑，可还撑得住？”明心不知白光为何物，却也明白其来意，心中感激。
　　“你可知，我原一心求死，刻意激怒父亲。我下不了手杀他，为我亲生父母报仇，亦不愿为他私欲为简家飞升。我想着，若能横死，兴许能一堕成魔，不必再想那么多，只随着本心，想杀谁便杀谁。”
　　白光似乎在听他说话，停在他面前忽明忽暗。
　　“多谢。多谢你让我，想把这剩下的两年活完。”